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2.27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際,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頭值守時披了件貂裘,此時穿着燥熱,便将其搭在門口衣架上,只着侍衛慣用的圓領袍。這套客房內外共有四間,最裏頭是盥洗寝卧之處,外頭狀若書房,有幾案桌椅,議事閑談皆可。
靠近窗邊籠着炭盆,旁邊一張膝蓋高的矮案,兩側是質地不錯的厚毯。
定王将兩探究拎過去,盤膝坐在矮案邊,拍開上頭泥封,興致頗高。
這頭阿殷沒費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溫酒壺拿過去,跪坐在他的對面。
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紅彤彤的炭火圍着中間的圓形泥臺,上頭隔着把銅壺,此時水已沸了,滋滋作響。
阿殷取了銅壺,上頭副手稍稍發燙,她将熱水注入母壺中,又過去舀些冰涼的水過來,兌在一處。對面的定王已然舉起酒壇,将冷冽的酒注入子壺,而後遞給她。
“這是當地釀的酒,入口綿軟清香,後勁也小。”他取了兩只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遞了一只。
阿殷此時才将溫酒壺放穩,見狀詫異,“殿下,卑職今夜還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點熱酒,可活血暖胃。有馮遠道在,無妨。”定王甚少有這樣怡然的時候,低頭把玩着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膩白修長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經炭火映照,愈顯纖細柔軟。
深雪封路,外頭連過路的客商都不見半個,冷風的呼嘯被隔絕在窗扇之外,這炭盆旁邊,卻是暖氣逼人,只有沸水作響。
阿殷臉上有些發紅,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溫熱的水将酒燙熱,漸漸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給定王滿上,雙手遞過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穩穩挑住,像是有意避開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時,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劃出弧度,穩穩落入他五指之間,随即送入唇邊,默然飲盡。
阿殷曾見過許多喝酒的場面,卻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行雲流水的姿勢,瞧着賞心悅目。
對面定王手執空杯也不遞還,目光只落在阿殷手中酒壺上,“你也滿上,随意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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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少有這樣平易的時候,阿殷應命斟滿,又為定王斟了酒,舉樽道:“卑職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獻佛,先謝殿下一杯。”言畢将酒飲了,只覺其入口綿潤,不像從前宴上喝過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個笑容,一飲而盡,自取過酒壺飲了兩杯,才道:“自幼習武嗎?”
“幼時體弱,家父為叫我強身健體,便叫我練些淺顯的。後來覺得有趣,便認真練了起來。”阿殷雖曾與他接觸過半年,到底敬畏深藏于心,此時正襟危坐,答得頗為恭敬。
定王不以為意,擡頭看她一眼,竟自斟酒遞給她,“天賦不錯。”
阿殷接了酒杯在手,被誇贊後忍不住莞爾,“殿下過獎了。”
外頭的風像是停了,也不知是哪裏的客商冒着這般風雪前來投宿,遙遙傳來抱怨之聲。沒過片刻,又傳來些動靜,卻原來這一帶每日都有軍士騎馬巡邏,盤查過往客商,以保治安。
掌櫃的大抵是慣熟了的,帶着他到廂房,聲音熱情,“軍爺放心,但凡有客人過來,小的都會問問來處。今兒雪大,除了方才那幾個,就只有位貴氣的郎君帶人前來,你瞧——”他應該是指着這邊,“那位就是他的随從。”這語聲落下沒一會兒,便是馮遠道的聲音響起,應付那軍士。
定王此行并未刻意彰顯身份,馮遠道大概是給那軍士看了腰牌,那邊道兩聲“失敬”便忙走了。
屋中,溫酒壺中的酒已漸漸飲盡。阿殷另注了酒溫上,“殿下,不如卑職叫人送幾樣下酒小菜?”
