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進懷裏的時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極高,肩寬腰瘦,渾身都蓄滿力道。阿殷縱然身材修長,畢竟才十五歲未曾完全長開,比起二十歲的定王來,也只剛到他的肩。陌生的氣息霎時将她包圍,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腦海一片空白。
“有人,別動。”她聽見他低聲說。
阿殷當然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頭傳來談話聲,是個聲音粗犷的男子,“有什麽人經過沒?”
“有個帶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兩銀子住一晚。這錠銀子孝敬豹哥,打點酒喝。”是方才眼神陰鸷的男子。他的聲音旋即壓得極低,“就在東廂第二間,兄弟捏不準,豹哥幫我掌掌眼?”
旋即,腳步聲便往這邊靠近。
阿殷立時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頭腦空白過後,迅速做出應對。她放柔了聲音,将雙臂虛環在定王腰間,低聲抽泣,“……我父親知道了,必定會打死我的。你說了要帶我遠走高飛,只要離了西洲,去哪裏我都願意。我,我現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兒家聲音嬌嫩,滿是依賴,那柔軟的手臂環在腰間,像是藤蔓纏繞在樹幹。
她委委屈屈的訴說,仿佛真的是為了情人不顧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聽不到外頭的動靜,耳邊似有春雷乍響,随後就只剩下她柔軟而溫存的聲音。抽泣中的長短呼吸都仿佛變柔了,帶着說不出的溫柔依戀,充盈在他耳邊,迂回婉轉。
像是春天的嫩草頂破泥土,像是樹梢抽出了嫩芽,綻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覺得歡欣。
屋外的人向內瞧,只能看到兩人擁抱溫存,美人依戀,男兒撫慰。
這時婦人恰巧拎了水過來,碰上豹哥便是熱情招呼,見對方瞅着手中水桶,當即朝屋裏比了個手勢,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這場景,衆人心領神會,那豹哥便回身上馬,“若有旁人經過,立時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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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哥放心!”
待得馬蹄遠去,定王才放開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邊,斟茶猛灌,神色卻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窩,知道這戶人家不同尋常,剛才一心掩飾,不曾深思便假意順從演戲。而今回想剛才那聲音,只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飾,她也不過随機應變、順勢做戲,所求的無非是穩住對方,能順利的夜探銅瓦山。
公務所需,也不算對殿下無禮吧?她想了想,心中漸漸坦然。
外頭那對夫婦卻還在壓低了聲音交談——
婦人語含不悅,“又被他撈走了多少?這殺千刀的,沒事就來要魂,當老娘是銀庫嗎!”
“五兩。”男子低聲笑了笑,“五兩銀子給他,十兩黃金咱留下,不吃虧。”
“那就好。”婦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腳步聲,到門口敲門,得到應準時才進來。此時定王坐在桌邊,阿殷站在屏風邊上,兩個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婦人眼中,反倒是欲蓋彌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總要做出點掩飾姿态的。
