第2章 】
強烈臺風過境後,雖然風勢已減,但偌大的暴風圈還是籠罩在臺灣上空,帶來不容小觑的豪大雨。
臺北近郊的山區,豪華的別墅群林立,每一棟別墅都具有占地遼闊和極富隐密的特性,向來是有錢人用來金屋藏嬌或私人度假用的最佳選擇。
某棟位在林地最深處、靠近山坡地的別墅,季家兩兄弟正在最邊間的書房裏對談。
「阿拓,你就跟我回家吧!你肯定比我更适合管理公司。」季柏言皺緊俊眉,俊雅的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憂慮。
他連夜從臺北趕來這裏,除了勸弟弟回公司外,最主要還是因為擔心弟弟獨居在山區別墅的安全。
此刻,屋外像要把世界毀滅似的滂沱大雨,完全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加上書房的大片落地窗一直被厚重窗簾遮住,氣氛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陰郁。
季柏言的心情因此更為沉重。
無視兄長沉重的語氣,季拓言像座石化在窗前的雕像般動也不動,挺拔卻瘦削的身形融入在黑暗中。
見他不發一語,季柏言急切的語氣中帶着一絲悲傷。「阿拓,媽……媽她恐怕……時日不多了……」
這句話似乎引起了季拓言的反應,他微乎其微地一顫,但開口說出的話卻沉靜得近乎冰冷。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的事跟我無關。」
季柏言因為他的語氣,心微微一凜。「我知道你很恨媽,但她對當初的決定很懊悔,你不要……」
「夠了!」季拓言低喝出聲,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
對一個從一出生就被送走,獨自養在山上別墅,從沒享受過親情母愛的人來說,母親這個詞早就成為一個禁忌。
季母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生下了缺陷兒,便把雙胞胎的弟弟給藏了起來,所以外界都以為季家只有一個兒子。
季柏言從小便知道弟弟的存在,縱使心疼母親将弟弟藏起來的決定,卻無能為力去改變,因此對弟弟充滿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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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弟弟內心根深柢固的心結,也知道他并不如外表所表現的那樣冷酷無情,季柏言沒有再逼他,将話題重新帶回公事上。
「那至少答應我回公司幫我吧!我知道你對公司的營運很有興趣,否則不會提供我這麽多對公司有利的決策。」
「季陽集團」是本土傳統食品制造商,在祖父以及父親積極拓展和轉投資下,發展成資本額達數百億、臺灣數一數二的大集團。
可惜他們的父親季延耀英年早逝,留下的孤兒寡母無力管理偌大的集團,最後委由季延耀的小舅子和一班忠心老臣合力掌管公司,卻也只能勉強讓集團維持營運,不致沒落。
大家殷殷期盼季延耀的兒子季柏言長大成人,期望他能早日獨當一面掌管集團,讓集團重現往日榮光。
而季柏言也沒有令大家失望,在舅舅和公司老臣的支持下,他在二十五歲那年以接班人之姿接掌季陽集團。
可惜季柏言跟舅舅丁義天一樣,屬于溫和、優柔寡斷的性格,入主季陽集團這幾年來,雖具備企業家應有的決斷力,但卻少了點企圖心。
有這樣的繼承人接管集團,要守成是沒問題的,但若想恢複父祖輩的往日榮景,着實為難。
季柏言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塊經商的料,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可以從事教職。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責任,季陽集團是爸爸跟爺爺的心血,這當中又牽涉到千百名員工的福祉,他無法坐視不理。
但拓言不同,他完全遺傳爸爸跟爺爺的經商能力以及商業頭腦,透過在家自學進修的學習生涯,現在已經擁有工程、商業經濟與科技方面的專業學位。
