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0.25
阿殷站了有小半個時辰,裏頭定王才帶着常荀和高元骁出來。瞧見阿殷這棵小松樹又出現在了門口,定王目光駐留片刻,旋即挪開,只吩咐高元骁,“将薛姬帶來。”
高元骁應命,帶着阿殷和夏柯前往閑情閣。
約有十數日不見,阿殷再次看到薛姬時,大為訝異——
原先她是百裏春當紅的美人,舞樂精通,容色逼人,而今發髻略微松散,卷曲的長發披在肩頭,面上沒了脂粉妝點,略見蒼白。更明顯的是她的眼神,原本春波蕩漾勾人心魂,即便被定王“請”到都督府中,也不見過多慌亂。而今雙目黯然,在屋門打開的那一瞬,甚至逆着光眯眼躲避。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屋中,看向屋中布置陳設,幾乎跟她當日所見的沒什麽分別。
薛姬被困在此十數日,最初還能鎮定自若,靜坐考慮對策後請求見定王。誰知那頭不聞不問,求見的話遞出去卻如石沉大海,每日裏飯食固然精致,卻不許她踏出屋門,甚至連窗扇都不許開。如此形同監禁的苦熬,着實考驗人的心志,此時見有人來,薛姬當即起身,甚至帶着些驚喜與彷徨,“殿下得空了?”
高元骁只點了點頭,“走吧,殿下有話問你。”
薛姬打量高元骁,屈膝行禮,“請将軍帶路。”
一行人将薛姬帶到政知堂後頭的小書房,定王跟常荀正在裏面喝茶。高元骁将薛姬送入屋中,便回到門口把守,連阿殷等侍衛都退到了門外三丈處,不許旁人靠近。
深秋天氣漸寒,府中樹葉凋敝,陽光毫無阻滞的灑下來,比春夏時節還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門窗緊閉的屋中,沒了那刺目強烈的陽光,反倒有些不适,緩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兩人。
常荀還是老樣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擱下茶杯,問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裏春,确實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這兩年姜刺史與周綱往來的賬冊——”
“說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煩的打斷她。
薛姬的話卡在喉嚨,仰頭看着上首。那邊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漸漸冷淡下來,身體微微前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東襄查訪,姑娘見事伶俐,知道該說什麽。若還未想清楚,回去再關兩月不遲。”
——至于她跟姜玳之間那點銀錢往來,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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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姬赫然色變,半晌才垂首,雙手緊緊握住了衣袖。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來,貪污軍饷,官匪勾結,足已将他從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綱受傷頗重,回來後熬不過一天就死了,雖也招供了不少,卻還是未能吐露殆盡。定王将這些理清,呈報入京,不過四五日便有旨意下來,令将姜玳羁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帶會京中審訊。
随同宣紙內監一起前來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長常茂。
常家出了個太子妃,除了常荀因與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擁趸。這位常茂比常荀年長十歲,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着敦厚,然作為府中嫡長子,卻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禮過,便看向常荀,“父親上月感了風寒,一直挂念,你何時回京?”
常荀朝兄長見禮,卻只是持禮的客氣姿态,“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嶺的屠十九雖已逃脫,匪寨卻還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見他點頭,便續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親。兄長既已來到鳳翔,想必父親那邊,已經無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無恙,只是挂念你罷了。”卻是将目光一轉,看向宣旨的內監。
那內監笑着将腦袋一拍,道:“瞧老奴這糊塗得。臨行前聖上有口谕,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着實功勞不小,那周綱周沖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為慮。殿下離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謹妃娘娘都十分挂念,這邊剩下的事情交給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還請早些回京複旨。”他那雙小眼睛眯了眯,堆滿笑意,“再過三個月就是年節,這西洲又地氣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記挂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結果剛報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這後頭,還不是太子盯了許久,及時補缺?他手捧聖旨,只淡聲應命。
那內監便又轉向高元骁,“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将軍随我一同回京。恭喜将軍了。”
——京師中的左右衛軍多是貴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貴京城享清福,卻也沒多少建功的機會。高元骁此次随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勞,回頭到了京城,必然加官進爵。
高元骁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随後便是場例行的接風宴,常茂與常荀感情平平,這場宴會也說不上多熱鬧。
宴後定王回到政知堂,屬下遞了京中消息過來,他看過之後獨坐了片刻,便召來了常荀,将消息遞給他看,“原以為是太子盯着刺史之位,卻原來還有代王在後煽動勸說——”他語聲漸沉,“姜玳與這山匪之間,果真非銀錢這麽簡單。”
常荀看罷,亦皺眉道:“代王慫恿太子,由頭必然是怕殿下搶了功勞後安插人手。太子怕被占了先機,便舉薦我兄長過來,順便将剿滅殘匪的事攬過去。這原本與代王無關,他卻這般熱心,着實可疑。”
“太子來這麽一手,我便無法插手屠十九那邊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覺出不對。
他自決定征繳周綱、周沖二人後,姜玳雖也做了點手腳,卻不似他預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貪賄、與匪類勾結等罪名後,也未有過多抵抗,于是他順利的剿匪、審問、上報,繼而迎來聖旨,雖未明說,然事權交接之後,幾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權。
這一切在此時回想,難免順利得過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橫生,直至瞞不住鬧到禦前,難道只為這點銀錢?
