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殷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初春的夜晚還有些寒冷,才過了元夕沒多久,外頭月色很亮,透過紗窗漏進來,鋪了一地的銀光。阿殷下意識的握住放在枕邊的短刀,只覺得背上汗涔涔的,心咚咚的跳着像是要躍出胸腔,就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坐起身子,有些發怔。
熟悉的帏帳錦被,妝臺箱籠,外頭的博山爐裏是香絲袅袅,紫檀矮幾上的那盆水仙在月光下愈發顯得瑩潤。外間裏如意似乎又在說夢話了,喃喃的念叨着什麽,旋即發出極輕的笑聲。
屋內安然靜谧,還是她十五歲時的樣子,可她卻已不是十五歲的少女。
刑場上的記憶噩夢般萦繞在腦海,彼時覺得解脫,此時回想那血光飛濺,卻覺得心驚。
阿殷怎麽都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回到三年前,心跳急促淩亂,神思起伏不定,于是披衣起身,推開窗戶就着寒涼的夜風站着。
從前幾天自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忽然回到少女時光後,阿殷便狐疑萬分,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夢境。連着數日的噩夢,夢中那些鮮活的記憶卻清晰又真切,阿殷縱然心中驚駭,卻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麽神怪之類的事情,讓她在被問斬後,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來了,那就不要辜負這天賜的機會。
夢裏那些令人憤怒遺憾的事情,絕對不能再任其發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涼的夜風裏,心緒愈來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她沒記錯,應該是父親陶靖從西洲回來的日子。想到久未謀面的父親,阿殷便覺眼角發熱,這一番心緒湧動,自然沒法踏實睡覺了,于是睜着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際魚肚白的時候,便爬起身來,一個人到院子裏練刀。
刀是父親從關外帶回的彎刀,如柳葉細長,帶着微微的弧度,刀刃開得極為鋒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閨中,雖然每天都會起來習武,卻極少出門,這彎刀從前也是束之高閣,僅供賞玩。而如今捧出這把彎刀,阿殷纖細的指尖緩緩摩挲過刀鋒,猛然一個旋身,便将父親傳授的刀法使來。
她的身材修長輕盈,騰挪之間靈活迅捷,那刀刃泛着寒光,在她身周飛舞。
如果這時候臨陽郡主在這裏,阿殷恐怕會忍不住靠近她身邊,将這鋒銳的刀刃抹在她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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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時,如意打着哈欠推門而出,站在廊下将阿殷看了會兒,才笑道:“姑娘這兩天練刀,比平常更精神了。我聽說郡馬爺今兒要回來,要是看見姑娘這樣的身手,必定高興。”待阿殷收勢駐足時,便上前将件披風搭在她的肩上,“這才出了身汗,可不能着涼了。”
她比阿殷小一歲,嬌嬌俏俏的容貌,笑起來臉蛋便漾出個淺淺的酒窩。
阿殷就着她遞來的巾子擦拭頸間細汗,“父親今兒就回來?”
“我聽郡主身邊的徐姑姑說的,就是今兒回來。”如意陪着她進屋,使喚比她更小的瓊枝和甘露,“姑娘沐浴的熱水都準備好了?吩咐小廚房,今早上給姑娘多加一份雞絲軟糕。”遂陪着阿殷入內沐浴盥洗。
待得梳妝罷了,外頭陽光才斜斜的搭在了院牆,阿殷理了心緒,往明玉堂去請安。
阿殷所住的合歡院離明玉堂有點遠,阿殷照顧着身後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門口時,迎面正碰上了兄長陶秉蘭。
陶秉蘭前兩天不在府裏,阿殷這還是回來後頭一次見着他。
十五歲的少年郎衣錦佩玉,身材修長,才過了年節的熱鬧往來,身上還穿着簇新的檀香色雲紋圓領衫,腰間勒了錦帶,晨光下神采奕奕,見到她時卻總透着冷淡疏離。
阿殷記憶中的陶秉蘭,卻還是那日為了掩護她而沖出去引開軍士的兄長。
彼時牢獄裏相依為命,陶秉蘭将有限的飯菜勻給她,拿衣襟當蒲扇,不厭其煩的驅走潮濕悶熱牢獄中的蚊蟲。也會在深夜難眠的時候,隔着獄中冰寒的鐵栅欄握着妹妹的手,告訴她這些年的冷淡疏離,不過是為了在臨陽郡主跟前保護她。
多年隔閡,他大抵還不适應兄妹的親近,然而臨死前沒有臨陽郡主壓着,他敞開心扉說起話來,對妹妹的疼愛卻還是溢于言表。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又豈是臨陽郡主言語挑撥所能消磨的?
