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殷如今傷勢未愈,不必去都督府上值,便趁着夏日的好天氣帶着如意逛了圈兒街市,而後往州府衙門走了一趟。那頭聚集了不少百姓,對于處決土匪們的事情議論紛紛,拍手稱快,卻沒半個字句提到那女土匪。
顯見得這兒打聽不到消息,阿殷想了想,決定還是回都督府去。
負傷的姑娘歇了兩日立馬就來上值,定王見都有些意外。
他像是剛從城外回來,玄色披風的下擺沾了點灰塵,那馬鞭還折起來握在手中,帶着身後的四五個人大步流星的朝裏走。在月洞門口瞧見已然換上侍衛圓領袍的阿殷,定王腳步微緩,道:“傷都好了?”
“回殿下,傷勢已經痊愈。”阿殷快步跟了上去。
定王也沒再看阿殷,只招呼馮遠道,“将供詞都取來。”
馮遠道依命而去,倒是常荀往後落了幾步,手裏不知是從哪找了個折扇風騷的搖動,對着阿殷啧啧稱嘆,“陶侍衛,那天你拿下三個土匪的事情我可是聽說了,果真叫人刮目相看。挨了那麽一拳頭,恐怕傷得不輕吧?”
“謝司馬關懷。”阿殷笑了笑,“些許小傷,不足挂齒。”
“然而美人負傷,總是叫人心疼。尤其像陶侍衛這樣的,捧在手心裏寵着都來不及,某些人竟然也舍得叫你負傷,冷心冷面,從不懂憐香惜玉,唉!”常荀悠悠長嘆,阿殷看到前面定王的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她強忍笑意,自然不能去評判定王是否懂得憐香惜玉。
常荀意猶未盡,“今晚跟我去聽曲兒看舞吧?百裏春薛姬的舞可是鳳翔城裏出了名的。那邊的酒菜也是上等,品酒觀舞,才能慰勞陶侍衛跟着殿下剿匪的辛苦。”
他往往将正經事用不正經的話說出,阿殷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能擅自應答,只是客氣道:“為殿下效力,是卑職的本分。”——再說了,定王身邊這麽多人,從常荀和高元骁起,到左右典軍以及那位文官,再到左右隊長和其他侍衛們,比起他們的辛勞,她這個不足挂齒的新侍衛算什麽?
常荀搖頭,旋即擡高了聲音,“殿下,能把小美人借給我一回嗎?”
“今晚我也去。”定王頭也不回,聲音冷冷淡淡的。
百裏春并不在鬧市,而是在西城一條安靜的巷子裏。
巷子兩邊皆是獨門獨戶的小院,門臉瞧着不起眼,據說裏頭住着的卻都是往來各地的富商豪貴。走到最裏面,迎面蹲着兩只石獅子,左右的院門拆除,裏頭卻停滿了香車寶馬,衣衫新鮮的夥計們照顧着馬匹,偶爾跟擦肩而過的小侍女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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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荀已經是這兒的熟客了,方進門時便被那盛裝麗服的女老板迎住。
女老板态度熱情,聲音卻不輕佻,“常三爺,可算是盼到你了,這幾日沒露面,又是發財了吧?薛兒正招呼貴人,常三爺稍坐坐,我先給您上兩壺好酒?”
“貴人?”常荀面露不悅,“多大的貴人?”
那女老板平常将口風收得極緊,這會兒卻像是忘了避諱,掩唇而笑,“這鳳翔城裏,能耽擱了常三爺的貴人還有幾個?常三爺也別惱,那位是刺史大人,路過來看支舞,用不了多少工夫。”
姜玳居然也在?常荀和定王相顧詫異。
逼着那女老板進去遞了個話兒,定王在門口只站了片刻,就見姜玳匆匆走了出來。
他一個“殿”字還沒吐出來,常荀已經開口了,“姜刺史好興致,一起喝兩杯?”
“請請請。”姜玳揮退了那女老板,引定王、常荀和身後的四名侍衛入內,裏頭歌舞暫歇,他隐然羞慚之色,“臣不知殿下駕到,失禮之處還請恕罪。”
定王觑着他,目含審視,“本王聽聞姜刺史持身極嚴,從不踏足聲色之地,今日倒巧。”
“是我堂妹聽聞百裏春藏有音律高手,非要來瞧瞧。她從京城千裏迢迢趕來,臣總要應承三叔之命照拂,叫殿下見笑。”姜玳倒是從容,引着衆人進了珠簾掩住的內室,正中的座位上擺了精致小菜,側面一人跪坐在軟毯上,不是姜玉嬛是誰?
