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瓊枝是孤兒,從人販子手裏賣為奴婢,輾轉到臨陽郡主府上時還很小。

臨陽郡主不喜歡阿殷,這合歡院裏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強人意,瓊枝矮子裏拔将軍,漸漸的嶄露頭角,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顧瓊枝,将她當成妹妹看,如今說起來,便更加憤然,“姑娘不提我還不知道,瓊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裏跑得可勤快了,已認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幹娘。這也是她會辦事的造化,容不得我嚼舌根,可她仗着有幾分姿色,竟還想往殆知閣鑽。打的是什麽主意,誰都能瞧出來!”

殆知閣是陶秉蘭的住處,阿殷聽罷哂笑,“倒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她有這般心思。”

陶秉蘭與阿殷同胎而生,容貌相似,是京城裏數一數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這府裏的少主人,難怪瓊枝會生出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便是受了臨陽郡主之命,指望着辦成事情,被臨陽郡主塞到陶秉蘭跟前去,做個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雖不介意瓊枝另攀高枝,卻介意瓊枝踩着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囑咐如意,“心裏有數即可,不必打草驚蛇。”

“瓊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患,姑娘難道要放過她?”

“放過?”阿殷搖頭,“怎麽可能。”

在這座府邸裏,她被郡主壓着處處掣肘,哪怕處置個丫鬟都未必能随心如願。但若是離開這府邸,臨陽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遠?能伸到西洲,伸到邊塞麽?

晌午才過沒多久,負責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進院門,臉上幾乎笑開了花,“姑娘,郡馬爺回城了,說是已經進了宮去面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走吧。”阿殷已經在廊下站了小半個時辰,聞言而笑,帶着乳母往明玉堂裏去。

到那兒等了有小半個時辰,便見父親陶靖兩肩風塵,大步踏來。

陶靖出身微寒,卻是自幼聰穎,身手出衆,且腹中也藏了些書,二十一歲那年上京參加武舉,騎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軀幹雄偉,英姿挺拔,身上沒有京城纨绔們的奢靡氣,風采十分出衆,便不幸被臨陽郡主看中,一心要招為郡馬。

彼時景興帝才登基沒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奪得帝位,要收服京城裏那些樹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後的娘家懷恩侯府。

臨陽郡主是懷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後疼愛,她原本就是驕橫跋扈的性子,喜歡的東西非要攥到手裏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卻還是不肯罷休。三番四次的懇求皇後,最後竟令姜皇後出面,告訴陶靖,若他執意不從,非但功名路斷,就連南郡的妻子和雙親宗族都會性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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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阿殷的母親馮卿正身懷有孕,陶靖哪肯服軟,當即丢下武舉換來的功名,孤身回鄉。

誰知道臨陽郡主吃定了他,不遠千裏的趕過去,還調了當地的衛軍護駕,也不顧外頭說得難聽,擺出一副誓要橫刀奪愛,将所求的東西攥在手裏的架勢。

懷恩侯府位高權重,在京城雖有收斂,出了京城卻沒少仗勢欺人。姜家的人霸占良家婦女、侵占農田、縱容家奴打死人命還逍遙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懷恩侯爺睜只眼閉只眼,對臨陽郡主的行為竟是沉默縱容。

陶靖雖不怕她,家中二老卻是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不敢與這等蠻橫的貴人為敵。馮卿不忍二老整日擔驚受怕,最後以阖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兒勸說,竟叫陶靖忍痛降她為妾,而後從了臨陽郡主。

——阿殷從前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在那時自甘退讓,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說,還硬生生将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長到十八歲得知母親的身世經歷後,才明白母親當時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來。

娶了懷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馬,即便滿腹文韬武略,又哪能輕易入伍,立功帶兵,只能在京城對着臨陽郡主想看生厭。滿腔抱負被壓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勢力過了中天現出衰微的氣象,才得以遠赴西洲,投身軍戎。

也終于能遠離臨陽郡主,在西洲的殘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風塵仆仆的歸來,阿殷未說半個字,淚花便先濕潤了眼角。

前頭臨陽郡主已經帶着陶秉蘭迎了上去,陶靖與她雖是夫妻,卻幾乎沒什麽感情,避開臨陽郡主的手,将肩上披風遞給陶秉蘭,硬邦邦的道:“皇上召問邊防之事耽擱了時間,勞郡主久等。”