婦人将熱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兩天不曾沐浴,即便這兩日天氣大多陰沉不曾出汗,此時也是渾身不适。她當然不可能在這兒沐浴,擡步就想離開,定王卻忽然開口了,“熱水既備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湊上前去,在她耳邊低聲道:“有水聲就好。”
“嗯。”阿殷會意,也不看定王,自轉入屏風後面去。
這屏風倒是不錯,木質雖是平平,中間卻鑲了塊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頭,将前後完全隔開。
定王坐在桌邊,阿殷趴在浴桶外,不時的撥弄着水珠。其實很想沐浴一番,可惜定王還在外頭,阿殷遺憾的嘆了口氣,不能沐浴,便拿浸濕的軟巾随便擦擦,也能驅走不适。
因不知道出去能做什麽,阿殷這個沐浴,整整花了半個時辰才罷。
晚飯倒是這幾日難得的豐盛。
阿殷曉得今夜要出力,瞧着飯菜沒什麽問題,便格外多吃了點。
等那婦人來收拾碗盤時,阿殷正奉了定王之命開了窗扇透氣,她的發梢被晚風拂動,側臉的輪廓極美。而年輕的男子也正瞧着窗口,不知道是在看外頭風景,還是在看窗邊美人。
那婦人知情知趣,也不多打攪,留下一副燈盞,便退出去帶上了門。
夏夜裏涼爽,此時外面幾乎不見半個行人,阿殷透過窗戶,正好能看到銅瓦山的側峰。這邊地勢确實顯要,銅瓦山坐落在群峰環繞之間,阿殷跟着定王一路行來,走過了數道險要的山溝,若有官兵來犯,賊人在那山溝設防,都能有道道關卡。
最叫阿殷驚詫的是南籠溝和銅瓦山的關系——
從官道上走,兩者相距百餘裏,遙相呼應,互為援救。而撇開這明面上的官道,兩者卻都處在連綿山脈之中,隔着數座高山背靠而立,中間是否已經鑿出了通道,就連官府都不得而知。按路上探到的消息,兩處匪窩已有了數十年的光陰,早年兩處各自占山為王,互不相擾,中間官兵圍剿時,是否已暗中聯手,自是無人知曉。
周綱、周沖二人落草為寇是六年前的事,土匪窩站穩了腳跟,便成了獨立的江湖勢力,裏頭自有規矩,輕易不許外人進入。定王初來乍到,來不及安插釘子,官府又軟弱無能,這幾年裏,還真沒人知道兩處是否連了密道。
如今阿殷站在山腳下,仰望那高聳的山峰時,也覺其巍峨險峻,不易功克。
天色漸漸昏暗,定王不知是何時到了她的身邊,隔着一步的距離并肩而立。
兩人都沉默不語,遙遙将山峰走勢熟記于心,待得月上柳梢,便關了窗戶,各自盤膝坐在榻上,閉目養神。
人定時分,萬籁俱寂。
山裏的禽鳥都已栖息,除了掠低而過的風,幾乎聽不到什麽動靜。
兩道身影悄無聲息的落入院中,站在了屋門口。阿殷和定王都凝神留意動靜,此時對視一眼,便輕手輕腳的出門。這院裏住着五六個人,白日裏那漢子久睡在門口,手邊放着大刀,顯然是在值夜。
定王常年習武,腳步極輕,動作也極快。他疾掠至那漢子跟前,周身的威壓氣勢驚醒了夢中人,那漢子尚未睜眼開口,喉間便被定王扼住,半點聲息都未曾發出,只能驚駭的看着定王。
阿殷已然開了屋門,外頭高元骁和馮遠道執刀而入,随阿殷步入內室。
銅瓦山下的農戶自非善類,卻也不算太厲害的貨色。定王和阿殷投宿在此數個時辰,已大約摸清了各自處所。此時悄無聲息的潛入,片刻功夫後,便已将旁人制服,拿布帛封口噤聲,馮遠道麻利的拿繩索捆住了。
這些人跟銅瓦山土匪往來,自是了解其中情形的,比之前幾日的農戶有用許多。
高元骁和馮遠道将他們拖出來,定王便道:“人呢?”
“有四名侍衛在外等候,魏副典軍也在外面接應。”
“回頭帶到府裏,別弄死了。”定王稍稍松了手下勁道,問那值夜的漢子,“銅瓦山外圍布防如何?”見那漢子似有反抗之意,當即抽出短刀便往他胸前刺入。
這下出手毫不猶豫,卻是又狠又準,刀鋒若稍稍偏離,便能傷及髒腑。
那漢子的喉嚨重新被定王扼住,連痛呼聲都發不出來。胸口劇痛分外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刀鋒的冰冷,呼吸卻難以為繼,雙份痛苦交雜,瀕臨死亡邊緣的恐懼輕易将他制服。那漢子幾乎窒息的時候,定王才松了手。漢子白日裏瞧着陰鸷兇狠,此時臉已經痛得扭曲,額間有豆大的汗珠滾落。
“我說……”他的聲音已然顫抖,為定王狠厲所懾,幾乎沒有半點隐瞞,将外頭布防盡數道來。
定王又問他上山道路,他也不敢違抗,吐露殆盡。
此時夜深人寂,屋中雖有變故,卻不曾發出多大的動靜,銅瓦山的土匪縱有巡邏經過的,也沒發現屋內半點異常。
定王将最要緊的探問過了,同馮遠道遞個眼色,兩個人身強力壯,片刻後便将擒獲的幾人交給了魏副典軍,由六名侍衛護送,深夜偷偷帶回鳳翔。
而在這邊,定王卻不急着動手,将那漢子所言揣摩了片刻,問高元骁,“探得如何?”