兩人的對面,一名盛裝的舞姬正盈盈而立,後頭擺了把琴,只有一位妙齡女子撫奏。
見得定王,姜玉嬛盈盈起身拜見,阿殷慣性的目光四顧,瞧見那舞姬時,微微頓住。
她長得很美,典型的東襄長相,眼中有淡淡的藍色,鼻梁高挺,長發微微卷曲。恰到好處的妝容襯托她的容貌,身上一襲銀紅灑金的舞衣,材料繡工卻都是極上乘的,腰肢處只有一段薄薄的細紗,将裏頭細嫩的肌膚半遮半掩。胳膊上也只有小半截紗袖遮掩,底下赤着雙足,腳腕上裝飾金環,應能随她舞姿而有妙音。
這大抵就是常荀時常念叨的薛姬了。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會是東襄人。
大魏周圍有十多個鄰國,各自強弱不一,要說最讓人頭疼的,便是這東襄了。
東襄土地遼闊,民風彪悍,尚武的風氣傳承了數百年,年輕的男女幾乎都能挽弓舉槍上戰場。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很是受了一陣東襄的欺壓,北庭都護府往北的幾座城池都被東襄占領,耀武揚威。
景興皇帝登基後,為了緩和兩國的關系,便遣了愛女北寧公主前往和親。北寧公主才思敏捷、行事幹練,不多久便得東襄王的寵愛,兩國關系也為之緩和。東襄并不限婦人幹政,北寧公主在東襄弘揚文法,又常為東襄王出謀劃策,漸漸站穩腳跟,威勢直逼中宮王後。
及至永初五年,東襄王病重逝世,王位交替之際,永初皇帝不知是聽了誰的進言,遣使臣前往東襄,索要被東襄占領的城池,很快便被對方拒絕。于是永初帝發兵北上,由定王領了征北大将軍之銜,一口氣奪回了被占領的城池,其中便包括墨城。
墨城之戰十分慘烈,定王奪回城池後繼續率軍北進,崔忱的庶出弟弟崔恒卻在定王剛離開後便下令屠城,将城中東襄百姓殘殺殆盡。事後崔恒因不遵軍令等數條罪名被奪去所有官職,吃了軍棍後在獄中蹲了半年,兩年之後翻身一躍,又成了皇後嫡出金城公主的驸馬。
而定王因他而背負的殺神之名,卻是再也沒能洗脫。
在東襄那邊,這場大戰削去了王後的一半勢力,北寧公主也不知使了什麽手腕,竟憑借三寸之舌撇清自己,将戰事失利和墨城百姓被屠的罪名全都推給了王後一黨,随即将親生兒子推上王位,自己成了太後。
那之後,東襄和大魏便又有交惡之勢,北寧公主雖礙于禮節在重要節日送些賀禮以為邦交,卻也只是以東襄太後的身份,再也不提北寧公主之號。北庭都護府之外的東襄軍官們卻記着數年前的戰敗之辱和屠城之恨,不會輕易放東襄商人往來大魏,除了一些膽大彪悍、為利冒險的商人,幾乎無人能出關防。
可眼前這個名冠鳳翔的薛姬,卻是個東襄人?
阿殷不免将薛姬多打量兩眼,随即朝姜玳施禮,與姜玉嬛目光相觸時,卻是各自若無其事的挪開。
上首姜玳客氣了幾句,便叫薛姬獻舞。
百裏春的名聲在鳳翔城幾乎無人不知,而薛姬又是百裏春最耀眼的招牌,她的舞姿,自是非同凡響。
大抵是習慣了應對男客,即便如今有姜玉嬛在場,薛姬的舞姿依舊大膽,甚至偶爾夾雜着輕佻——款擺的纖細腰肢,修長曼妙的腿,纖細的胳膊舒展開,渾身每一處都是女子身上獨有的美态。琴音緩緩流動,她回首微笑,眼眸中是勾人的光彩,那指尖淩空徐徐劃出弧度,如同無聲的邀請。
即便阿殷是個姑娘,看到這般神态舉止,也竟有些臉紅。
她觑向那頭的姜玉嬛,那位也是紅着臉微微垂首,手指藏在案下,揪住了衣袖。
姜玳在為定王勸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瑪瑙杯中流動,盛夏的夜晚在這內室裏顯得燥熱。
常荀覺得氣氛不太對,招手叫阿殷近前,吩咐道:“隔壁的雅間空着,你去那邊吃菜聽琴,走時再叫你。”這道尋常聽着可惡的聲音在此時宛如天籁,阿殷當即點頭,退出內室。
外頭夜風微涼,阿殷走出來聞到清爽氣息時,才明白裏頭的香氣有多麽馥郁。
那小丫鬟顯然是受了常荀的囑咐,伺候阿殷到隔間坐着,問她要些什麽酒菜。
阿殷要了幾樣小菜,閑閑的問那小丫鬟,“這位薛姬,我瞧着怎麽像是東襄人?”
“薛姑娘原是東襄一位大将的千金,後來獲罪逃難流落到了此處,這裏大多數人都知道。”小丫鬟掩唇為阿殷斟酒,“您是頭一回來百裏春吧?”
“嗯。”阿殷漫不經心的點頭,聽到隔壁的琴聲隐約傳來。
東襄将領的千金,落難後逃至此處……似乎有什麽念頭浮起,卻被琴音擾得無影無蹤。
而內室之中,薛姬的舞越來越妖嬈妩媚,馥郁的香氣與濃烈的酒混雜,定王漸漸有些心煩意亂。女人妖嬈的身姿在眼前曼妙舞動,長腿玉臂,纖腰嫩肌,說不好看那是假的。她的指尖掠過手臂,帶得薄紗緩緩摩挲而過,透着說不出的風情。
定王忽然就想起了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他的指尖貼着阿殷的手臂擦過,若即若離。
他有些愣怔,眼前的舞姿都模糊了,竟幻化成那日姜府上阿殷舞劍的模樣。他看向身側,沒尋到熟悉的身影,不知為何有些空落落的,于是舉起瑪瑙杯,将濃烈的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