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許細溫

疼痛, 這是許細溫的第一個感覺。

她睜開眼睛, 望着幹淨得有些瘆人屋頂,大腦停止了一樣, 可并沒有,她還能聽到聲音。

是林小雨的聲音。

“抱歉,頻頻還沒有醒來, 有什麽問題等她醒來, 你們再來問。”林小雨的聲音沙啞,滿是不耐煩,可還是壓制着脾氣, 耐心地回答問題。

終于打發走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記者,林小雨煩躁又抓狂地揉着自己的頭發,急匆匆地轉身砰一聲撞在關上的門板上,她一肚子的火, 正無處發,發洩般踹了幾腳門。

走到床邊,看到許細溫睜着眼睛, 她輕輕嘆口氣,“你醒了。”

“我又想睡了。”許細溫覺得自己張開了嘴巴, 不知道是否發出過聲音。

不等林小雨回應,下一秒, 她又沉沉睡去。

許細溫真的是太累了,這些天她被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已經連續幾天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

模模糊糊聽到林小雨說, “睡吧,睡醒就什麽都過去了。”

睡覺,有神奇的力量,能隔絕開清醒時候逃避着的現實,就算不願意接受夢境,還能選擇醒來。

如果醒着,就再也躲閃不開。

許細溫第二次醒來,太陽西曬,天空一半紅一半黑,月亮已經高高挂着,地面上的路燈亮着,像個矛盾體,集合了不适合同一時間出現的發光體。

“你爸媽來過,剛走。”林小雨見許細溫醒來許久,卻沒見她有動靜。

“嗯。”許細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什麽都沒有的屋頂,像看着她走過的人生。

“許細溫。”林小雨在唯一的凳子裏坐下,她雙手交握,手肘撐在膝蓋上,一直盯着她的臉看,有些為難地開口,“郝添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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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喝水,我可以喝水吧,我渴了。”林小雨剛說了郝添頌的名字,許細溫就打斷她。

林小雨有短暫的怔楞住,“我去給你倒水。”

林小雨熱水涼水摻着,倒了一杯子,遞給許細溫。

許細溫撐着坐起來,捧着杯子,一飲而盡。

“還要什麽嗎?”林小雨在她腰後面墊了枕頭,讓她坐的舒服些。

許細溫低垂着眼睛,“我餓了,想吃東西。”

“好。”

“我肚子不舒服,想去廁所。”

“行。”林小雨把鞋子從櫃子裏拿出來,放在床邊。

許細溫坐着沒動,“現在又不想去了,你先去給我買飯吧。”

“嗯。”嘴上應着,林小雨沒有離開。

且不說郝添頌是因為救許細溫才瘦得傷,就是普通的意外傷害,許細溫是不是也該問問。林小雨覺得她有時候很看不明白許細溫,看不懂這個看起來是一張白紙,性格內向沉悶的女孩子。

她有自己的小世界,只有她一個人。

正是吃飯點,林小雨去醫院餐廳買了兩人份的晚飯。

許細溫自己吃了一份半,她好像很餓,吃得手和嘴巴不同步,形象全無。

林小雨最煩呆在醫院,她手裏拿着餅,眼睛在四周随處看,在尋找什麽又唯恐看到什麽。

許細溫扯了紙巾擦嘴巴,她甚至打了嗝。

“他死了嗎?”

“……”林小雨正糾結牆壁上的那塊暗□□素,到底是幹涸的血跡還只是燃料。

“郝添頌是不是死了?”許細溫又說了一遍,她剛吃飽飯,臉色終于不那麽蒼白,因為躺着頭發有些淩亂。醫院是個神奇的地方,健康的人進了這裏,也會染上幾分病态美。

此刻的許細溫就是這樣,病、嬌、弱,只是幾個字卻像是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說完就靠着床頭細細地喘氣,輕輕的。