曾經一同死在刑場上,如今阿殷見着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蘭神情依舊冷淡,只斜着眼角掃了她一眼,卻沒說話,徑自擡步進了明玉堂。
阿殷緊随其後進了院子。大抵是為了重新見到兄長而高興,又期待着跟父親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見那個可恨的女人,她的心情還是很不錯,鬼使神差的踩着陶秉蘭踩過的方磚,亦步亦趨,自尋其樂。
陶秉蘭走了半天,終于忍耐不住停下腳步,皺着眉回頭看她。
阿殷數年習武,這點應變自是不在話下,及時頓住腳步,擡頭看着兄長。
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了,眉頭皺起來,想說什麽卻又沒說出口,只是瞪了她一眼,拂袖繼續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個舌頭,同他隔開幾步的距離,一前一後的進了堂屋。
從院外碰見到進入堂屋,兄妹倆除了最初的問候,竟是連半句話都沒說。
裏頭臨陽郡主已經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着丫鬟跪地高舉的盤子挑今兒出門要戴的金簪。她自幼心高氣傲,除了會對使喚多年的人留情之外,對這些做雜事的奴婢向來都沒有耐心,稍有不順遂便會變賣打發出去,身邊的人沒幾個月就要換一換。
這丫鬟也是才進來沒多久,恭敬謹慎的侍候着,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顫。
好在陶秉蘭的到來解救了她,臨陽郡主一見着兒子,便将手中一枚金釵丢回盤中,旋即扶着丫鬟的手坐直身子,“秉蘭今兒來得倒早。”
“昨晚回來得晚,沒敢打攪母親,今兒特地早些過來了。”陶秉蘭沖她行禮。
臨陽郡主便叫丫鬟給他賜座,随即拿眼角掃了阿殷一眼,“你也來了。”
“給母親請安。”阿殷屈膝行禮,不去看上首母子其樂融融的模樣。
比起重生後頭一回見着臨陽郡主時差點壓制不住的憤怒憎恨,這會兒阿殷已經很能控制情緒了。上首這個人縱然嚣張跋扈害人匪淺,縱然與人串通謀逆,此時的阿殷卻沒有半點本事奈何她。
畢竟這位郡主的身後,是京城中占據了小半邊天的勢力。
臨陽郡主并非皇室血脈,而是京城世家中極有分量的懷恩侯姜善的愛女。
睿宗皇帝在位時膝下子嗣衆多,幾個兒子都很有本事,便擇了嫡長的兒子做太子,封號“誠”,是當時人人稱贊的東宮明主。待得他老來病重,幾個兒子争皇位争得厲害,臨終前被第三子串通禁軍奪了皇位,将誠太子誣為弑君的叛賊後斬草除根,自己做了皇帝,年號景興。
景興帝所娶的正是臨陽郡主的姑母,皇後姜氏。
姜家當時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世家,數代勳貴經營,在世家門閥之中極有分量。景興帝與皇後感情深厚,破格封了她的內侄女做郡主,而臨陽郡主與當時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還有姜皇後嫡出的壽安公主也是自幼來往,感情頗深。
後來景興帝不知是怎麽的,當了九年的皇帝,卻一朝看破紅塵,将皇位禪讓給了誠太子的親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随後出家為僧,不出幾個月便銷聲匿跡。
永初帝初登帝位時自然要感念景興帝禪位的寬仁大德,十分善待景興皇帝膝下的幾個子嗣,雖将當時的太子移出東宮封了代王,卻也大肆賞賜,連同壽安公主和臨陽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代王、壽安公主和臨陽郡主依舊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從他們先前串通謀逆的行徑來看,恐怕這幾位并不滿足于如今的王位尊榮。
阿殷的父親出身微寒,她如今也不過是個沒什麽倚仗的庶女,自然無力與這些人抗衡。在她謀得出路,豐滿羽翼另尋靠山,有能力與臨陽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斂、忍耐。
屋子裏香氣馥郁,阿殷沒得到臨陽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裏站着,倒是陶秉蘭有些嫌煩似的,今兒頭一回開口跟她說話,“都請安完了,還站着做什麽。”
臨陽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揮手道:“去吧。”她向來都是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蝼蟻,根本不屑一顧。
阿殷粗粗行禮告退,垂眸斂住眼底寒光。
——前世的結局清晰印刻在腦海深處,終有一日,她要親手将這可恨的女人送上斷頭的刑場,聽憑國法裁處!那個時候,除了一副草席,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會再擁有任何尊榮,除了罵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頭陽光已經灑滿了庭院,有丫鬟正執了小銀壺在廊下給籠中的雀兒添水,如意在門外伺候着,待阿殷出來時便探問似的瞧她。
阿殷笑着搖了搖頭,出了明玉堂才問道:“父親幾時回來,有确切消息麽?”
“郡馬爺回來後還要面聖,恐怕後晌才能來。”如意歪頭笑着瞧她,“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沒見,當然有些期待。”阿殷走在空曠的廊道上,沒了合歡院裏的人多眼雜,便問如意,“昨兒吩咐你打探的事情,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聞言,憤憤道:“瓊枝果真是個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沒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