這太不合情理!
姜玳與周綱銀錢往來甚多,卻并未過多阻撓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來愈沉,“代王此舉,恐怕不止是慫恿我與太子争鬥。土匪屠十九那裏,必有蹊跷!”
常荀微詫,“這話怎麽說?”
“當日剿滅狼胥山土匪劉撻後,你我原本有意撲向屠十九。”定王見得常荀颔首,才續道:“然而百裏春一事,他帶西洲衆官前來,軟磨硬泡,卻将我目光引向周綱。”當時他還曾疑惑姜玳身為一州刺史,為何會那麽快圖窮匕見。而今回味,當時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丢車保帥,抛出周綱這塊肥肉,誘他暫時不理會屠十九。
那麽姜玳不多阻撓、如實招供銀錢之事,背地裏卻請代王出手,眉嶺的土匪棄寨而逃,所做的無非一個目的——讓他早日離開鳳翔,不去深挖其餘內情。
常荀顯然也漸漸明白了這點,尋常嬉笑不羁的面容在此時嚴肅得可怕,“薛姬雖未吐露殆盡,然而她與東襄丞相有關,這點無需懷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難道真如傳言,藏有……餘孽?”
定王面色微變,“此事必須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将剿匪之事交給我兄長,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聲道:“殿下前往北庭時,我便暗中留在此處,探查屠十九詳細。殿下覺得如何?”
“暗中潛伏,切勿打草驚蛇。”
常荀應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處歇息,也未向常茂處去——他與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稱莫逆。自打姐姐成為太子妃後,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傾靠,打壓定王,常茂數次斥責他不與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後對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異,幾年磨下來,感情已日漸寡淡。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門時,卻碰見了高元骁。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經等了半天,見着阿殷時,神色如常,“明日我将啓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會随行。我還有要緊事要同你說,一道去用早飯,如何?”
上回的尴尬在連日的奔忙中消于無形,阿殷拱手,“高司馬請。”
兩人出了都督府,往東街而去。那邊有家小店賣極好的馄饨,皮滑肉鮮,湯料可口,因為在鳳翔城裏極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夥計照應,比別的馄饨攤熱鬧許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覺饑餓,也會先去那邊。
兩人到得店中,老伯認得阿殷,忙請他二人到裏頭安靜處坐着,送來兩碗馄饨。
阿殷舀湯慢喝,只覺渾身舒泰,“高司馬有何吩咐?”
“已經出了都督府,就不必這樣叫了。”高元宵看着阿殷,狀若随意,笑道:“序齒我比你年長幾歲,若是不介意,叫聲高大哥如何?”見阿殷沒什麽反應,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魯莽唐突,大概配不起這聲大哥。”
阿殷停了動作,看着那張端毅的臉,不知是不是近來過于忙碌的緣故,颔下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這半年相處,固然有過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殺敵,一同在都督府當值往來,到底也能養出些同僚的情誼。
況且高元骁除了感情上魯莽之外,別處卻叫人敬佩——
他雖是右衛軍統領出身,身上卻少有世家子弟的驕矜氣,待下雖嚴苛,卻也常關懷。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義敢擔當,征戰時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着實是個值得敬佩的硬漢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樣早的事何必挂懷。高司馬既然知道不妥,往後不再魯莽便是。”
馄饨的香味撲鼻而來,氤氲的熱氣後面,她笑得坦蕩而無罅隙。
高元骁颔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話要勸你。銅瓦山上活捉周綱的事我已聽說了,雖不知當時情況如何,但周綱兇悍之人,想必很難對付。你的功夫固然出類拔萃,畢竟經驗尚淺,貿然對上那般敵手,難免兇險,往後斷不可如此——”他擱下碗勺,顯然心不在早飯上,“這一趟去北庭,路途艱難,你當真要随殿下去?”
“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問。
“我曾揣測過你為何要做侍衛。”高元骁打量阿殷,如畫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疊,愈發叫人挪不開目光。即便有意收斂,其中的炙熱卻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頭,“然後呢?”
“我猜你是為了臨陽郡主。”高元骁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與陶将軍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你在府中的處境,想必也不算平順。與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來到西洲,有陶将軍照拂,能改變處境,是不是?”
