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N12

“堅冰中存活下來的火種,請你不要懼怕陽光啊。你是熾熱而明媚的,不用擔心自己會成那冷血的蛇。那樣炫目的陽光,我啊,可真是怕,生怕看你看太久了,滿目的鮮血淋漓都化作你的樣子。”

初際旻咬碎了煙裏的爆珠,一股辛辣的白酒味霎時充斥了口腔,“草,”他看了眼煙盒,“伏特加。”

“毛子的酒就是帶勁兒,”他一手撥通電話,“你姐到了嗎?”

“到了到了,”初禦因腰上系着個印滿了泰迪熊的粉圍裙,“說想吃紅燒肉,我這兒搗鼓着呢。你咋了,聽起來火氣這麽大,被誰惹啦?”

“還能被誰,”初際旻伸手一刨頭發,“你姐她對象,真他媽讨人嫌。”

初禦因在電話裏呵呵笑了兩聲,“你幹嘛,我姐哪來的對象,你替我姐談的啊?”他細細把冰糖漿淋上去,紅燒肉要亮晶晶的才有靈魂,“哎呀人都沒扶正呢,你聽你生的這氣——本來就煙酒嗓了,再一生氣不就變風箱了嘛?快消消火兒,不氣不氣。”

“草,”說到這個初際旻更不得勁兒了,“這他媽還沒扶正呢,你姐就能知道這貨下句話要說啥!”

昨天晚上就專門打個電話來告訴他《缁衣》講的是禮賢下士!

“買的還是Dior限量款!”

“好啦好啦,”初禦因順毛,“反正他倆現在也見不上面,我姐要在G市住到開學呢。你呢,就好好在家裏待着,要不然你住姑那兒去吧,我姐這一走,姑又是一個人了——哎放下放下,那個是生的,鍋裏有煮好的。”

“你姐出來了?”初際旻聽到動靜,“讓她接,你忙你的去。”

“得嘞,”初禦因搞自己的紅燒肉去了,臨走沖項祖曼眨眨眼。

诶,知道,這是又被周神惹了呗。

項祖曼無奈,他又不待見周自恒,又偏要跟周自恒湊一塊兒聊她,越聊越看對方不順眼,一代大哥心理年齡到底是三歲還是五歲啊。

“喂?哥,”項祖曼窩在沙發裏,“爸不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我啊,我每天去所裏找他呗,看他哪天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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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際旻溫柔的一面幾乎全給她了,“不見就不見吧,他過不去心裏那個坎兒,只要你好好的……”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了聲,換了話題,“副高之前不是請你準備一個校慶節目嗎,你不去了?”

“校慶在九月份呢,還早,”項祖曼說,“我高中最頭疼背誦了,尤其是《離騷》,又臭又長——我給他們準備一個屈原招魂的舞臺劇吧!”

“好,”初際旻拉長了尾音哄她,又自顧自笑了,“我還以為你要給大家表演一個小項飛刀呢,想着怎麽推了這事兒。”

“小象腳掌那麽笨重怎麽飛刀啊,”項祖曼手裏揪着毛毯,“小初飛刀。”

“小初不飛刀,小廚做飯,”初禦因端着紅燒肉出來了,沖着聽筒喊,“哥!不聊了!你自己記得吃飯!別忘了去看看姑!”

“那你去太後那兒蹭飯吧,”項祖曼一見紅燒肉眼睛都綠了,忙不疊先動筷子,含糊道,“不說啦!我吃肉啦!拜拜!”

“禦因看着點兒,”初際旻蹙眉,“讓你姐吃幾塊就行了,要不然胃疼。”

聽筒那邊随便應了聲就成了盲音,初際旻勾了勾唇,餘光卻瞥到身後站着的人。

周自恒單手插兜,不知道聽了多久。

初際旻打了個止步的手勢,“記着,Dior是哥給你買的,跟項祖曼沒關系。”

然後大步流星地給周自恒留了個潇灑的背影。

周自恒笑着搖搖頭,哎。

幼不幼稚。

要是沒有那些飛來橫禍……周自恒笑過了心裏又有點酸,這一家人真的為禁毒事業付出太多了。

項祖曼果然每天去戒毒所裏坐着。

她去了也不多說,與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就打開電腦。文院的古詩文課要背不少東西,項祖曼記性不好,有點時間都花在熟讀背誦上了,電腦比較輕便。

這一坐就是七八天,G市的大太陽晃的人眼暈,項祖曼安安靜靜坐在長廊裏忙自己的,對周遭人來人往以及時不時傳出的由于瘾症發作而引起的尖叫聲置若罔聞。

工作人員咋舌,講道理,非要強迫自己在這種環境裏投入工作,這在某種程度上特別像……行刑。

“項小姐,”有人遞給她一瓶水,“歇歇吧,總在光這麽強的地方看電腦對眼睛不好。”

項祖曼道過謝,又埋頭到電腦屏幕上去了。

她背古詩文背得相當不耐,這會兒正趕鴨子上架寫教授口中那個“合邏輯的霸總文”。故事裏的男主好像總是胸有成竹高高在上,彬彬有禮的眼神中透着銳利的光,唯獨與女主相見時才能有一點“勾起嘴角”“眼神柔和下來”的戲碼,還往往伴着“女人你往那裏跑”這樣孫悟空捉妖既視感的沙雕臺詞——

雖說自己寫的文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但項祖曼私心裏真的不太想把兒子培養成這一款。

于是她陷入了一點很小很小的困惑,我喜歡哪一款?

