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舞曲正酣,姜玳頻頻勸酒,大多都被常荀擋了回去。

他們今日來百裏春并非尋樂,瞧姜玳要賴着不走的架勢,常荀反守為攻,招呼了兩個侍衛,開始給姜玳勸酒——

這時候酒酣耳熱,又是在歌舞旖旎場合下,尊卑上下就無需太過分明。那三名侍衛都是京中子弟,曲折婉轉的跟姜家攀個關系,有常荀在那兒撐着,每杯酒都敬得極有膽氣。定王就端然坐在旁邊,姜玳也不能駁了他的面子,幾杯酒下肚,便認清了形勢。

這勸酒就跟打群架似的,不管他酒量好壞,人數多了,總能占個優勢。

姜玳自然不是閑得沒事來這裏逛,領略了常荀的猛烈攻勢,怕自己酒意沉了招架不住,便吩咐小丫鬟,将斜對面的長史他們請來,一起熱鬧。

常荀卻是按住了他,“斜對面坐着高長史麽?那倒不能不見。”他龇着牙笑得熱情,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順道将文臣姜玳也拎起來,“薛姬舞姿過人,卻該慢慢欣賞,人多太吵了損其妙處。常某見過多回,姜刺史想必也是見慣了,只是殿下頭一回來,咱們還是去那邊找高長史喝酒取樂,別打攪殿下。”

姜玳不肯走,借着酒意賴在那兒,又指着姜玉嬛,“玉嬛今日來此賞琴,必有心得,這原也是個雅致的場所,不如請玉嬛雅奏,咱們同慶狼胥山的大捷。殿下那日也是聽過玉嬛撫琴的吧?我這堂妹姿色出衆,琴藝高絕,向來仰慕殿下,想侍奉殿下左右……”

“姜刺史。”定王臉上浮着的笑意消失殆盡,“你喝醉了。”

“臣沒醉,玉嬛——”姜玳喚旁邊早已漲紅了臉的姜玉嬛。

那頭姜玉嬛幾乎已經将腦袋埋進了胸前,臉蛋漲得幾乎與腮邊鮮紅的滴珠耳珰同色,雙手緊緊握着衣袖,削瘦的肩膀微微發抖,似是在極力強忍着什麽。淚水滾落後滑過臉頰,沒入胸前的衣裳,她死死的咬着唇,幾乎想鑽到這地毯下面去。

“令妹累了,姜刺史請。”定王掃一眼姜玉嬛,便朝常荀使了個眼色。

常荀跟着定王往來,自有一股橫勁。

姜玳借酒裝瘋,他便也裝出醉态,雙臂牢牢鉗住了姜玳,口中笑個不止,“走吧姜刺史,殿下想單獨看美人跳舞,咱們杵着做什麽。你也知道殿下身邊沒人侍奉,今兒若能得個伺候的人,皇後娘娘知道了也會感激姜刺史玉成美事的德行……”

什麽亂七八糟的……

定王皺眉,卻也沒阻止常荀的胡說八道,見姜玉嬛猶自跪坐在那裏,便朝侍衛遞個眼色。

那頭姜玳已經被常荀用蠻力拖拽了出去,這邊侍衛上前開口,姜玉嬛連聲音都哽咽了,低垂着頭行禮告退,也不擡頭看人,幾乎是盯着腳尖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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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個可憐人,定王收回目光。

——同他一樣,因庶出身份而束縛的可憐人。

姜玳敢這般輕賤姜玉嬛,還不是因為姜哲是庶出,在懷恩侯府地位不高?所以為了他這個刺史的安危,便能肆意折騰這個不起眼的姑娘,打些見不得人的算盤。

就像是他深居宮中的父皇,為了東宮的安穩,不惜放任皇後與太子暗中使手段,在他拼了性命奪下墨城後,卻怕他功勞壓過太子,扣了那樣難聽的屠城罪名給他,免得他這個庶出的皇子風頭蓋過東宮太子。即便後來皇帝大肆封賞,得知真相那一瞬的寒心卻銘心刻骨。

紛紛亂亂的舊事襲上心間,耳邊的琴曲和眼前的舞姿全都湮滅,眼前只有沙場狼煙和浴血奮戰的将士。

這溫柔鄉的銷魂,那沙場上的刀槍,雖則外形不同,其實同樣鋒銳冷厲,或剛或柔的,取人性命。

而他要做的,只有不動聲色的穿過刀林劍雨,直抵彼岸。

定王原先應付姜玳時還稍有溫煦之色,此時神色卻漸漸冷淡,杯酒入腹,揮手叫過薛姬,“你是東襄人?”

薛姬面不改色,衣衫在舞中滑落,露出半個渾圓的肩頭,盈盈道:“是。”

阿殷坐在隔間,沒了那斷續的琴聲,便只安心嘗菜。

這百裏春處于深巷,外頭又多的是獨門小院可供住宿,不怕夜深出去時違了宵禁,是以晚間格外熱鬧。哪怕是這單獨隔出來的雅間裏,也還是能隐隐聽到樓下的歡歌笑語。

她這間的屋門敞開,可以窺見對面門口的情形,常荀拉着姜玳往斜對面去了,阿殷饒有興味的瞧着門口,便見姜玉嬛低垂着頭走了出來。

門扇合上的那一瞬,姜玉嬛似乎有些無力,靠在門邊的擡頭,像是要重拾驕傲。

兩處目光相接,阿殷詫異的看着姜玉嬛的滿臉淚痕,霎時猜到她方才的酸楚隐忍。

——姜玳滿口都是對堂妹的照顧,可他是如何照拂姜玉嬛的呢?那日在姜府獻藝雖然刻意了些,卻也不降姜玉嬛的身份,可今日他帶着姜玉嬛來百裏春,以賞琴為名,卻又安排了薛姬這般露骨妖嬈的舞蹈,豈是閨中女兒所宜。

連常荀都知道阿殷不适合這氛圍,安排她到隔壁休息,姜玉嬛卻始終坐在那裏。

內室香氣馥郁,酒意深濃,男人們喝酒觀玩美人,姜玉嬛坐在那裏,算是什麽?