上一次他來找弟弟時,曾詢問弟弟對公司決策的看法,弟弟冷靜的分析與果決的判斷,全都令他望塵莫及。
當時他就問過弟弟,是不是願意跟他一起回去,共同管理公司,那他就不用時不時被那些請示他做決定的公文給弄得一個頭兩個大。
雖然拓言斷然拒絕,但他卻未曾打消這個念頭,其實這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不忍心弟弟繼續過着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他一直認為,就算拓言身體有些殘缺,也該有享受自由空氣的權利。
聽着兄長一如往昔的關切,季拓言憤聲道:「不要說了!你回去吧。」
天生的殘缺與母親的狠心對待,讓他的心嚴重扭曲,看着與他生得一模一樣卻擁有全世界的哥哥,他除了恨,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季柏言心疼地說:「阿拓,你也知道我不适合管理公司,如果你願意,依你的能力絕對能讓季陽集團恢複往日榮景!不要再躲在這裏,請你站出來吧!」
季拓言以他憤世嫉俗的想法,曲解了兄長的意思,他微勾唇角,側眸凝視兄長,冷諷道:「呵!站?請問你,我沒有腿,該怎麽站?」
他後悔當初在哥哥向他傾訴公司煩惱時,一時心軟,多嘴給了一些建議,如今哥哥倒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看着那張幾乎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龐,表情帶着明顯的諷意,季柏言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
他們是雙胞胎,但晚他幾分鐘出生的季拓言卻天生沒有雙腿,因此坐在輪椅上的他習慣在大腿上蓋着厚毛毯,以遮掩下半身因天生缺陷所造成的空蕩虛無。
這是季拓言從一出生就無法選擇的人生……
聽弟弟這麽一說,季柏言的心又被擊得一痛!他急切解釋道:「阿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可以,我願意把我所擁有的全部都給你——」
季柏言的話還沒說完,突地就聽到轟隆隆的巨響傳來,他驚惶地看向聲音來源,還來不及反應,就見雨水夾帶着泥沙巨石沖破落地窗滾滾而來。
「阿拓,危險!」
季柏言見狀,伸手将弟弟一扯,導致季拓言整個人從輪椅上跌落,撲壓在他身上。
季柏言被弟弟的重量壓得生疼,卻還是努力撐起身子,想抱起弟弟趕快往外跑,卻快不過來勢洶洶的土石流。
季拓言知道兄長拖着他根本逃不了,腦中瞬間襲來絕望的念頭。
反正他的存在本來就是多餘的,不如就随着這場災劫,結束自己可悲的人生。于是他推着兄長,大聲吼道:「你別管我,你快走!」
就在他說話的當下,倒在一旁的輪椅已經被土石流給掩沒,幸好有一部分的土石被落地窗的框架給擋住,給了他們一絲逃命的機會。
眼看源源不絕的土石愈積愈多,季柏言依舊不肯放棄地奮力拉着弟弟。「不行!我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他的話才說完,便聽見砰轟一聲,落地窗整個框架應聲倒下,土石朝着兩人狂瀉而來。
「走啊!」季拓言驚怒喝道,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将兄長推開。
季柏言沒想到弟弟的力氣會這麽大,被推得整個人往前飛跌,當他驚懼地回過頭,只見季拓言在轉瞬間就被土石掩沒。
「不——」他發出沉痛的吼聲,不敢相信老天怎麽會這麽殘忍。
弟弟從一出生,幾乎就失去了一切,現在祂卻連他的生命都要奪走?
痛心之餘,雙胞胎之間的天生感應能力,讓季柏言感受到被土石掩沒的弟弟心中的絕望。
季柏言發了狂地想做些什麽來救出弟弟,突地一陣劇痛,讓他陷入一片幽黑的陰暗之中,而他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如果可以,我願意代替弟弟死去,讓他活下來……
雙腿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他從黑暗中醒來,他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中的是醫院病房的擺設。
他進醫院了?