“你能得空回來,我就很高興了。”臨陽郡主卻是軟着語氣,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問他路途是否平順。

陶靖客氣簡短的答她幾句,便問陶靖課業如何。

他自馮卿死後性子便冷硬起來,平常沉默寡言,郁郁少歡,只是他生得容貌出衆,人過中年後愈發身材偉岸輪廓硬朗,叫人動心。臨陽郡主一則貪戀,再則當年的事鬧得難看,如今沒臉和離,愈發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處時的氣氛素來僵硬,坐了一陣,外頭來人說壽安公主派人來請臨陽郡主和陶秉蘭去品茶,臨陽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帶着兒子赴茶會去了。

他們二人一走,阿殷這才緩緩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見她眼角似有淚痕,有些意外,卻不願在這明玉堂多逗留,帶着阿殷到了書房,才問道:“怎麽哭了?這半年她虧待你了?”

“郡主沒有虧待我,只是父親歸來,我很高興罷了。”阿殷眼角發紅,唇邊卻是滿滿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後便給他添茶,手中茶杯穩當,聲音卻稍有哽咽。

應該算是喜極而泣吧。

前世父親戰死沙場,她未能見他最後一面,甚至連父親臨終時将梳篦葬回南郡的心願也未能達成。如今父親好端端的坐在跟前,還是令人着迷的偉岸風姿,沒有戰死沙場,更沒有那時的殘破遺憾。

所有的一切,都還有轉圜的機會。

陶靖跟臨陽郡主成婚十數年卻一無所出,膝下只有陶秉蘭和阿殷這對兄妹。陶秉蘭是臨陽郡主自小帶在身邊,當成親生兒子教養的,只是阿殷這個庶女瞧着礙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兒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見她如此,便覺心疼。

“我在西洲也總惦記你,”陶靖的目光籠罩女兒,嘆了口氣,“這府裏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兒已經長大了,父親不必擔心。”阿殷微笑。

十五歲的少女漸漸長開,容貌裏也有了她母親當年的韻味,是京城上下無人能及的麗色。陶靖整年沒見她,如今瞧着明顯的變化,有些恍然,“才十五歲,還是個小姑娘。再過兩年,我給你找個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懸心了。”

阿殷知道那個人家,是他同僚的兒子,前世若非那場變故,她本該在年底時出閣的。

可如今阿殷卻不想毫無作為的等待,然後眼睜睜的看父親戰死,兄長被斬。

她取了一方繡凳坐下,将手臂擱在桌案上,望着陶靖,“聽說父親升了都尉,在鳳翔城有自己的住處了?”她唇角翹起,若有期待,“我想跟着父親去西洲,一直都聽父親講那邊的趣事,我還沒親眼見過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麽。”陶靖失笑。

阿殷卻是認真的,“我不想困在府裏,與父親兩地相隔各自懸心。哥哥在這兒很好,我卻不想任由郡主擺布,聽說北庭都護的千金如今都當女将軍了,我就算沒那個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掙個出路。”

如今風氣比較開放,女兒家不必困在深閨繡花逗鳥,集市上有女商人,書院裏有女夫子,邊塞有女将軍,宮廷中也有女侍衛,只要肯吃那份苦,總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兒還有這份心思,遲疑道:“認真的?”

“認真的!”阿殷斬釘截鐵。

陶靖一時還拿不準該不該讓女兒去西洲歷練,便沉默着沒說話,阿殷便續道:“還有,父親教了我那麽多弓馬功夫,二月中旬的馬球賽我也想去參加。”她靠近陶靖軟了聲音,是平素極少流露的撒嬌頑皮情态,“父親,你可一定要答應!”

——那場馬球賽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臉的最好機會。

定王殿下是當今皇帝的次子,果敢決斷,英武過人,因為幾年前的墨城之戰得了“殺神”這麽個不為文臣所喜的稱號,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着東宮的太子,對他不怎麽看好。

阿殷卻知道,代王等人謀逆時,太子軟弱無能,是定王以雷厲手段穩住京城形勢,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豐滿羽翼改變結局,跟随定王是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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