堂堂西州刺史姜玳的心中,究竟有多輕這賤個庶出叔叔膝下的姜玉嬛?這無疑也是掉姜家臉面的事情,姜玳這般行徑,是想掩飾什麽?

這念頭迅速飛過腦海,那邊姜玉嬛看到阿殷,神情微微僵滞,忙擡步走了。

阿殷繼續盤膝而坐,琢磨這些人究竟是在唱哪出。

姜玳的反常舉止就不說了,以定王的性子,哪怕是塞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到跟前,他也未必會眨個眼睛,今日卻同常荀來百裏春胡鬧?剛才內室裏香氣馥郁,酒氣濃烈,姜玳和常荀怡然自得,定王卻是坐得筆直,與那靡靡氛圍格格不入。

阿殷才不信他是為了薛姬的舞姿而來!

思及近來都督府的大事和那被刺殺的女匪,難道是薛姬與此有關?

諸般猜測繞在心頭,阿殷坐了幾乎有一個時辰,外頭吵吵嚷嚷的,竟又是一堆聲音往隔壁去了。裏面有些聲音聽着熟悉,像是刺史姜玳和長史高儉言,常荀酒後含糊的聲音被淹沒在雜七雜八的話語裏,也不曉得是真被這些官員圍攻灌醉了,還是假裝的。

阿殷繼續耐心等候,聽隔壁琴音響起,男子粗犷的笑聲偶爾傳來。

直至子時,那夥人才出了內室。

阿殷聽着動靜推門出去,就見女老板引了些壯實的夥計過來,扶着沉醉的姜玳等人離去。前前後後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官員們之後便是眼神迷離的常荀,他早已沒了平常那副風流貴公子的模樣,沉醉之下連步子都不穩,被兩個侍衛攙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口中還含糊念着什麽。

随後便是定王,走路比旁人穩當許多。

也不知是不是廊道裏燈燭光芒的緣故,他的臉上有些泛紅,眼神也不似平常冷厲,反倒有些茫然的沉靜。

他也不用旁人扶,往前走到阿殷身邊時,腳步卻頓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身上,卻沒說什麽話,手臂像是擡了擡,随即收回去,“走吧。”

夜風微涼,吹過百裏春的長廊,濃烈的酒氣就在鼻端,阿殷亦步亦趨的走在定王身後,察覺他的身體其實也有些搖擺。樓梯處光線昏暗,前頭有個爛醉的官員腳步不穩險些摔下去,被夥計們擡下了樓梯。

常荀也是搖搖欲墜,被兩個侍衛扶着,跌跌撞撞。

同阿殷一起跟在定王身後的是夏柯,定王吩咐他先去備馬,近處雅間和廳中依舊笑語依約,定王走至樓梯拐角,身子晃了晃,扶在阿殷的肩頭。

他的掌心很燙,想來剛才那一場旖旎盛宴之後,也喝了不少的酒。

阿殷站得穩穩當當,任由定王扶着下了樓梯。夏日的衣衫單薄,那襲侍衛的圓領衫下便是輕薄的中衣,他的掌心裏有繭子,阿殷甚至能察覺掌心摩擦過肩膀的痕跡。

她心裏也咚咚跳了起來。

外頭的馬匹早已備好了,定王卻站在中庭,仰頭望着當空皓月。

沉醉的時候思緒紛亂,從前沒有細想過的許多事隐隐約約浮上心間,雜亂無章,又跳脫荒謬。他的手掌還在阿殷的肩頭,不知為何,從來沒碰過女子的他,在觸碰阿殷時竟覺得很自然,甚至安穩,像是心裏空缺的某處被填滿。

高健挺拔的身子拉了細長的側影,定王低頭,忽然道:“陶殷——”

阿殷仰頭看着他,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廊下的燈籠光影模糊迷離。

少女的容顏極美,這等柔和燈燭之光下,更見瑩潤。可她的眉目卻是明朗的,杏眼裏仿佛藏了笑意,不點而朱的雙唇微抿,瞧着定王半晌不語,便忍不住翹起了唇角,“殿下?”

“我們——”定王猶豫了下,目光鎖在她的臉龐,“我們是不是見過?”

“卑職與殿下當然見過,幾個月前就見過了。”阿殷只當他是醉了,聞言莞爾。心內卻還是失笑,平常冷肅威儀的定王殿下,居然也會有這樣露出懵懂之态的時候,可真是少見。

外頭夏柯已經備好了馬,返回來迎接定王。

定王即便醉了,行事也不含糊,當即收回了按在阿殷肩頭的手,擡步向外走。心裏那個奇怪的念頭卻還是揮之不去——幾個月前見過麽?他當然記得那個時候,她的身姿在北苑馬球場上飛揚,幾乎能與隋鐵衣比肩。那個場景不知何時落在了他心上,日漸深刻。

可他分明又覺得,他在更早的時候就見過阿殷。

難道是很小的時候見過卻各自不知?或者,是在某個被他遺忘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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