還來不及理清思緒,就聽到一抹溫厚的聲嗓在床邊響起。
「你醒啦?別亂動,你的腿被壓斷了,幸好不是很嚴重,醫生說複原後只要勤做複健,要恢複往常的走動絕對沒有問題。這次真的要謝謝季家祖先的保佑,讓你逃過這一劫。」
他擡眸看向說話的人,對方的年紀看起來大約五十幾歲,适中的身材看得出保養得很好,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溫文的氣質。
「舅舅?」他的語氣充滿了不确定。
「還好你沒事。」丁義天點了點頭,沒有察覺對方語氣中的猶豫,眼眶含着感慨的淚水又說:「只是可憐阿拓那孩子……」
丁義天哽咽得沒有辦法将話說完,不懂上天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
當時整棟別墅只有位在南邊、臨近山坡地的書房被土石流沖毀,由于兩兄弟正在書房談話,便首當其沖成了受害者。
可惜在警消接獲傭人通報火速趕到現場後,只來得及救出雙腿被壓斷的季柏言,而不良于行的季拓言因為逃避不及,已經被土石活埋……
聞言,他的心重重一凜,不解地望了舅舅一眼,喃聲自語。「我、我死了?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他不是好好地活着?為什麽舅舅說他死了?
丁義天沒聽見外甥低喃的話,只是傷心地看着他瞬間慘白的臉,以為他是因為無法保護弟弟而內疚。
他輕拍他的肩,哽聲安撫。「柏言,這不是你的錯,那都是阿拓的命呀!」
季拓言一臉錯愕地望着丁義天,不敢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舅舅認錯人了嗎?否則為什麽舅舅會看着他,卻喊着哥哥的名字?
正當他思緒混亂時,視線不經意掃到打着石膏的雙腿,整個人重重一撼!
他……有腿了?
天生的缺憾,讓他不止一次埋怨上天的安排,但無論他多恨、多痛,始終無法改變沒有腿的事實。
他的目光定定地盯着雙腿,顫着手掀開覆在身上的被子,确認這一雙不該有的腿,的的确确連着軀體……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驀地,他憶起自己被土石堆掩埋後,依稀聽見哥哥對他說的話——
「阿拓,讓我代替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原來在失去意識前,回蕩在耳邊的話是真的!哥哥把生存的權利讓給了他,也把他的身體讓給了他……
所以并不是他突然長出腿來,而是他的靈魂跑到哥哥的身體裏,他變成了季柏言……
發現自己跟哥哥玄奇的「交換靈魂」,讓他震撼不已!
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
難道是夢嗎?
季拓言不禁用力地掐住大腿,那牽動斷肢的劇痛讓他在瞬間明白這是事實。
瞬間,憤怒、懊悔、不甘、沮喪的感覺在心中交織,他發出如困獸般的低咆。
「可惡!憑什麽……他憑什麽……」
季拓言用力捶打着包裹着石膏的腿,無法接受哥哥用這麽自私的方式,擅自決定他們的命運。
丁義天沒想到一向個性溫和的外甥會出現這麽失控的一面,連忙拉住他的手,制止他自殘的行為,安慰道:「阿拓的死不是你的錯,你別傷害你自己呀!」
季拓言整個人陷在旁人無法理解的情緒裏,掙紮着要下床,憤怒地嚷着。
「該死的是我、該死的是我!他在哪裏?我要去看他!」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整個人重重地跌下病床。
「柏言!」丁義天見狀,急得上前去扶他,還順手按了病床前的緊急呼叫鈴。
沒多久,護士急忙進入病房,正巧醫生來巡房,趕緊幫他打了鎮定劑,才讓他平靜下來。
衆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弄回病床上,丁義天看着外甥蒼白的臉色,不禁老淚縱橫。
他知道季柏言向來覺得愧對雙胞胎弟弟,這次發生意外,卻只有他一個人獨活,他肯定更無法原諒自己。
從他剛剛激烈的反應就可以知道,他有多麽無法接受這件事。
丁義天無力地跌坐在一旁的沙發椅上,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
老天給他們季家的磨難也太多了點吧?
姐姐的病已經藥石罔效,公司又逐漸老化凋零,季家兩個兒子如今一死一傷……
如果季柏言無法走出這次意外所帶來的傷痛,季家該怎麽辦?公司未來又該何去何從?
