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N11

“你看天上的星星,看起來那麽近那麽冷清的小玩意兒,其實卻是熾熱無比的火球。在寒冷的夜空中,看不見路的旅途裏,但凡離得稍微近一點,就會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項祖曼在火車的颠簸中醒來,窗外天光大亮晃得她眼暈,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家鄉小城故事不多,風多。傳說中的大漠塞北,其實并不那麽荒涼。風雖多,卻也不甚驚心動魄,樹葉永遠都是沙沙響的。這地方緯度略高,夏半年一到整個空氣都會明朗起來,一掃前些日子彌漫在塵埃裏灑的到處都是的慘淡蒼白。透過樹葉的光始終随着風在輕輕地動,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雀躍。

十五歲的項祖曼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牆站着。這是被罰站的第三個月,她習慣性關上教室最後一格窗——教室後部總是比較寬敞,明媚的陽光與随處可見的風輕輕晃動,會令人有一種大廈将傾的錯覺。

這裏的風靈動的像是能看到。臺上的老師喋喋不休,項祖曼掃了一眼教室裏獲準坐着的同學們,或者說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打盹的、發呆的、認認真真記筆記的、不聽課自己做習題的……目光轉向窗外,這麽明亮的光,什麽時候才能從這個牢籠裏出去呢?教學樓外面的世界多好看啊。

她好像忘了外面的世界意味着危險叢生。

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她在距離副高僅幾百米的無人巷裏踉踉跄跄地走着。由于找人,只睡兩三個小時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十幾天,項祖曼完全靠咖啡吊着精神。每天的作業能及時完成已是十分不易,自然也疲于背誦。但班主任王女士大概是膝下沒有子女的緣故,對待學生只一味強求用功,從來也沒有精神上的體諒——總之消極怠工的學習委員引起了她極大的不滿,被罰站足有一星期了。

站着就站着吧,項祖曼對此沒有異議,她已經困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本質區別不大。所以在巷子裏被攔截的時候,項祖曼甚至沒來得及喊叫出聲。巷子裏的路燈壞了,漆黑的夜幕中有人撕扯她的校服,試圖對她做一些肮髒又龌龊的事情,她愣怔了一會兒,終于在那雙手觸及自己皮膚之前反應過來。那人大概是看她不反抗所以沒锢制她的雙手,又或者是喝醉了大腦不夠清醒,項祖曼從自己兜裏摸出水果刀毫不猶豫地插進那人大腿,然後擡腿頂上他的要害!

項祖曼還記得自己冷靜地撥通市局電話,對母親曾經的下屬報出自己的位置,局裏一幹人等吓了個半死,趕來的時候那變态一瘸一拐地還沒逃出巷子,項祖曼閉着眼靠在牆上,好像疲憊得放棄了一切。

後面的事記不太清了,大概就是被領回家以後睡得天昏地暗,沒想到請了兩天假又被王女士拿來說事兒,項祖曼情緒徹底崩掉,每天不吃不喝不說話,沒日沒夜的掉眼淚,睡一覺醒來時連枕套都是濕的。再後來眼睛疼得受不住,她開始控制自己的情緒,試圖回歸學校。

或許是大腦開啓了自我保護機制,又或者是因為她前段時間缺了太多睡眠又喝了太多咖啡,項祖曼開始神經衰弱,記憶力急速下降,整夜整夜的失眠,徹底被王女士流放到教室後面去了。

于是十五歲的項祖曼一邊罰站一邊天馬行空地想,等假期到了,一定要出門看看早上八點的太陽。可是到了假期,項祖曼熬夜修仙結束,七八點正打算去夢裏會周公,又怎麽會去看太陽?

她沉浸在回憶裏愣怔了好久,直到上下鋪的鬧鐘響起,她回過神,有點自嘲地安慰自己,“其實也不是沒看過。”高三時項祖曼熬夜變本加厲,高考的壓力令精神焦慮愈發嚴重,經常是翻來覆去到五六點才能入睡,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學校早自習,在七八點的陽光下飛奔至學校。大概,也能算看過的吧。

說來總要感謝一個人。項祖曼高二時選了文,新班主任卷哥是個十分人性化的青年教師,在了解了一切之後,本着“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當然也可能只是怕項祖曼猝死——對這位女同學時不時睡過頭的堪稱翹課的遲到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然書包在學校,那就裝作她人在學校的樣子好了。

她笑了笑,多謝卷哥的理解,要不然……這世上哪裏還有項祖曼這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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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自恒發了條消息來。

“‘縱我不往,子寧不yi音’的yi怎麽寫?”

項祖曼有點想笑,這個人确實很含蓄,也很會。

“你在哪?”周自恒猝不及防接到電話,好像有點意外。

“在車上,”項祖曼含糊其辭,“你知道‘今夜月色真美’有多少種說法嗎?”

周自恒笑了。

——“我愛你”有多少種說法?

夏目漱石說,今夜月色真美。

鄧女士在文章中嘆息着寫“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梁山伯舉重若輕地說出“我從此不敢看觀音”,幾十年前某位大人物含蓄內斂地問出“聲樂分幾種唱法”,意味着相見不足四十分鐘就認定了自己的妻子。

那麽“縱我不往,子寧不yi音”的yi怎麽寫?

原本項祖曼的回複很中規中矩,只有一句“縱我不往,子寧不嗣(嗣通遺)音”,但周自恒幾乎是立刻就回了消息。

他像個不懂事的小朋友一樣不屈不撓地追問,所以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真的要斷了音信?