“末将探到的與他所說相近,只是有幾處防衛藏得深,末将也未能察覺。”
定王将短刀歸入鞘中,“從南側上?”
“可以。”馮遠道點頭,“那邊山勢最險,防衛較弱,崗哨設在懸崖頂,看不到底下情形。山下只巡邏,間隔一個時辰。”
——他早年曾是軍中斥候,打探敵情的本事無人能及,後來被定王賞識,帶入王府做了右典軍,雖是執掌帳內守衛陪從等事,打探消息的本領卻與日俱增。這回他與高元骁各自帶了侍衛分頭探消息,在銅瓦山下會和後将侍衛交給魏副典軍,他便與高元骁探查山下布防形勢,雖然官位低了些,這件事上高元骁卻也服他。
定王便也不再多言,帶三人離了這農家,繞至側峰底下,算着時間等那波巡邏的山匪過去,便開始悄無聲息的登山。
這邊地勢果然險峻,站在底下仰頭望上去,一段段峭壁直立,如刀削斧劈。
前頭馮遠道已率先開路,定王緊随其後,高元骁卻怕阿殷有閃失,非要跟在她的後面。這時節裏計較不了那麽多,阿殷也不敢拖延,将衣衫累贅處擰成結以免不慎挂在哪裏,随後将短刀別在腰間,緊跟着前行。
遠處瞧着垂直豎立的崖璧,走進了也稍有坡度,且一段段層疊而上,只消身手足夠敏捷,倒也能瞅穩落腳處,盤旋而上。
今夜又有薄雲遮月,天色時明時暗,倒能便宜衆人行事。
夜色掩護下四道身影迅速攀援而上,自底下幾乎看不到那幾個黑點,也未驚動任何人。
定王和馮遠道攀過的險峻山峰不知有多少,自是熟稔,高元骁也頗經歷練,有馮遠道開路,跟得極穩。阿殷跟他們比起來顯然缺了經驗,可她勝在身體輕盈,靈活機變,馮遠道踩不住的地方,她卻能夠借力,馮遠道跨不過的地方,她卻能一躍而過。
于是陡峭的山崖間,勁裝少女如靈狐騰挪,比其餘三人走得都要輕松。
碰到有些地方不能太重着力,她還能回身給定王遞出手臂,稍稍拉住他,免得踩落山石。
兩人數日來假扮夫妻,曉行夜宿均在一處,如今又是在險境中相互扶助,偶爾接觸時并不覺得怎樣。
後頭高元骁看着,卻是暗暗心驚——
他當然記得阿殷剛進都督府時的樣子,那會兒她常在外侍立,跟小松樹似的站得筆直,碰見定王時只恭敬行禮,敬畏之态分明。至于定王,他原本就是個冷肅威儀的人,身邊沒有王妃滕妾,平素除了隋鐵衣和嘉德公主,幾乎不曾跟哪個女子來往,對于阿殷,他雖也曾在言語中贊賞過,卻也沒有任何親近之态。
可是如今,他們忽然就這樣了!
右衛軍中的侍衛久處皇宮中,除了要伺候皇帝,守衛幾處要緊官署,平素來往最多的就是後妃、宮女和內監。這些人各個都是七彎八繞的心思,做事情隐秘又幽深曲折,總要見微知著,才能擔得重任。時間久了,高元骁觀察這些細枝末節的功夫便比旁人高出許多。
且他原本就心系阿殷,自是格外留心,瞧着前面兩人渾然不自知的默契扶助,心中陣陣泛酸。
定王平常都是不近女色的樣子,多少京城的世家貴女送到跟前時也不曾眨下眼睛。就連千裏追來的姜玉嬛誠心獻曲、百裏春的薛姬妖嬈作舞,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高元骁原以為他挑選阿殷同行,只是為了照顧,如今看來……
驀然覺出緊張,他瞧着前頭靈活騰挪的修長背影,昏暗月光下她的側影幾乎令人颠倒。
可她的手臂被另一個人握住了,那個人還是皇子。
這一路同行同宿,究竟發生了什麽?
高元骁暗暗咬牙——這次回到鳳翔,趁着定王這會兒還沒動心思,他必要早點出手,跟她剖白心意!
