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N2
“指針一圈一圈從終點回到起點,拍岸的海浪聲層層疊疊,下一秒還走上一秒的路,是無數次往複,卻又不是重複。”
※
“好啊。”
周自恒看到這兩個字,心裏驀地閃過一絲失落。
青春年少時萌發的悸動往往伴随着躲閃、試探、傷感,兩個小鹿亂撞的少年人,既不敢對視又不敢觸碰,玩鬧間左手挨着右手都要分泌腎上腺素到面紅耳赤。在她不注意時看過去,在她看過來時低下頭;明明左顧右盼看了這邊看那邊,餘光卻總也瞟着那一處地方,連自己都騙不過去。
他和項祖曼都是被眷顧的孩子,是恰巧兩情相悅又能敏銳地察覺對方心意的人,也是心有靈犀選擇不開口而一直歲月靜好享受那一點小暧昧的人。
每次約她出去,他将對話框點開又退出,退出又點開,手機號碼爛熟于心卻撥不出去,短信編輯又清空反複無數次,最後為了不暴露自己顫抖的聲音而選擇QQ消息。而項祖曼總會停頓一小會兒,然後發過來一個“好”,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又端着幾分矜持,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被看輕。
——明明就知道對方也喜歡自己,卻還是每次都猶豫再踟蹰,生怕太頻繁地打擾會惹人煩。
可是這次,周自恒看着那兩個在屏幕暗下去之前就回過來的字,“好啊”,只多了一個字而已,卻既熟稔又大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了朋友的位置上。
盡管不久前他們還當衆接了吻。
他當時唇齒間噙着一口酒,不知是不是怕被嗆着,項祖曼很配合,但看向他的眼神卻清明無比,上身還靠在椅背上與他有一段距離,就像西方人面頰吻一般自然。他甚至有點慶幸沒有挨得太近,不足以讓她聽見他雜亂無章又迅速的心跳聲。
“不喜歡了?”周自恒用他那異于常人的優質腦組織分析,“如果我們談過并且分手了,她可能會厭惡我,但看見我應該會覺得別扭;可是我們沒談過。喜歡可能會随着時間淡化,但在沒有什麽沖突的情況下不太可能完全抹去,再不濟她聽到我名字心裏都該動一下吧?”
這不正常。
在喜歡過的人面前完全無動于衷,情緒毫無起伏,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現象。
想到三年前那次見面,項祖曼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他不熟悉也不适應的氣息,周自恒皺了皺眉。想着想着,他突然輕笑了聲,“小丫頭,果真這麽無所謂,那我可就不能放心了。”
下午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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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被吵醒的項祖曼一把摁了電話,“喂……我才睡了五個小時……”
“昨天那個人是誰啊,”季笙醒來也沒幾分鐘,論生活不規律這兩人是半斤八兩,“當着你哥你弟的面,我敬他是條漢子。”
“還能是誰,”項祖曼打了個哈欠,“朱砂痣白月光,翩翩公子少年郎……困死我了,你就不能等會兒再八卦。”
“周自恒?”季笙一愣,“你倆不是好久沒聯系了嗎。”
“是啊,”項祖曼開始慢條斯理地換衣服,“除卻高一見過一面,高二高三大一,三年了。”
“你到底怎麽想的,”季笙問她,“不管他是誰,你也不能……”
“兩情相悅,怎麽不能?”周自恒哂笑一聲,“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嘛!”
