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N1
“我靜靜地數着時間。像針灑落在地面根根相似,交錯斑駁重疊。可惜,相似只是相似,敵不過此一時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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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風在葉片間寸寸縷縷,暗黃的光暈下車馬喧嚣,十字路口一側的啤酒攤上交杯換盞,碧綠色的玻璃泛出淺淡的光,互相糾纏着。
這拼起來的兩桌都是十八十九的學生,大約是考完學相聚相送的場子,鬧得不厲害,喝酒也就是個意思。這裏人喝酒都用大杯,項祖曼坐下來順手端了一杯。她喝的不猛,小口小口啜着,約莫七八分鐘後才對同座一個正倒酒的男孩子說,“給我添一點。”
那男孩她不認識,聞言正準備倒酒,卻被旁邊一只手攔了,“讓你倒就倒啊?”項祖曼笑了下,沒在意,伸手去取酒瓶,“就半杯。”
拗不過她,初禦因擡眼看了下桌對面的男人,後者吊兒郎當斜在椅子上,“想喝喝啊,攔什麽。”
項祖曼并沒有喝那半杯酒,她輕靠椅背,眼神飄着,卷翹的睫毛呼扇呼扇,無意間演繹了一場微醺。有個熟悉的人沿着馬路過了十字,漸漸走近了。看見她時眼神倏的一亮,嘴角翹起來,“身子那麽虛還出來喝酒?”
長腿邁上人行道,他走到桌前,看向項祖曼的眼睛,嘴角勾出一個更大的弧度,伸手端起那小半杯酒,姿态優雅地湊近薄唇,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低頭吻上她,将那不多的一點酒渡過去。
這變故有點大。
空氣安靜片刻後,整個啤酒攤都爆發出巨大的起哄聲。初禦因從始料不及的震撼中反應過來,第一想法是把人拉開,被對面那沒正形的人一個眼色制止了。他的目光落回項祖曼,這人雖沒什麽明顯地配合動作,但顯然并不抗拒,因為……甚至連本能地推搡都沒有,就原姿勢坐在椅子上讓他親。
奇怪了,初禦因心想,他可從來不知道項祖曼有男朋友。當然,也可能是沒告訴他。
那不速之客直起身還淡定地将杯底喝幹,杯子放在桌上沒發出一點聲音,心情愉悅跟項祖曼說,“走了。”
項祖曼也淡定地朝他擺擺手,“晚安。”
從剛才就在看戲的初際旻“呵”了聲,感慨,“還是小年輕會玩啊。”他斜了初禦因一眼,“小孩兒,學着點。成年了,對象不能用來陪聊陪逛了,可以親了。”
初禦因裝沒聽着,用一種明顯興奮卻又有點生氣的語氣問項祖曼,“剛那人誰啊,這麽不見外地耍流氓嗎!”
“我未滿的初戀,”項祖曼像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好久沒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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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初禦因呆愣地看着她,“你什麽時候談的初戀,連我都不知道?”
“沒談,”項祖曼眯着眼看他,“很久之前。”
“……”
“你說清楚點,”初禦因深感自己理解能力出了問題,“我高考完腦細胞死傷有點嚴重。”
“那時候太小了,談又不能談,誰都沒戳破窗戶紙,至于現在……”項祖曼的聲音裏其實沒什麽情緒,既慵懶又随意,“可能還喜歡吧。隔了這麽多年,也不太可能在一起。”
明明說着這麽遺憾的話,卻為什麽聽不出任何遺憾的感覺。
“別糾結了,”項祖曼伸手拍拍他的肩,“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恰巧被那人喜歡,是人生一大幸事。”
“是麽,”對面的初際旻似笑非笑,“你這話沒說完吧,後半句?”