五月梅雨季,綿綿雨絲像永遠下不完似的,讓整個城市永遠呈現雨霧蒙蒙的情景。
丁萌萌捧着一束白色桔梗花來到季拓言的墓前,靜靜看着墓碑上那年輕俊朗的熟悉容顏。
相片裏的他看起來跟她心愛的言哥哥好像,但她還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他們的不同。
季拓言嚴謹清冷,季柏言溫潤俊雅,雖然他們的長相一模一樣,但成長的環境不同、個性不同,造就了他們身上迥然不同的氣質。
她跟季拓言雖然不常見面,但她十分同情、憐憫他。
她永遠記得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
那一年她才七歲,剛被爸爸從孤兒院領養半年,她跟着爸爸和言哥哥一起來到藏着另一個「季家哥哥」的山中別墅。
聽說他們要幫和言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季拓言慶生。
她喜歡幫人慶生的歡樂氣氛,所以滿心期待,卻沒想到季拓言一聽到他們專程來幫兩兄弟慶生,竟陰沉着臉把蛋糕打掉了。
她記得他摔爛蛋糕時臉上的表情,小時候她雖然不懂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但那一幕卻深深地刻劃在她的腦海裏。
直到懂事後,她才明白那是憤怒交雜着懊悔的表情。
之後她聽爸爸說起兄弟倆的事情後,才漸漸明白,阿拓哥哥的處境有多麽讓人心疼。
季柏言和季拓言是雙胞胎,但因為姑姑在懷着他們時,姑丈不幸遭逢意外去世,姑姑受不了打擊,差一點就流産了。
因為姑姑過度悲傷,沒有按時去做産檢,直到雙胞胎兄弟出生後才發現,弟弟季拓言天生畸形沒有雙腿!姑姑感受不到新生兒誕生的喜悅,反而得了嚴重的産後憂郁症。
姑姑不願承認自己生下了沒有雙腿的季拓言,甚至妄想自己只生了一個兒子季柏言,完全抹殺另一個兒子的存在。
因此她的爸爸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配合姑姑的要求,将阿拓哥哥送到山上的別墅,并且聘請傭人單獨照顧他,以免姑姑做出什麽傷害自己或孩子的事。
由于自身的殘缺,以及親生母親的疏遠排斥,造就了阿拓哥哥憤世嫉俗、喜怒無常的個性。
當時的她年紀還很小,并沒有因為這樣而害怕阿拓哥哥,反而常常跟着言哥哥一起到山上的別墅找他。
雖然大多數的時間他都不會理她,但她能感覺出他比言哥哥更關心注意她,随時會在她有需求時伸出援手。
一直到在山上迷路的那一次,她才發現,原來阿拓哥哥其實也可以很溫柔,是個好人。
從那次之後,她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從不嫌惡他天生的殘缺和個性的陰晴不定,并在心裏偷偷發誓,将來無論如何,她都會照顧他一輩子!
雖然長大之後,他們漸漸疏遠了,她也很少到別墅來探望他,但她從未忘記這個誓言。
沒想到,這個願望竟然已經無法實現了……
到國外進修課程的丁萌萌在完成學業後,原本想留在當地的醫院工作一段時間,沒想到卻在一個月之前突然被爸爸緊急召喚回來,她這才知道,一場土石流意外,讓她的阿拓哥哥結束了可憐的一生。
于是她結束了醫院的工作,返回臺灣。望着阿拓哥哥的照片,一向開朗樂觀的她也掩不住難過地流下了眼淚。
細雨蒙蒙中,在經過一段崎岖山路後,司機老餘将車停在季氏墓園的入口處,轉頭望向坐在後座的陰郁男人。「少爺,把車停在這裏好嗎?」
在大少爺住院的這一段時間裏,舅老爺迅速辦妥二少爺的喪禮,讓他早日入土為安。
大少爺大概是對二少爺的死心有愧疚,因此在出院之後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請他直接送他到墓園來。
季拓言回過神,淡淡颔首後,迳自将放在一旁的輪椅推下車,再俐落地将自己移到輪椅之上。
老餘杵在一旁瞧得膽戰心驚,直到看見他坐上輪椅,才暗暗松了口氣。
自從大少爺發生意外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沒了往日的溫和笑容,随時像顆會爆炸的炸彈,不讓人親近也拒絕關懷,讓身邊的人既是擔心又不敢靠近。
感覺到老餘忐忑又關切的眼神,他俊臉一沉,語氣冰冷地說:「在這裏等我。」
季拓言重生在哥哥身上後,明顯感受到周遭所有人都對他特別的小心翼翼,仿佛怕腿受傷的他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
但這樣的關懷讓他感到很陌生,也讓他因為「曾經」身為天生殘缺的季拓言感到不堪。
打從一出生,身體的殘缺注定了他的悲哀!可如今,哥哥帶走了他所有的悲哀,把原本屬于「季柏言」的美好人生留給了他……
想到這一點,他整張俊臉更加緊繃,臉色陰鸷得宛如此刻陰霾的天氣。
不等老餘回應,季拓言心思沉重地推着輪椅,來到「自己」的墓前。
遠遠地,他就看到一抹嬌小纖細的身影撐着把水藍色的傘,站在他的墓前垂首啜泣,那微微聳動的肩頭讓她顯得楚楚可憐。
是誰?究竟是誰會為他哭得這般傷心?