“你——”
“別你你你的了,拜他所賜,我現在有一個新的腦洞,”項祖曼開着免提,“我弟說我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你想寫一個被當衆強吻的女殺手?”季笙說,“怎麽覺得哪裏不對。”
“殺手不行,殺手是獨居生物,不會把自己暴露在公衆場合,”項祖曼否定了這個想法,“而且憑一個殺手的氣場,應該不會有人膽這麽肥。邏輯不通。”
季笙:“……你有時間嗎,咱倆茶裏坐一會兒。”
茶裏是中心街一家新開的奶茶店,是這兩人放暑假回來的新據點。項祖曼小時候穿衣喜歡修身款,現在卻囤了一櫃子休閑裝,有時候甚至巴不得披條毯子就出門,整個人都散漫得很。
說是坐一會兒,這兩個人就真的只是坐了會兒。背景音樂換了又換,終于從英文歌換到輕音樂,項祖曼出聲了。
“假設有這樣一個秘密組織,當然是聽命于這個的,”項祖曼朝上指了一下,“培養的是類似于特工殺手這種能上天入地的人才,當然也分布于各個年齡以及職業……哎怎麽有一種諜戰的感覺。”
“嗯,非常套路。”季笙點頭,“不僅寫不出新意,而且枯燥乏味。”
“而且我也沒什麽能耐去設定環環相扣複雜繁瑣的諜戰情節,”項祖曼把手邊最後一點奶茶喝完,皺眉,“我喜歡甜一點。”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背景設定,倒是完全可以解釋女主被當衆強吻時堪稱冷淡的反應,畢竟是善于僞裝的人,”季笙一語雙關地說,“嗜甜不好,小虐怡情。”
“說什麽呢,人家明明是善良可愛的小盆友,怎麽就堪稱冷淡了!”項祖曼雙目微瞪,“我告訴你啊,三年以上知不知道!”
“哦,那你多少歲了啊。”
項祖曼面無表情:“一歲九個月。”
“呵呵。”
“不過我也覺得小虐怡情嘿嘿嘿,”項祖曼壞笑,“男主在該組織是個傳說,很少露面,突然有一天出現了。”
季笙也面無表情:“然後強吻了女主。”
“不,不強吻,”項祖曼眼睛亮晶晶地泛着光,“這組織有一個終極任務,由最出色的成員來完成,但女主她爹死的早,迫不得已讓女主小小年紀執掌乾坤,又沒來得及培養下一任首長,也就迫不得已從兩人一起行動變成了男主單打獨鬥咯。”
“這個橋段真的很老……”季笙郁悶了一會兒,“你之前那個坑都沒填完,就別考慮寫這麽一個費力不讨好的東西了。”
“沒打算寫,這是作業,”項祖曼無奈,“我們導師讓編寫橋段分析人物性格情緒來着。不按套路出牌的導師就有這點不好,我學的是漢語言文學,他非要教我寫小說。”
“那還不好,你不是就想寫小說麽,人家可是金牌名師,”季笙嘆口氣,“剛說哪了?”
“但橋段寫多了就容易職業病。我現在好好看個文,滿腦子都是‘如果換個詞應該用什麽’,”項祖曼吐槽,“一天天的,心累。”
“所以一發生什麽就會衍生出新腦洞,比如這次……”唔姜季笙看了看項祖曼的表情,非常明智地把“被強吻”三個字咽了下去。
“無所謂,”項祖曼知道她要說什麽,“無所謂啊……男主露面不就是來告別的麽,這種任務九死一生,女主是最高長官必須親自下令,他們會說什麽?”
“無聲告別吧,女主難道還能說讓他別去麽,”季笙想了想,“早點回來?這個又太小女生了。”
“我覺得這個場景要安排一個時間限定,要不然太平淡了,”項祖曼說,“比如說,倒計時五分鐘。”
項祖曼聲音不大,但有一種很獨特的威嚴在,“倒計時五分鐘。”
她從箱子裏拿出一套嶄新的作訓服,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妻子一樣幫周自恒穿戴,手指摩挲過領口,挽起袖子,然後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周自恒的臉。
在那些欲言又止的面容之間,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倒計時三分鐘。”
周自恒回望過來,他一把抓住那只意圖離開的手,于衆目睽睽之中傾身而上。
項祖曼沒躲,她打開唇齒讓人攻城掠地,可是卻不像尋常女子一樣閉上雙眼。她目光沉靜直直看向前方不知名處,既狠心又絕情,沒有半分哀恸不忍之色。
“如果最後我沒回來,你……”
“如果最後你沒回來,”項祖曼的目光從遠方收回,盯着周自恒,“可千萬別指望我為你要死要活,永遠不會。”
項祖曼低頭看一眼手腕的表,“你沒有正常的戶籍登記,而我們內部的名單上又沒有你。我會清空世界上關于你的全部記錄,周自恒這個名字會很快被遺忘。到時候你就,異國他鄉,荒郊野嶺,孤魂野鬼……”
她“呵”了一聲,轉身去取別的什麽東西。
周自恒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足有三四秒鐘,突然笑了,“真狠。”他朗聲道,“放心,我要是成了孤魂野鬼,必定夜夜入夢,非要你個結果不可。”
“倒計時一分鐘。”
項祖曼又走回來了,誰都沒再說話,靜靜地等那一刻到來。
“十,九,八,七,六,五……”
周自恒緩緩擡起手,敬了他人生中最特別的一個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項祖曼站在他背後,一直到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才輕聲說道,“計劃啓動,報備吧。”
“秘密身份,沒有權力兒女情長;殺伐決斷坐鎮帳中,又不能有明顯的情續起伏。所以組織裏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不戀愛——反正戀愛了也沒辦法領證。可是既然克服重重心裏阻礙在一起了,就要做好準備随時看着對方身處險境,并且做到無動于衷,”項祖曼沖季笙比了個V,“perfect.”