手機适時地有消息進來。

項祖曼匆匆掃了一眼,是個陌生號。

“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

項祖曼心說你無聊不無聊。反正不該輕易和陌生人說話,于是便八分坦然兩分理直氣壯地不回複了。

也不知是心靈感應怎的,工作人員突然聲音高八度喊她,“項小姐!快,初先生說要見您!”

項祖曼哦了聲,電腦手機皮包往長椅上這麽一撂,就帶着個自己跟工作人員走了。

老初顯而易見地不想看見她——或者說友善一點,老初不想讓她看見,背朝着她,露一個白了大半的後腦勺。項祖曼懂,心裏有愧不是,心裏還有氣不是?哎,不見就不見吧,說說話也是好的。

“爸爸,”項祖曼跟他搭話,“四年沒見了,您不想我啊?”

老初沉默半晌,沙啞着嗓子開口,“你來幹啥?”

“看我爸,”項祖曼有一說一,“怎麽誰還不讓來咋的。”

“D市警局破了特大販毒案了?”

“沒呢,”項祖曼說,“這案子前前後後十幾年,真要破了那不得舉國同慶,悄無聲息的——那不能吧。”

“案子沒破你跑來幹什麽!”老初嗓子是真不行了,破了音像技藝生疏的小提琴手走滑了弓,單薄得刺耳。

“世世代代做毒品生意的,哪那麽容易連根鏟了,”項祖曼随意一笑,“要是一輩子都解決不了,難道我還這輩子都不來看你?”

“你——”

“爸,”項祖曼無奈,“說得好像你不認我、不見我,把我塞給我姑養還不讓我姓初,別人就不知道我是你閨女了一樣。”

“雖說大多數緝毒警都面臨着全家被滅口的危險吧,但這麽多年我們仨确實也健健康康長大了,”項祖曼在他背後攤開雙手,“我碰上的變态湊一塊兒能打三桌麻将,但哪個也沒要我的命不是?”

“哦說句難聽的,”項祖曼補充,“真動了殺心,恐怕我姑還會被我連累。”

“那是因為……”老初突然住了嘴,轉而問,“你和禦因在這邊?”

“因為什麽?”

“沒什麽,”老初背着手轉過身,把自己因為被毒品損耗而異常蒼老的面容呈現在女兒面前,嘆口氣,“回去讓禦因帶你去給媽媽上個墳吧。”

他看着項祖曼,神情溫柔又感傷,好像在透過她看別的什麽人,“……你長得很像她。”

這讓項祖曼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對母親的記憶停留在盒子裏鎖的老相片裏。不知道為什麽,十幾年前父母像是鐵了心斬斷她與他們的聯系,幾乎是生下來沒幾天就抱去了姑姑家。而母親過世這許多年,家裏既不告訴她母親相關的任何事,又不允許她去給母親上墳。

當然,家裏古怪的事也不止這一遭,比如說母親作為一個體制內的警察,怎麽會被允許要三個孩子。

項祖曼伸出手去觸碰父親蒼老的臉,她抖得很厲害,像高中時那個有輕微ptsd症狀的自己被強制送上考場。“爸爸,”她重複着,“爸爸。”

小時候她只能叫老初舅舅,只有被他抱在懷裏拿胡子紮臉的時候才能趴在他耳邊一遍一遍叫爸爸,盡管現在看起來,這一切顯得神經質且毫無必要。

“回去吧,”老初渾濁的眼珠顯得整個人都老态龍鐘,早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這些事情都……咳咳,跟你沒關系,就算你哥攪進混水裏來了,也影響不到你……”

“你好好活着。還有禦因,”老初擺擺手,“禦因也還比較安全。”

項祖曼的猜測成了真,不僅爸媽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拎出去,連對方也沒打算真正動她——所以他沒說完的那句“因為”,到底是因為什麽?

“回去吧,孩子,”老初看起來疲憊極了,“以後別再來了。別老在強光底下看電腦……好好活着,好好……咳咳咳……”

“你聽他唬你,”初禦因不在意道,“真要去上墳也不可能現在去,咱媽的墳在D市,不在這兒。”

項祖曼:“……”

“不是,至于嗎?”項祖曼無語,“不讓我去也就算了,這是給我畫餅充饑呢?”