“不必。”
阿殷便不再多言,兩人靜坐着等候酒熱,定王屈指扣在桌上,卻是望着盆中炭火不語。阿殷最初還覺得他興致怡然,然而漸漸的定王愈來愈安靜,好半晌,眉目微擡,目光清炯,“你做侍衛,當真是為給朝廷盡力?保家衛國,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卑職……”阿殷起了個頭,卻沒說下去。
換在從前,她大概能立時厚着臉皮扯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戴上頂報效朝堂的帽子。而今她卻已明白,她固然欽佩隋鐵衣的風範,固然也有昂揚向上的志氣,卻還沒有隋鐵衣那等情懷和抱負。對上那雙眼睛,違心的話更難出口,于是低頭笑了笑,道:“卑職本事有限,不能守衛天下人,能守衛殿下,就知足了。”
定王目光一頓,駐留在炭火映照下的美麗臉龐,那雙杏眼目光清澈,不躲不避。
阿殷覺得這話似乎有點僭越,自顧自的笑了,“殿下大概覺得卑職異想天開吧。”
“沒有。”定王卻是斟酒遞給她,悶頭飲盡。
已經有十幾年了吧,那時候景興皇帝還在位,他只是個王府庶出的孩子,因為出生時被相士預言會“弑兄殺父”,便不得父親喜愛。彼時他已經跟崔忱熟識了,兩人性情相投,崔忱比他年長兩歲,習武更早,體格也更健壯,有一回不知說起了什麽,崔忱拍着胸脯說,“我沒本事保護天下人,不過保護你,卻還是可以的!”
前因後果都已在記憶裏模糊,隔着遙遠的時光,定王卻總記得這句話。
尤其是那年墨城之戰,崔忱為救他而鐵槍透胸後,便更深刻的印在了腦海。
窗外寒風再次怒號,像是那年縱馬疾馳在荒漠間,掠過耳邊的風沙,夾雜着将士們的狂歌與喊殺聲。這北庭都護府世代相襲,戰争無數,不知承載了多少人的回憶。
不知是怎麽提起崔忱的,定王講起了從前的事,阿殷卻想起了銅瓦山上戰死的蔣虎。
從傍晚至深夜,溫酒壺中的香氣一遍遍飄散,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
從北庭的征戰,到京城的舊事,再到沿途風物人情。壓在心底的愁緒被美酒沖散,窗外雪落無聲,屋內紅爐水沸,阿殷說起小時候練武吃了多少苦,又提起對隋鐵衣的欽佩,定王便跟她講隋鐵衣在成為女将軍之前的趣事。
阿殷酒量并不高,最初還守禮不敢僭越,只是偶爾陪着喝兩杯,後來漸漸有了醉意,前塵往事翻出心頭,竟跟定王對坐,喝得沉醉。
少女雙頰醉紅,眼眸亦是朦胧,趴在矮案上像只醉貓。
沒了從前的敬畏,聽定王講起舊時趣事,阿殷眼中便現出慧黠的笑意,“原以為隋小将軍自幼便是鐵膽傲骨,不輸男兒,原來還有過哭鼻子的時候。”她瞧着嘴唇懶懶的笑,回想那位傳奇女将的身姿,着實有些不可置信。
“誰都有過軟弱的時候。”定王倒醉的不深,屈了一膝斜坐,執杯的手搭在膝蓋,目光只在爐火與阿殷之間逡巡,“上至皇室貴胄,下至貧寒百姓,誰不是由弱而強。”
“所以我将來,也會比目下更厲害吧。”阿殷伏案低笑,舉樽飲盡。
深夜裏萬籁俱寂,馮遠道先前已送了燭火進來,此時滿屋皆是朦胧的光暈。
阿殷側頭,瞧見了書桌上一束嫣紅的梅花。
這風寒雪冷的北地竟然會有梅花?她心中詫異,撐着桌案起身,走過去時身子有些搖晃。好在中間只隔了七八步的距離,她在軟倒前撐着書桌站穩,湊過去嗅那梅花時,卻又噗嗤笑出聲來——
哪裏有什麽梅花,卻原來是匠人堆出來的,醉眼中卻跟真花無異。
她覺得有趣,随手取了一支在手裏細瞧。
炭盆之側,定王原本只沉默看她嗅花,白膩的肌膚上染了胭脂般的薄醉,站在梅花之側,更見麗色。她似乎長高了些許,修長的身子微俯,那束梅花堪堪只到她鼻端,映襯如玉臉頰。
她取了梅花在手,擡頭沖他微笑,“殿下,能給我一枝嗎?”