個性孤僻又獨來獨往的季拓言,根本沒有什麽朋友,更不用說會有為他的死亡如此傷心的人。
他不動聲色地繞到她的前方不遠處,隐身在一棵大樹後悄悄觀察着她。
丁萌萌哭了一陣子,擡起淚痕斑斑的小臉,渾然沒有察覺到樹後藏了一個男人。
然而就在她擡頭的那一瞬間,季拓言看清了她的樣貌。
是她!
她的氣質仍然那麽純淨無瑕,但記憶中那粉嫩嫩的蘋果臉已擺脫稚氣,巴掌大的小臉不像幼時那樣圓潤,五官變得更加精致,唯獨那雙水汪汪的圓眸還是沒變。
丁萌萌帶有一股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間的氣質,不是那麽成熟,卻自有一種嬌嫩純真的美麗,讓季拓言有一瞬間失神,着迷地看着她。
他還記得,丁萌萌在他晦暗的人生中具有多麽重要的地位。
她的出現就如同天使一般,掃去了他身邊的陰霾,每每看着她對他展露甜甜的笑容,他便有一種自己其實與常人無異的錯覺,心似乎也會跟着輕松許多。
曾經他是那麽地貪戀她的美好,但自從她跟哥哥訂婚之後,他就知道,她始終會屬于另一個男人,他的缺陷讓他不值得擁有如此美好的女孩!
于是他再次關上心門,将那最後的一絲陽光完全隔絕在外。
卻沒想到兩人再次重逢,竟是這樣詭異的狀況……
丁萌萌因為感覺到被注視的異樣感而止住眼淚,擡眸尋找那目光來源,不期然地撞入一雙黝黑深邃的瞳眸裏。
她暗暗一驚,一手壓住心髒劇烈跳動的胸口,水靈靈的圓眸緊緊瞅着前方。
不會吧?那雙眼和坐在輪椅上的身形……難道是季拓言的鬼魂出現了?
但不可能呀!大白天的,鬼魂怎麽可能出現?
在她分不清眼前的形影是出自幻覺或真實時,那道形影發現她的凝視,下意識地将輪椅往後推想躲開她。
看到他的動作,丁萌萌才回過神來,馬上推翻腦中的想法。
若眼前的形影是鬼魂,根本不可能會用這種方式離開。
「別走!」她一邊喊着,一邊邁開腳步朝男人的方向追去。
很快地,她就追上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清他的樣貌,丁萌萌不禁大吃一驚。「言哥哥,怎麽是你?」
季拓言看着那久違的純淨嬌顏,情緒有些失控,而此刻她那親昵無比的稱呼卻讓他渾身一震!