阿殷動作微頓,詫異于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經心的道:“是又如何?”
“當侍衛着實辛苦,這般出生入死身臨險境,不該是你該經歷的。你這般辛苦,我瞧着也心疼——”高元骁目光流連她的容色,口裏的話沒忍住,脫口而出。
見阿殷面色微變,他才發覺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數位官員受罰,不止懷恩侯府吃虧,就連太子也吃了暗虧,來日回到京城,必定會有場腥風血雨。陶殷,臨陽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邊出入做事,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阿殷擡頭,眼中殊無笑意,“高司馬這話我不明白。莫非是勸我知難而退?”
高元骁确實有這個意思,不過她似乎不喜歡這樣的說辭。
離別在即,已不容他猶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願,未必非要定王。高家雖然比不得侯門富貴,然我父親身為宰相,我在宮中宿衛,未必不如臨陽郡主。你也無需跟在定王身邊吃苦犯險,我可以護着你……”
“高司馬!”阿殷立時猜到了他後面的話,有些頭疼,繼而尴尬,“我暫時無意于此。”
“陶殷,你不知這後頭有多少兇險。京城裏的角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高元骁猛然頓住聲音,回頭看向門口,就見馮遠道帶着兩人進了店門,正在跟人要馄饨。他心中一凜,暗悔方才鋪墊得太多誤了正事,眼瞧着那幾人已朝這邊走來,便匆匆道:“陶殷,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後頭馮遠道卻已經走近。
換下官服,便無太多尊卑之分,馮遠道看着一臉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骁人高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這話說得奇怪,你跟陶侍衛怎會是同樣的人?”
高元骁打個哈哈笑過去,沒再多說。
待阿殷吃完馄饨率先離去,高元骁被馮遠道纏着說話沒能脫身,半天後出了小店,卻是連她的背影都見不到了。這該死的馮遠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骁站了片刻,畢竟還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啓程回京,若不将事情說清楚了,這往後阿殷跟着定王去北庭,還不定會發生什麽,便往城東阿殷的住處去了。
誰知道才到那巷口,卻見定王騎馬走在前面,後面跟着陶靖。
高元骁愣住,腳步不由緩了緩。那邊兩個人已經在門口下馬,拐進了院門。
院內,阿殷已然換了身女兒家的打扮,搬了個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長的腿沐浴陽光,卻将頭藏在陰影裏,正自看書。羅衣在身,烏發側垂,發髻中墜着一串精巧渾圓的珍珠,襯在膩白的臉頰。偶爾有風穿過廊下,撩動衣角,秋陽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這樣慵懶看書的美人與政知堂外的小松樹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卻是腳步一緩。
阿殷聽得動靜,當即從書頁後頭探出雙眼睛,見了是定王,詫異之下忙将那北庭風物志擱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禮。
定王卻适時的伸手虛扶她手臂,“不必多禮。”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書,“在看什麽?”
“北庭風物志,寫得翔實有趣。”阿殷仰起臉,眉目帶着笑意,“殿下事務繁忙,怎麽親自過來了?”
旁邊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騎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雖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務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書又有些犯困,聞言懵了片刻,才道:“當真?”面上立時浮起驚喜,她看着陶靖,躍躍欲試,“現在就走嗎?”
“換身衣裳,現在就走。”
阿殷當即應命,回到廂房換了身輕便衣裳,出來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時來的,竟然跟定王一處在廳上喝茶,父親陶靖作陪。那頭陶靖見她出來,便起身笑道:“高司馬回京,原該踐行,只是還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遙遠,須當早些動身,還請見諒。來日回京,我必定記着這頓,專程把酒補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軍言重了。原不知将軍還有要事,是我來得不巧,反倒打攪了。”瞧見阿殷那身打扮時,略微詫異,“陶侍衛也要去嗎?”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帶她同去。” 陶靖眉目朗然,先前雖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這幾回并肩作戰後卻已冰釋前嫌,只招手叫來阿殷,“高司馬明日啓程回京,特意過來辭行。這段時間你也蒙他指點,今晚宿在金匮來不及踐行,便在此時作別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別。
高元骁縱然藏了滿腹的話語,然而當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卻是根本說不出來,只好按捺心緒,只以辭行為由頭,糊弄過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禮,謝他這半年的照拂指點,言辭卻是分外懇切,半點都不饞假意。
定王便也客氣幾句。
高元骁卻知定王這一去金匮,他臨走前便再沒機會陳情投誠,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還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定王側眼觑他,那邊陶靖便帶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簡陋,卻也清淨,我在外面靜候。”
這院子地處僻靜,後頭是個果園,院中此時無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聽了去。高元骁不再猶疑,拱手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