相似的記憶猛然在腦海浮現,定王唇邊笑意凝固,只覺得這情景熟悉極了。然而要細想,兩人相識以來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只除了……對,那個曾困擾過他的夢境。夢裏的美人懷抱梅花,縱馬渡水而來,氣韻幾乎與她分毫不差。
定王擱下酒杯走過去,那頭阿殷腳步有些踉跄,被他穩穩扶住了手臂。
“陶殷——”定王緊盯着她,“我們從前可曾見過?”
這問題聽着耳熟,阿殷歪着腦袋想了想,似乎是在鳳翔的時候,有次從百裏春出來,定王喝多了酒,也這般問過。
她從前何曾跟他見過呢?在京城十五年,她只是個臨陽郡主想要極力抹滅的庶女,他卻是尊貴的王爺。頭回相見還是在那次馬球賽上,她拼盡全力打好馬球,只為能博得他一絲注意,他卻帶着隋鐵衣去賽馬,半點多餘的眼神都不曾分給她。
若說前世,倒是見過的。
那時候她已是十八歲,早已定下了婚事。那年春天陶靖在京中上番結束,臨行前帶她去城外游玩,在滿坡桃花下小住了幾日。彼時嘉德公主也在那裏,瞧着阿殷馬術和功夫很好,兩人頗為相投,相與過數次。因定王是陪同嘉德公主前來,便也有過幾面之緣。
然而那也只是幾面之緣罷了,她知道他是定王,他卻連她的名字都未必知道。
只是可惜了,那片桃花開敗的時候,北邊戰事突起,陶靖戰死,繼而便是京城中那一場變故,令她刻骨銘心。
阿殷遲緩的想了好半天,腳下有些發軟,下意識的便借定王手臂的力道,勉強站穩。
“從前并沒見過。”她借力之下,幾乎是整個人靠在了定王的手臂上,語氣卻是篤定的——這半年觀察,她确信定王并不記得那些事情,那麽兩人自然是沒見過的。
定王瞧她着實喝得有些醉了,任由她抱着手臂,另伸了手去扶她。
真的沒有見過?定王皺眉。
是了,即便是那些荒唐的夢境裏,那個美人也比她年長許多,風姿神采都比十五歲的少女更加奪目。夢境缥缈荒唐,無據無由,他心底生出的幻像,她又怎會得知?
定王扶她走了兩步,阿殷抱着他手臂也走得東倒西歪,沒奈何,定王只能伸臂将她攬在懷裏,打算送她回屋。她的身材就算比之同齡姑娘修長些,比起他還是低了不少,靠過來的時候,正好在他胸前。發間沒有珠釵金翠裝飾,定王垂目時只能看到她頂心的烏發玉冠,那柔潤的玉質如同她的肌膚……
也不知是酒意促使,還是這念頭潛藏已久,鬼使神差的,定王竟然伸手扶住了她的側臉。
觸手滑膩溫軟,合着緊貼在胸腹前的身段,竟叫他腦海有片刻空白。
阿殷茫然擡頭,“殿下?”
美眸紅唇,玉肌黛眉,如畫的面龐不過咫尺距離,甚至就連醉後燙熱的呼吸都毫不客氣的向他拂來。定王只消稍稍低頭,便能觸碰到柔膩的肌膚,溫軟的唇瓣。
向來水波不驚的心忽然狂跳起來,綿軟的酒意也在此時瘋狂湧上腦海,屋中登時燥熱。
定王雖喝了不少,神智卻還是清醒的,今夜深雪找她喝酒,可不是為了醉後的輕薄。
他慚愧而眷戀的挪開手指,再不敢多耽擱片刻,扶着她就往外走。出了這道門,是個小小的隔間,馮遠道執刀護衛,聽見動靜便迎過來。
瞧見醉貓般貼在定王身上的阿殷時,馮遠道滿面詫異,甚至忘了伸手相扶。
“叫店家找個妥帖婦人照顧。”定王囑咐,推開外側屋門。
外頭寒風凜冽,卷着雪砧子往臉上直撲,他舉衣衫擋住寒風,連扶帶拖的将阿殷帶回她的屋中。阖上屋門後,胳膊實在被她拽得難受,索性将她打橫抱起,三兩步送至榻上,才算是松了口氣。
渾身上下似乎都沾惹了她的氣息,這一路扶持相貼,定王明顯覺得口幹舌燥。
他不敢多逗留,出去吩咐跟至門口的馮遠道找人照料,便腳步匆匆的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