“不可能在一起的時候,恰巧也不再想在一起,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樣的大幸。”
“精辟,”初際旻舉起杯朝她晃了晃,“有故事。”
可初禦因看向項祖曼的目光卻突然蘊含了些傷心的元素,引得後者蹙眉,“餓了也別這樣看我,人肉不好吃。”
初禦因收回目光,“姐,你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風聲略大了些,或者沒有。像一聲嗚咽,遮蓋住某些正揭開傷疤時的慘叫。
并沒有什麽區別,初禦因心道,反正依項祖曼的習慣,不樂意聽的話通通聽不見——其中一定包含這句。
可是項祖曼聽清了,“別太悲觀,”
她放聲大笑,“我還是活得挺認真的,只是懶了點。”
懶得在大多數人事上花費心力而已,包括“喜歡的人”這種人和“談戀愛的事”這種事——但還沒有失去喜歡人或者談戀愛的能力,至少在周自恒靠近的那一刻,她不想躲,也沒有躲。
十點不到,項祖曼困了,跟座上打了招呼就要走。這些人裏初際旻最年長,之前有個男孩離座的時候來給初際旻敬酒,後者嘆口氣,“我還以為跟你們年輕人出來能喝過瘾呢,真糊弄事兒啊,”他跟人碰了一下,“知道跟我玩提前走要喝多少麽,不連着吹三瓶能放你走?行了,喝了這點回去吧,少逞能。”
現在項祖曼要走,作為席上唯二的女生,的确是不會被這些為難——況且都是初禦因的兄弟,也不會那麽沒分寸。初際旻斜睨了她一眼,在屏幕上随意點了點,鐘方卿手機鈴響了,“到家了再挂。你的步速,十五分鐘?”
項祖曼點頭,“哥,今晚不許去別的場子,少喝點吧你。”回頭沖初禦因,“看着點兒。勸不聽給我打電話。”
這條路項祖曼走了十九年。高中那幾年下了夜自習,十一點自己走回來是常事,沒什麽可怕的。初際旻比她大兩歲,初禦因比她小一歲。有段時間初禦因常騎車接她,奈何一來一回太耽擱高中生時間,便作罷了。初際旻呢,不怎麽喜歡上學,藝考前一直在老師家裏住着。大家都忙,也都不怎麽能見得到。
唯獨有一回,項祖曼下自習走夜路回家正撞上初際旻找哥們兒約通宵,做哥哥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你看,這樣親近的骨肉親情,原來也疏離到不知道對方在忙什麽。
項祖曼走着想着,吹着夜風一直到家,跟電話那頭報了平安便挂了。晚風涼,走了這一路,項祖曼暈暈乎乎的,卻沒了困意。
她撥了個電話,“大師!來聊天呀!”
“某人今天格外亢奮,”大師用慣常的語氣問候她,“有什麽好事嗎。”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項祖曼一改之前那個慵懶的做派,“今天喝了點酒。”
“難怪呢,”大師吐槽,“今天的亢奮和往常的亢奮都不是一個級別的亢奮。”
“那可能是因為接了個吻,”項祖曼吐槽,“我剛才在外面可困了。結果想到了一些高中的事,回來又不困了。”
“那今晚打算幾點睡?”
“睡什麽睡,通宵啊,”項祖曼不以為然,“早上七點開始睡。”
“成吧,”大師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我這兩天寫文寫的都快瘋了。”
“我可去你的吧,”項祖曼冷哼一聲,“您那是寫文寫瘋的嗎?您那是鑽牛角尖鑽瘋的!”
“欸欸欸,別說出來啊,沒聽說過揭人不揭短嗎,”大師頓了聲,“不是我說,你幾天沒睡了,聽你這虛的。”
“能聽出來?”項祖曼随口問,“兩三天吧,虛嗎?”
“你在喘,”大師頓覺頭更疼,“我就鬧不明白,你不困嗎。”
“不困,”項祖曼說,“我暈。我現在聽你說話得反應一會兒。”
“那是缺覺缺大發了,”大師發揮起一個中醫學生的覺悟,“咱能別作嗎。”
“這是想不作的事兒麽,”項祖曼笑,“我覺得我進步已經挺大的啦!”
“成吧,換個話題吧,”大師深感無力,“你這喝了點酒又接了個吻,是什麽情況。”
“沒什麽情況,我弟升學宴結束以後坐了會兒。”項祖曼沒什麽形象地嘿嘿笑,“我不想喝酒,就想在我哥身邊坐會兒。”
“哦,你不想喝酒,”大師不帶感情的重複,然後嘲諷她,“所以是誰這麽厲害,當着你哥和你弟的面灌你喝?”
“看見了就喝了嘛,”項祖曼習以為常,桌子拍的啪啪響,“喝酒,多正常的事兒啊!”