“OK,那男主呢,”季笙分析,“一個已經接受過無數嚴苛訓練并且每一項訓練都針對此次終極任務的人,真到這一刻應該就不緊張了?”
“我也覺得,這種時候就跟上考場一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練練,整個人應該是釋然的,很放松。”
“不對吧,”季笙擺擺手,“不管是特務還是死士,他們的性格裏應該會有必勝的信念,怎麽就很放松了。”
“你難道不覺得在這種高強度的訓練下,他們的信念更應該是必死而不是必勝麽,”項祖曼的筆杆在桌子上敲一下,又敲一下,“我覺得男主這會兒想法很簡單啊,去做就好了,反正不是輸就是贏。輸了必死,贏了盡量活着。這個時候再說別的就有點……空了吧?”
“OK,”季笙聳肩,“無所謂,我并不關心你的作業。我更關心你打算給這兩位悲催的男女主起什麽名字。”
“就叫項祖曼啊,誰還給她起名字,”項祖曼手指飛快地在手機鍵盤上敲打着,“我很懶。”
“年齡?”
“十九,”項祖曼毫不遲疑,“像我一樣年輕。”
“呵呵。”
季笙安靜了片刻,親眼看着項祖曼把她們所讨論出的結果一個字一個字地碼在郵箱裏,都不帶檢查一下的,直接摁了發送。
“我真的很好奇,如果周自恒知道,你不僅當時沒有嬌羞推拒,還在嗨了一個通宵後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就以被強吻為素材交了漢語言文學系的專業課作業,甚至連人名年齡都不稀的改一下……會是個什麽反應。”
“好奇的話,你可以直接打電話告訴他,”項祖曼沖她龇牙,“你知道的,我很随意。”
“作為一個中文系學生,你應該放棄‘我很随意’這樣的錯誤用法,”季笙嘆了口氣,“片段裏那個人是因為身份特殊才淡漠相待,尚且是強裝出來的;可你又是因為什麽,對一個喜歡過的人的親昵舉動,無動于衷?”
“祖曼,你真的不覺得你這幾年,頹的有點過火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就無動于衷呢,”項祖曼趴在桌子上,斜眼看她,“可是一朝被蛇咬還十年怕井繩,傷沒養好,誰敢輕舉妄動。”
以至于對一切人情世故都心灰意冷嗎。
季笙看着她,那目光既無奈又傷感。
“也未必吧,畢竟我還答應了這周六去圖書館,”項祖曼直起身,“怎麽樣,你們的祖曼都要開始認真學習了。”
季笙還是看着她。
“寶貝兒,你知道的,如果我想,在學習上回歸巅峰狀态并不難。”
“那你還是別回歸了,”季笙別開目光,“我寧可你繼續頹着,也不希望你把自己學死。”
“嗯哼,”項祖曼伸個懶腰,“我和大師前幾天還說呢,哪天我要是跳樓了,他一定不會覺得奇怪。”
季笙拍拍她的肩,低聲咕哝了句,“真的不需要看心理醫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