“沒有。”林小雨用力咽了咽。

“哦。”許細溫輕輕應了一聲,滑進被子裏,接着睡。

林小雨以為她只是閉着眼睛在養精神,可等她洗幹淨碗筷放進櫃子裏,竟然,聽到許細溫輕微的打呼聲。

以為是兩情相悅,現在看來,可能只是某人的單相情願。

林小雨搖頭嘆息,突然為那個昏迷不醒的人,感到不值。

許細溫是突然住院,她父母來看過,卻沒一個說留下來。淡薄的親情,讓人心寒。

輕輕還在家,林小雨囑咐護士多來病房看許細溫幾次,她回去收拾晚上陪床的用品。

輕輕是小孩子,又剛退燒格外粘人。林小雨沾上孩子,為她忙東忙西,時間就過得格外快,帶着輕輕往醫院去,時間已經過了十點。

進到許細溫的病房,裏面空蕩蕩的,只有窗簾在随着風,輕盈地飄。

林小雨的心突地一驚,試探着喚許細溫的名字,“許細溫。”沒有人應答。

走到窗戶邊,撈起窗簾,林小雨提心吊膽地看向窗戶,看到已經被固定住大半個玻璃的窗戶,她竟然舒口氣,又笑話自己緊張過度。開門的瞬間,她怎麽會以為,許細溫會自殺呢。

病房只有洗手間是獨立的門,其他的空間,一目了然。

許細溫不在房間裏。

林小雨去護士站,詢問,“33床的孫頻頻,出去了嗎?”

“沒有吧,我沒注意哦。”值班的護士玩着手機說。

林小雨想了想問,“郝添頌在哪個病房?”

“15病房。”護士說,“還沒有醒過來,如果你找他,最好明天過去,明天說不定就醒了。”

“謝謝。”林小雨往15病房方向走。

許細溫住的是單獨的病房,可只是一張病床和獨立的衛生間,條件一般。

郝添頌住的是高級的病房,在U形走廊的最頂端。

事故發生時,場地工作人員先給林小雨打電話,那人匆匆忙忙說,“孫頻頻從高架臺上掉下來了,人在醫院,你趕快過來吧。”

“哪家醫院?”林小雨一聽說從臺子上掉下來,吓得軟了腿。

“Z大第一附屬醫院,對了,你通知下你們郝總的家屬,他也從上面掉下來了。”

林小雨吓懵了,腦袋裏只剩下兩個名字,孫頻頻?郝添頌?

孫頻頻今天有平面拍攝,會從高架臺上掉下來,郝添頌怎麽會在那裏,又剛好一樣掉下來?

林小雨穩住自己,給公司打了電話,告知了郝添頌住院的事情,隐瞞了孫頻頻。

林小雨幾乎是飛奔到醫院,可有人比她來得更快,是欣榮的中號郝總,還有只在年終會議上見過的王暮芸及鮮少露面的郝賓白。

醫院走廊,封了一半,望過去一片都是穿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個個表情嚴肅、言辭謹慎。

另外一邊,同樣被送過來的許細溫,被随意放在走廊裏。

“孫頻頻。”林小雨喚她的名字。

沒人應答。

林小雨又叫她,“許細溫。”

這次不是因為不熟悉名字,才沒有回答。

林小雨先檢查了許細溫的手腳,确定沒有骨折斷裂,才稍微放下心來。擡頭看到她滿臉的血,又是一陣驚,趕快叫經過的醫生,抓住人就責問,“怎麽能把病人放在這裏不管,你們還有沒有醫德。”

一通檢查,許細溫被翻來翻去的,她都沒有醒。看結果,她只是擦破皮和不算嚴重的拉傷,唯一稍微嚴重的是頭部,輕微震蕩,并無大礙。

“如果不嚴重,她為什麽一直不醒?”林小雨抱着手臂,斜着眼睛質問醫生。

醫生匆匆回答,“可能是吓着了,檢查結果是沒有問題的。”看林小雨還要問,醫生趕緊擺手,“和她一起送來的那個才叫嚴重,能不能救過來還不一定,院長把醫院大半的醫生都叫來了,我得去看看,有什麽問題,等我回來再說。”