“對對對,雖然某人虛的像海綿,但夜還是要熬的,酒還是要喝的,形象還是完全不要的。某人還記得自己……”
“不記得,”項祖曼矢口否認,“形象,要什麽形象——啊西,想當年我也是當過女神的人好吧!”
“嗯哼,我看您這不是記着呢嗎。”
“算了咱換個話題吧,”聊天陷入第二次危機,“我這兩天寫文也寫的快頭禿了。”
雙方陷入詭異的沉默。
“嚴肅文學……”
“嚴什麽肅,”項祖曼打斷他,“您可別念經了,我熬了兩個通宵啊,萬一暈死在這兒,我家裏又沒人——太後出差了,你作為最後一個聯系人那就是重!點!懷疑對象!”
“我說怎麽熬夜喝酒都明目張膽的,合着家裏又沒人,”大師了然,“長點心吧您哪。所以你這兩天寫什麽寫禿了?”
“我那時候不是有個關于多時空的腦洞,”項祖曼說,“原本是按單元劇寫的,越寫越非主流,實在是不想寫就停筆了。想改一改又找不着從哪下手。”
“那麽主流文學是什麽,非主流文學又是什麽。嚴格意義上說,到底是大衆文學更主流還是嚴肅文學更主流,大衆文……”
“打住,打住,”項祖曼嘆氣,“不較真行麽大師,不鑽牛角尖成不成,我就是個寫小說的,而且是個寫小白文的,連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節都沒心思安排的那種白癡寫手,小白何苦為難小白啊歐巴。”
“不是,那你這個越寫越非主流是個什麽定義,”大師并不理會她的哀嚎,“隔壁東瀛的文學就很好地把這兩部分銜接起來,但你看咱這邊就井水不犯河水,這很詭異啊。”
“我說的非主流跟你那些深刻的東西沒關系,”項祖曼繼續嘆氣,“類似前幾年特別流行的那種青春疼痛的空間文學體……反正就是很矯情。”
“不了解,”大師毫不留情地抨擊她,“那你寫的時候怎麽不覺得矯情。”
“寫的時候完全是下意識的啊,”項祖曼抱怨,“等寫完一看——這都是什麽玩意兒。”
“那新坑呢,”大師問,“說真的沒明白你說的那是什麽東西。”
“……算了,我放棄那個腦洞,”項祖曼拒絕再給一個泡在老莊文化裏的“老大爺”解釋什麽叫空間文學體,“至于新坑……诶,不提也罷。”
“什麽毛病啊您這,”大師把嫌棄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吐出來,“一次棄倆,還有沒有點職業操守了。”
“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嗎?你不知道嗎!不!知!道!嗎!”
我們是誰?文手!
我們最喜歡幹什麽?挖坑!
然後呢?坑着!
大師:“……”
大師:“您真有自知之明。”
東拉西扯地不知道聊了些什麽東西,直到電話第二次自動斷線才算是說了晚安。四個小時,項祖曼瞥了一眼,真是,跟男朋友都打不了這麽長時間。
項祖曼把手機往床上一扔,抱住被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男什麽朋友,無聊。
嫌禿的不夠快就去學習啊!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項祖曼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什麽嘛,”她想,“小時候那種閑着就去學習的覺悟,居然還會冒出來。”
項祖曼有點受寵若驚,這不是一個鹹魚應有的思想境界。
有消息來了。
項祖曼把手機抓回來,嘟囔了句,“你說你又沒長腿,你跑那麽遠幹嘛,”她對自動轉屏轉來轉去的手機擺了一個瞪眼的表情,“你轉什麽轉,脾氣還挺大。”
手機:“……”
如果不是這年頭不許成精,項祖曼大概還能看見手機的“腦門”上多了三條黑線。
周自恒的消息,“這周六圖書館,要來嗎?”
呵,整整七年,每次聯系她都是去圖書館,當然她也每次都去了。不過自從三年前她突然放飛自我拒絕學習以後,好像他就再沒叫過她了。
項祖曼輕輕嘆了口氣。他當然明白,并不是因為兩人之間隔了太多年才做不到“再續前緣”,而是因為她變了。
要不然,何至于整整三年毫無聯系。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