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更
定王懸在半空的手微僵,半晌才徐徐收了回去。
這件事,是他從前未曾思量過的。
孤身二十餘年,難得碰見可心意的姑娘,他所想的也只是将她娶到身邊,再不叫她受半點委屈。至于如何娶,給什麽身份,在歡喜之中,他倒是不曾深思過。而今阿殷提起,才驟然意識到她身份特殊,即便他想要娶她,皇上、母妃、禮部那裏又會怎麽說?她不願做側妃、做滕妾,可皇家會給她王妃之位嗎?禮部的儀制和父皇的脾氣他都清楚,這件事委實全無把握,即便他執意要娶,怕也拗不過皇家最看重的儀制和顏面。
定王不是信口開河、胡亂許諾之人,在解了這個難題之前,他确實無法給出承諾。
山風吹過,揚起袍角翻飛。定王看向阿殷,半晌才如實道:“目下,我确實無法許你正妃之位。但是陶殷,我既然想娶你,就會竭力安排。”
阿殷笑了笑,“卑職也知此事絕無可能,所以從不敢有此念頭。殿下不必為難,強做安排,天下之大,總有家世出衆,才能容貌皆勝過卑職之人。到得那時,這些許小事也就不足挂齒了。”這麽說着,心中竟然失落起來。然而皇家規制絕無轉圜的餘地,縱觀朝堂,也沒見過哪個王爺會娶個身份低微的庶女,還只守着一人不再另娶。
她既然不肯委身做側,不肯讓孩子也背負庶出的身份,自然只能狠心舍棄。
好在此時陷得不深,阿殷靜了片刻,強自收拾心緒,繼而道:“山風雖不冷,久了畢竟傷身。殿下可要回去?”
“回吧。”定王撥轉馬頭。黒獅子似也被主人的情緒感染,稍稍垂着馬頭。
一日馳騁快意,阿殷暫且将那點失落抛在腦後,護送定王回府後,便迅速歸家。
郡主府上的氣氛不大對,就連門房都比平常謹慎,整個府邸都像是被什麽東西壓着,來往的奴婢皆謹慎小心,大氣都不敢出。阿殷今日與臨陽郡主在西苑偶遇時不曾格外見禮,回府後自然得先到明玉堂去。
才進了垂花門,就見如意站在日落後漸涼的晚風中,滿面焦急。
阿殷詫異,尚未開口時如意便迎了上來,“姑娘可算是回來了!”她連忙湊過來,低聲道:“郡主回府後發了好大的脾氣,還險些跟郡馬爺吵起來。這會兒都在明玉堂等着,郡馬爺派人遞話出來,好叫姑娘心裏有個準備。不過郡馬爺怕姑娘受委屈,一直在明玉堂沒走。”
“哥哥呢?”
“郡主尋了他的許多錯處,罰他去跪着面壁。
阿殷便點了點頭。臨陽郡主向來頤指氣使,雖則将陶秉蘭記為嫡子養着,平常也容易對他和顏悅色,然而前提是陶秉蘭對她言聽計從、不做半點違抗,甚至能變着法兒哄她開心。前些年陶秉蘭有心護着妹妹,少年郎又沒什麽手段對抗臨陽郡主,便常對她恭順,以保兄妹平安。自打去年冬天陶靖歸來,陶秉蘭對臨陽郡主似乎也沒那麽恭順了,臨陽郡主會出手發落,也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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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如意先回合歡院,将衣衫重新打理齊整,便快步往明玉堂去。
明玉堂裏果然像是入冬般冷清,上下嬷嬷丫鬟們來去,半點動靜都不曾發出。
阿殷徑直去了正屋,丫鬟掀開入春後換上的輕薄簾子,阿殷繞過那一架紫檀雕人物插屏,就見臨陽郡主坐在側間的矮榻上,滿面冰寒。父親陶靖坐得離她有十來步遠,面目沉肅不見表情,微垂着雙目巋然不動。滿屋子安靜,唯有玉香薰中的煙氣袅袅騰起,旁邊的沙漏裏,細沙緩緩流下,無聲無息。
“給母親問安。”阿殷上前行禮,繼而又朝陶靖行禮。
臨陽郡主眼皮微擡,冷笑了一聲,“好威風的右副衛帥,也會同我行禮。我只當你攀上了定王,已經能飛上天去!”想起今日兩番受辱,見着阿殷時更是氣怒,雙目圓睜,沉聲道:“我郡主府上不養吃裏扒外之人,明日你便辭了那微末官職,回府裏老實待着!一介閨中女兒,成日跟在定王身後打殺,成何體統!”