“……”林小雨再看躺在病床上孤單的許細溫,心底無聲說,如果郝添頌真的不能救過來,許細溫就要倒黴了。

白天時候熱熱鬧鬧的房間門口,晚上格外安靜,林小雨輕輕推開房間門。

醫生果然沒有誇大其詞,郝添頌的确很嚴重,腦袋整個纏着,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插着各種各樣的管子,身體不知道情況怎麽樣,房間裏是儀器滴滴的聲音。

郝添頌躺着一動不動,他的床邊,趴着一個人,穿着同樣的病號服。

被子外,兩只手握在一起。

輕輕要沖進去,被林小雨攔着,抱着她回普通病房。

輕輕用手指比劃着,“我想和姨姨玩。”

林小雨摸摸女兒的頭發,嘆口氣,“姨姨很忙,等她空閑了,你再找她玩。”

“可是她在睡覺呀。”輕輕不解地問。

林小雨笑着點頭,“對,她在忙着睡覺,因為明天會很累。”

許細溫是十二點左右回得房間,她輕手輕腳打開門,先去了洗手間,又順着牆壁摸摸索索到床上。

林小雨睜着眼睛,卻沒發出點聲響。

幾分鐘後,有抽噎聲,拼命壓抑着的從牙齒見溢出來的哭聲,從悶着的被子裏傳出來。

整個晚上,林小雨沒睡着。

天亮了,她卻覺得,和黑夜一樣。

第二天,郝添頌醒了。

郝添慨和王暮芸第一時間趕到,房間門被關着,外面守着人,沒人能靠近。

林小雨把這件事情和許細溫說了,“聽說郝添頌醒了。”

“嗯。”許細溫表現得很平靜。

“他母親和二哥來了,聽說大哥上午能到。”林小雨繼續說。

許細溫喝着燙嘴巴的小米粥,“郝甜穎呢?”

林小雨知道這是許細溫的揶揄,她忍了忍還是問,“那天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郝總怎麽會從臺子上掉下來,而且比你嚴重?”

“……”許細溫搖頭,“不知道。”

十五號病房裏,王暮芸在問同樣的問題,“你好好的,跑到高架臺上做什麽?”

“沒什麽。”剛醒過來的郝添頌聲音沙啞。

王暮芸忍着怒氣,繼續問,“因為孫頻頻,是不是?”

“不是,我才沒那麽腦殘。”郝添頌想動腦袋,卻使不上勁,他煩躁地說,“能不能把這玩意給我去掉,癱瘓了一樣。”

“你這就是癱瘓了。”王暮芸突然拔高聲音,“腰椎斷了,你後半輩子就躺在床上度過吧。”

“……”郝添頌瞪大眼睛,望向郝添慨。

郝添慨點了點頭。

郝添頌就躺着不動了,不知道在想什麽,竟然沒鬧,像放心了一樣。

王暮芸看他這樣,又心疼又生氣,還氣惱他的不争氣,“到底是不是因為孫頻頻?你怎麽這樣沒出息,一次兩次栽在女人身上。”

郝添慨嘴動了動,剛想說話,被郝添頌瞪了一眼,忍下了。

不準郝添慨說,郝添頌自己解釋,“和她沒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多動好奇,就爬上去看看,沒想到倒黴,就掉下來了,倒是連累了她。”

“欣榮樓層高,風景好,你怎麽不從上面跳下來。”氣極了的王暮芸,像個普通女人一樣說話。

郝添頌想笑,笑不出來,表情難看地恭維,“媽,您真會開玩笑。”

最疼愛的兒子還能嬉皮笑臉的,王暮芸本來還有些心疼他,這下全部轉為怒氣,“你越掩蓋着,我倒要看看這個孫頻頻到底是什麽人。”