她居然把他當成哥哥了……不!那場意外讓他和哥哥交換了靈魂,他現在的确是季柏言沒錯!她會認為他是季拓言才奇怪。
他暗嘲自己,眉宇之間蒙上了一層陰郁。
「你也來看阿拓哥哥?」丁萌萌今天一下飛機,就先過來墓園,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季柏言。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目光遙遙注視着季拓言的墓地,面容不再溫雅如暖陽,而是冷峻中帶着明顯的悲傷。
丁萌萌的個性向來直爽,高興就開懷大笑,傷心就盡情流淚,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會藏在心裏。
見到季柏言這副模樣,一直盤旋在心頭的酸澀再次湧上,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滴落。
「言哥哥,我好難過……為什麽阿拓哥哥會發生這種事?」她情緒激動地抱住他,伏在他肩頭哭得好傷心。
突然被她抱住,季拓言整個人猛地一僵。
溫熱的淚水浸濕襯衫,透進皮膚裏,讓他封閉的心仿佛也被她的淚水捂熱,化開了那層寒冰。
她的難過是這麽的真切,嬌小又柔軟的身軀緊貼在他的身上,讓他的心裏漫過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的天使因為他的逝世,在他懷裏哭得楚楚可憐,他感到一絲欣慰卻也覺得愧疚。
她是哥哥的未婚妻,他已經取代了哥哥的身體和人生,難道連哥哥的未婚妻他都要占有?
內心道德的枷鎖讓他握住她的肩頭,用力将她推開,厲聲說:「那是他的選擇。」
丁萌萌擡起被眼淚染濕的眸,不解地看着男人顯得粗魯的舉動。
言哥哥怎麽了?他向來都是溫柔體貼的,從來不曾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啊……
無視她的錯愕與不解,季拓言看向她放在墓碑前的白花,喃聲問:「你帶白色桔梗花來看他?」
丁萌萌定了定思緒,幽幽地回答。「嗯,我希望阿拓哥哥下輩子能有更幸福的人生。」
爸爸跟她說過,言哥哥是與阿拓哥哥一起遇到危險的,或許是上天眷顧,讓言哥哥活了下來,但阿拓哥哥卻死了,結束了他悲劇般的一生。
但言哥哥還陷在自責的情緒裏,所以才會變得與她認識的季柏言不一樣吧?
而桔梗花代表着幸福再度降臨,雖然季拓言此生短暫,但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所以她才會帶了一束白色桔梗來看他。
「下輩子……更幸福的人生?」他不禁嘲諷地喃聲低語。「有的人能捉住幸福,有的人卻注定無緣。」
桔梗花的花語有雙層涵義,永恒的愛和絕望的愛,莫非重生在哥哥身上,他就能獲得他從未得到過的幸福嗎?
難道說,這不會是另一場磨難嗎?
丁萌萌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這麽悲觀的想法,只是單純地認為,這場意外帶給言哥哥的打擊太大,才會令他變成這樣。
她蹲在他身前,小小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手。「會的,阿拓哥哥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柔軟的手心傳來了不可思議的溫暖,他像被燙到手般猛然掙開她的手。
他眼神透着冰冷看向她。「你怎麽會這麽天真地認為,這對我而言,不會是一種折磨和絕望?」
他的低吼讓丁萌萌渾身一震,啞然說不出話來,想再開口安慰,卻只見他回轉輪椅準備離開。
她緊張地問:「言哥哥,你要去哪裏?」
「回家。」
「我有開車來,你行動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她對着他推動輪椅的背影急聲說道。
她的話讓他轉動輪圈的手一頓,語氣低沉地回道:「不用了,老餘會送我回去。」
話說完,他不再停留,動作迅速地移動輪椅離開。
丁萌萌怔然地看着他動作近乎俐落地收起輪椅、坐進車子,命令司機開車,毫不留戀地揚長而去。
「言哥哥……」他冷漠的态度,讓她掩不住低落地凝望着逐漸遠去的車子發呆。
在被爸爸收養之後,她懷抱着感恩的心過每一天,加上她本性善良,又對護理有興趣,因此很小便下定決心,要朝着專業護理的方向前進。
原本是希望可以幫忙照顧阿拓哥哥,誰知一場意外,讓老天爺帶走了阿拓哥哥。
如今言哥哥受了傷,雙腿不良于行,她理當發揮所長,幫助心愛的言哥哥……就算他因為阿拓哥哥的驟逝,而變得怪裏怪氣,她也會陪在言哥哥的身邊,與他一起度過這段讓大家都不好過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