想來相識這許多年确實是這樣,每次都是周自恒約人,周自恒不來找她她就三四年沒點兒消息。他指責的有理有據,項祖曼無法,只能給他打了這個電話——事實證明周同學不僅很會,也很好哄。

“你上次說要給我講《鄭風》,”項祖曼下了火車,聲音夾在風裏顯得不甚真實,“我以為你會更喜歡別的。畢竟……近幾年《子衿》出現的頻率太高了些。”

“你也是默認小衆才高端的那一部分人嗎?”周自恒笑着問,顯然是不信的,“本質就算用濫了也不影響這首詩的價值。不過你說得對——這篇不是我的菜。”

“我覺得你喜歡《褰裳》。”

“你又知道了?”周自恒略感意外,有意思。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項祖曼确實很知道。周神這種人群中的焦點,一向不缺人追。當然,也不太容易追到。

周自恒随意地笑了兩聲,突然就換了話題,“你走的時候帶了幾件衣服?”

“三件,路上夠換了。”項祖曼蹙眉,“其實我有點緊張。”

“哦,那去買盒口香糖嚼,”他沒問項祖曼緊張什麽,“藍莓味兒的比較甜。”

項祖曼不知怎麽就想到了她拿自己和周自恒接吻一事交了作業的那天,一邊碼着字一邊對季笙說“我喜歡甜一點”,雙頰一熱。當然,嗜甜不好。

“當然,嗜甜不好。”周自恒的聲音緩緩響起來。

項祖曼:“……”

當然,周神是周神。

周自恒問她你帶傘了嗎,聽說最近全國範圍內有降水;你包裏有沒有暈車藥,沒帶的話去買點橘子皮;熱茶解暑,哦你花粉過敏,別買茉莉花茶;去買個一次性口罩,那個城市沙化又嚴重了,你……

周自恒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好想你。

項祖曼莫名其妙,她到底有什麽值得思念的呢,從頭到腳都演繹着作精二字。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索性戳穿了窗戶紙,哦你別裝了,再過個幾千年也輪不到G市沙化,我哥肯定告訴你了,這個叛徒。

你媽的,你為什麽。周自恒妥協,你哥說你一年半載都不回來了,你不想我嗎?

“那我買件衣服寄給你吧,”項祖曼想了想,“睹物不思人,就此別過?”她真心實意道,“你都知道了,就及時止損吧,犯不着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垃圾桶裏。”

項祖曼坐在等候區的長凳上百無聊賴。

拒絕一個很在意的人總是令人傷心的,可是有的時候就必須要拒絕,就像不遠處那個正匆匆朝她走來的工作人員會告訴她“他不願意見你”一樣。

“項小姐您好,”工作人員果然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初先生說……他不認識您。”

哦,姜還是老的辣,不見也就算了,這位老同志連認都不認識她了。項祖曼啼笑皆非,“他表現好嗎?”

“很好,”工作人員感慨起來,“是意志力很強的人。剛來的時候瘾那麽大,每天在屋子裏歇斯底裏的叫啊,拿頭撞牆撞得咣咣咣的,有一次疼極了哭得撕心裂肺的,嘴裏嚎着‘我對不起你’……哎,扛過來了啊。”

項祖曼偏過臉,聲音有細微的顫抖,“現在發作還頻繁嗎?”

“少多了,情況好的時候一周多才發作一次,再過幾年大概就能出去了吧。”

工作人員說着又想起什麽似的,“不過也不好說,這玩意兒,待在裏面的時候再怎麽意志力堅強,出去了我就沒見過不複吸的。我看他好像也不打算出去,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個男孩子來看看他,好像是他兒子吧……姑娘,你是他兒子的女朋友?”

“我是他女兒呀,”項祖曼笑起來,像個下凡的天使,一如從前不谙世事的模樣,眼裏閃爍着亮晶晶的光,“他要是問,勞煩您跟他說一聲,我順順利利地長大啦,請他寬心!”

“你是他女兒?!”工作人員驚奇,“那他怎麽不認……哦,你不和他一個姓?”

“不是呀,”項祖曼無辜地眨着眼,“說來話長啦,我身份證上姓初噠。”

工作人員更困惑了,不過沒再問什麽,“還有什麽要轉達的嗎?”

“哪,這是我的手機號。我要在G市住到開學,”項祖曼看起來乖得不像話,“他不見我也沒關系,您跟他說我想他啦!”

項祖曼走出大門,戀戀不舍地回頭,心裏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難過。人活着或許艱難,可是誰不會掙紮着活呢。

“他見你了麽。”

“沒有,”項祖曼回消息,“誰又覺得他會見我了。”

“那你不回來?”

“回去幹嘛啊,”項祖曼心下無奈,“回去害別人被牽連嗎?”

被牽連。

初際旻把微信界面亮給周自恒看,“她一直知道四年前碰上變态不是偶然事件,是犯罪團夥對市局的示威。”

周自恒扯了扯嘴角,想勾出一個弧度來,但他的嘗試失敗了,“要真是碰上變态了,她就不可能毫發無傷地等到警察來。”

初際旻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突然冷笑了聲。

“小子,你也別太得意了,”他湊近周自恒,不知是輕蔑多一點還是嘲諷多一點地壓低聲音,“別覺得她有多舍不得你,換個人追她,她照樣大發善心怕連累人。”

周自恒也冷笑了聲,“旻哥。”

“你妹妹給我買的Dior男裝限量版在路上了,”他說,“或許你知道《詩經鄭風》裏有一篇叫《缁衣》嗎?”

“那他媽寫的是禮賢下士!”

“這種說法确實認可比較多,”周自恒點頭,“不過我是不覺得禮賢下士需要到幫賢才補衣服地步的——還是說,旻哥會幫小弟補衣服?”

初際旻指了指他,一言不發地走了。

周自恒給自己滿上一杯。這個操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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