“媽,真和她沒關系。”郝添頌向郝添慨使眼色,但後者無動于衷,郝添頌看王暮芸拿着包要走,他急着要起身,除了渾身疼痛,他像攤爛泥一樣倒回去,什麽都做不了。

王暮芸走到門口,手握着門把手,回頭說,“最好真的像你說的,和她沒關系,她只是被你牽連了。如果讓我知道,是她害得你變成這樣。”

郝添頌從小不怕郝賓白,因為郝賓白從不動手也不罵他,他只怕王暮芸,因為王暮芸不打他不罵他,卻次次讓他更感覺到疼。

“我讓她,一無所有。”

王暮芸走了,郝添慨才走過來,把掉了一小半的被子,提起來,搭在弟弟肚子上,“不是我不幫你,是你這次真的犯錯了。新仇舊恨,媽不會饒了許細溫的。”

“她怎麽樣?”郝添頌有氣無力地問。

郝添慨吃吃笑,伸手用力摁壓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背。

郝添頌疼得倒抽氣,“滾。”

“知道疼了?有些受傷位置,你現在還感覺不到疼,會比這個疼十倍。”

“少唬我。”郝添頌說,“我能和你說話,就說明我頭肯定沒問題。”又不耐煩地說,“讓醫生把我頭上的紗布去掉,綁木乃伊呢,我動不了。”

郝添慨啧啧出聲,“你頭檢查過,是沒問題,是媽強迫醫生給你綁上的,說還不如壞了呢。不先問問自己肋骨斷了幾根、腿骨哪裏骨折、脊椎成了幾段?會不會癱瘓?先問許細溫怎麽樣。”

“如果這樣還不算愛,你當我和你一樣腦殘。”郝添慨下定論。

郝添頌不反駁,只是說,“給許細溫辦出院,別讓她和我一個醫院,省得認出她。還有你趕快回公司,毀了和許細溫的合同,別讓媽查出來孫頻頻就是許細溫,再有就是,讓場地的那幾個人嘴巴嚴實點,別亂說話。”

郝添慨彈着手指,雲淡風輕地說,“如果我是咱媽,會先去出事故的場地,調看監控,而這個不會有什麽阻礙,她在那家雜志社有股份。你覺得,沒有老年癡呆的王女士看到監控上孫頻頻的臉,還需要再查看合同嗎?”

“郝添頌,要麽你是真的摔傻了,要麽你碰到關于許細溫的,就會真犯傻。”郝添慨看弟弟比被罩還白幾分的臉色,他惋惜地說,“孫頻頻毀了,許細溫也會被毀了。”

普通病房裏,林小雨在給許細溫收拾衣物,“我有個朋友在骨科醫院,已經安排好床位,我們去那裏住院。”

許細溫靜靜地坐着,她穿着出事故那天的衣服,衣服上沾着血。

“我爸媽今天會來吧?”

“可能。”

許細溫說,“那等他們來了,我再走。”

林小雨以為許細溫是擔心父母來了,見不到她,落了空,就說,“行,反正現在也辦不了出院。”

許父母下午才來,提了水果和一個保溫杯,裏面是煲湯。

許細溫吃得一幹二淨。

許媽看了高興起來,熱情地和林小雨說話,讓她多為許細溫上心。

“媽,可能以後的很久,我賺不到錢了。”許細溫突然說。

許媽寬慰她,“錢是慢慢賺的,你先打好基礎,以後有的是時間賺錢。”

“很久我不知道會是多久,半年?一年還是兩年,或者更久。”

林小雨轉頭看着許細溫,她漸漸覺得手腳冰涼。

從開始她就知道,許細溫是個看似無欲無求,對什麽都不太上心的人,實際上她太固執,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當許細溫說“因為我要照顧郝添頌,我不能賺錢了”時,林小雨知道,許細溫不是一時腦熱的,不是只是說說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郝添頌沒癱只是殘廢了……

你們還會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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