一路爬至峰頂,四人躲在暗處,先觀察布防。此處位置絕佳,能将整個山寨一覽無餘,因此也是防守的要害,別說外人不能輕易踏足,就連山寨中的小土匪也是不許上來的。遠處哨樓上篝火熊熊燃燒,三個土匪坐在那兒,輪換着劃拳喝酒。
這會兒早就已是後半夜了,山頂除了呼呼吹過的大風便沒有旁的動靜。
放哨的幾個土匪畢竟熬不過深長夜色,輪換着喝酒提神早已習以為常,即便大當家前些天剛下了嚴令務必提高警惕,土匪們一時間卻還沒能改了舊習。
何況後山險峻,幾乎都是陡峭的斷崖,這麽多年還從沒有人從那兒上來過。至于寨子裏的兄弟們,都知道不許私自上山頂的禁令,多年來無人敢違抗,哨樓裏一向安穩無事,自然不夠警覺。
定王并不打算暴露這條不曾防守的通道,便也不貿然出手,只小心翼翼的尋好藏身處,就着時隐時現的月光,打量山寨內的布防。站在這極高處,也能瞧見後山的情形——
果然兩峰間有修好的棧道浮橋,必是通往南籠溝的。
山寨之內屋舍俨然,有專門的操練場,還就着山勢之便修了數道石門,都有土匪把守。
可惜今夜月色昏暗,定王目力再好,也難以看清其他細節。
旁邊馮遠道不想白白浪費了機會,瞧着底下的山寨躍躍欲試,低聲道:“殿下,這裏面的防守有章法,不像是尋常匪類,想要拿下這裏,會比狼胥山那次艱難許多。末将想進入山寨探探底細,知己知彼。”
其實定王也有這個意思,只是太過冒險。
阿殷今夜跟着上山,可真是長了不少見識。這窩土匪的防守顯然重得多,若不摸清地形貿然攻來,便是帶了三四千的将士也未必夠。她跟馮遠道是同樣的心思,便道:“馮典軍一人孤掌難鳴,不如卑職與他同去,也可相互照應。”
“不行。”這回定王卻是斷然拒絕了。
“可是這般良機哪能錯過!既然來了,就該把能拿的全都拿了,下次想潛伏上來,未必能有這樣的好天氣。”阿殷将聲音壓得極低,極力争取。
如今雖是夏夜,山頂上的風卻頗冷,阿殷穿得單薄,爬山那會兒尚不覺得怎樣,此時偷偷潛伏了許久,身上寒冷,臉色便不大好看。對面定王只是沉默,阿殷怕他不許,張口就想繼續勸說。
高元骁卻搶在了她前面,聲音低沉,“陶侍衛畢竟年紀小,這銅瓦山裏虎狼盤踞,她未必應付得來。不如末将與馮典軍同去,能探多少探多少。”
定王瞧了他一眼,沒再反對,“量力而為。”
阿殷有點意外,詫異的看向高元骁。
這探查山寨的事情說來簡單,實則是将腦袋懸在腰間做的,若是稍有不慎被對方發覺了,想從千餘人的匪寨中周旋生還簡直難比登天。馮遠道對定王忠心,又是斥候出身,自請入寨并不奇怪,阿殷也是有旁的原因,可高元骁是丞相之子,這回跟着剿匪,無非也是沾沾功勞,怎的卻要做這般危險的事?
她的眼神洩露了心事,高元骁垂目瞧着她,只沉聲道:“護好自己,切勿犯險。”
這原不該是都督府司馬對侍衛說話的語氣,哪怕高元骁可能觊觎她的容貌,也不該是這樣……
月色下他的輪廓堅毅冷硬,神情卻依稀熟悉,阿殷微怔。
醜時已經過半,再過兩個時辰天光就會大亮,屆時這山寨上下便能瞧清遠近動靜。為免打草驚蛇,定王不再逗留,囑咐高元骁和馮遠道多加小心,便帶了阿殷悄然返回。
哨樓裏的土匪們還在喝酒,開起了粗俗的玩笑,高元骁瞧着阿殷緊跟在定王身後,拳頭微握,斷然收回視線——
必須早點探明情形趕回鳳翔,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變數,他不想阿殷被任何人捷足先登。微寒的夜風吹動衣袍,他同馮遠道換個眼神,循着暗處偷偷潛入了山寨。
而阿殷走至懸崖邊時,倒吸了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