初禦因笑了笑,“其實你仔細想這個事。可能并不是爸媽要把你拎出去,而是把你拎出去的成功率是最高的。”

“比如說?”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這樣認為,但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初禦因盤着腿,仰起頭枕着沙發靠背,頭發軟軟的貼在布料上,“同樣是被報複,為什麽媽媽是出車禍,爸爸卻是被注射毒品?”

初禦因歪頭看他,“現在讓你選,你選車禍喪命還是沾上毒瘾痛苦地活着?”

“那還是車禍吧,”項祖曼誠實道,“我不想被關在黑屋子裏疼得拿頭撞牆。”

初禦因做了個“你看吧”的手勢,“所以爸爸是我的鬥戰勝佛。”

項祖曼輕輕笑了笑,可惜看起來像是隔着層冰,一點溫度都沒有,“活着可真是種勇氣。”

“老初誇口說要看着他們下地獄呢,”初禦因坐起來,“哎,其實我好奇很多年了,嗯……”他思考了一下措辭,“你明白吧,媽媽是卧底警察,爸爸是線人,怎麽看都是媽媽更遭人恨一點。”

“跳出當事人的視角來看,作為卧底警察的女方得到了痛快的了結,反倒是作為線人的男方,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裏被持續注射毒品。”初禦因說,“而且每次都用量很小。既要讓他成瘾,又不讓他被毒品腐蝕得太厲害,以至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他有問題;既讓他痛苦,又讓他保持清醒,還要在明知他是線人的情況下故意放一些真真假假的料,容忍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替警察活動,直到有一天突然加大劑量——這種玩法,就很……”

哦,項祖曼點頭表示意會,“有點把對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意思。”

“差不多,”初禦因說,“還有時不時就要跳出來刺激你一下,他也不要你的命,也不讓你受傷,好像很不屑于動你似的,又總要讓你活在他的陰影裏。”

比如那場沒成功,或者說不打算成功的奸污。

“你覺得他外露的一面是什麽樣子的?”項祖曼筆抵着紙,順手畫了個三角形,“性格裏比較突出的一點是掌控欲。”

“冷漠的,”初禦因不假思索,“極度冷靜,殺人如麻,沒有同理心——或者就完全相反,喜怒無常、殘虐不仁,參見北齊皇室。”

“那太沒意思了,”項祖曼笑,“如果變态只是變态,那他的行為一定毫無邏輯可言,必然找不到突破口。”

初禦因做了個話筒給你燈光也給你的手勢,“文院大佬請開麥。”

“他應該是漫不經心的,”項祖曼畫了個圈,仿佛是要把這四個字圈起來着重強調,“你想象他坐在昏暗的房間裏,窗外的路燈堪堪映出側臉,他抽一支細長的女士煙,一首老舊的港風歌在錄音機裏單曲循環到第八十九遍,他突然跟想起什麽一樣,笑了笑,摁停錄音機,沖角落裏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下屬說,嗯?行,就按你說的辦——然後順手把磁帶扔到随便哪個抽屜裏,擡腳離開。”

項祖曼說着在紙上點了個點,“下屬一定會懷疑老板根本就沒聽他說話,開始糾結到底怎麽辦。”

“等等,”初禦因停頓了片刻,“你為什麽要強調是,女士煙?”

“因為這樣比較優雅,”項祖曼回答,“電影裏大多數男性抽煙的場面都意味着他很煩躁,女性抽煙才會顯得既性感又迷人。當然,”她補充,“我默認對方是男性的,只好借用一下這個意象了。”

“好可怕啊這種人,”初禦因可憐兮兮地,“他根本沒有破綻嘛。”

“或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項祖曼畫了個大括號,“如果他不是這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情調玩家,按照他對咱家這種模棱兩可的态度,我就難免會發散思維,比如說他和咱爸媽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孽緣了。”

那是因為……

……你長得很像她。

這些事情都跟你沒關系,就算你哥攪進混水裏來了,也影響不到你。

……好好活着。

那是因為……你長得很像她。

那是因為你長得很像她。

初禦因:“……”

初禦因摸摸鼻子,“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哎,”項祖曼伸了個懶腰,把手裏的紙疊起來扔進垃圾桶,“算了,聽咱爸的,好好活着吧。”

等警方破案呗,不然還能怎麽着。

初禦因盯着她手裏的紙,“哦,”他遲疑着問,“你怎麽總喜歡這樣,也不寫字,就畫各種符號。”

“這樣比較快,”項祖曼随口說,“可以通過符號判斷我的思考進度,前後一聯系就知道了,寫字容易打斷思路。”

“周神教你的?”

項祖曼不置可否。

初禦因好奇了,“你覺得周神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他倒是提醒了項祖曼還沒回消息,一邊翻出手機來找到那個陌生號,一邊毫不猶豫地回答,“悶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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