阿殷道:“恕女兒不能從命。”
臨陽郡主愈發惱怒,“哼,當真是翅膀硬了,想搬到定王府上去?你還知不知廉恥!”
“郡主!”旁邊陶靖陡然睜開雙目,沉聲道:“是否繼續當差,要問她自己的意思。你問便是了,何必出語羞辱!”
“羞辱?這就算羞辱了?”臨陽郡主霍然站起身來。
她後晌跟陶靖險些吵起來,原本就強壓着怒氣,此時經過醞釀,哪還忍得住,疾步走過阿殷身邊,直往陶靖沖過去。若非阿殷稍稍後仰,那膝蓋都快撞到她臉上了。
臨陽郡主站到陶靖跟前,目中怒火,恨聲道:“我訓誡她是羞辱,你可知真正的羞辱是什麽!今日馬球場上,你跟定王合力坑害代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代王妃可是我的妹妹,為着此事數落指責,你可知我當時臉面盡失?定王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驸馬,與代王也是姻親,偏偏去幫着定王,是何居心!”
“郡主此言荒謬。”陶靖緩緩起身,目中射出精光,“無非馬球而已,怎說是我坑害代王?”
“代王兄肩上被那馬球打得青紫,連骨頭都傷了。你是習武之人,若非故意,怎會錯傷!”
“這就怪了,我與代王素來無怨無仇,為何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出手傷他?”陶靖逼近半步,容色更冷,“或者郡主覺得,代王曾做過什麽惡事,所以我才怒而報複,趁着馬球賽下黑手?萬事皆有因,郡主認定我是刻意重傷,莫非已是知道這緣由了。”
臨陽郡主心懷鬼胎,聞言面色稍變。
今日她原本沒想過陶靖在代王落馬中的作用,直到去了清音閣,被代王妃狠狠一通數落,才知當時代王是被背後飛來的馬球擊中肩胛,加之頭上昏重,才會栽下馬背。擊球入門的是陶靖,代王妃自然将這筆賬算在臨陽郡主頭上,她不敢在代王那裏火上澆油,恰巧臨陽郡主送上門去,當即從臨陽郡主沒摸清底細亂出主意,到陶靖胳膊肘外拐重傷代王,絮絮叨叨的數落了半個時辰。
臨陽郡主耐着性子致歉,這才知道陶靖原來是助纣為虐,幫外人來打自家人。
此時陶靖這般質問,臨陽郡主立時理虧,氣勢稍矮了半分。
陶靖冷笑了聲,索性挑明,“元夕那夜我就已知此事,卻未跟你計較。你不知悔改,反來指責阿殷?世上哪有你這樣的母親,黑心黑肝,心腸惡毒,竟跟外人合謀把女兒往火坑裏推!你哪裏還有郡主的氣度,分明就是惡婦!”他雖是武夫,脾氣卻不算暴躁,即便跟臨陽郡主數次紅臉相争,也不曾出口罵人。這回着實是被氣得狠了,又不能像打代王那般對這女人出手,滿腹怒氣随着“惡婦”二字傾瀉而出,竟罵得臨陽郡主目瞪口呆。
屋內安靜了片刻,臨陽郡主反應過來,立時怒不可遏,揚手就想掴陶靖的臉。
陶靖擡臂格開,目中怒火未息,沉聲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訴你,阿殷不會離開定王府,更會忠心跟随。若非定王仗義相助,她的命早就被你害了。”
“陶靖!”臨陽郡主慣于驕橫,何曾被陶靖這般反抗過,被戳穿短處後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
陶靖更不相讓,“你若想家宅不寧,有什麽陰謀手段,盡管使來。”
“好……好……好!”臨陽郡主氣不成聲,“以為攀上定王我就怕了他!當真是她翅膀硬了,還是你們看着我姜家敗落,欺我如今式微?我倒沒想到,你原來是這樣落井下石、趨炎附勢的人!”
“欺你式微又如何。”陶靖冷笑,揮臂甩開臨陽郡主的手。
屋內霎時安靜,臨陽郡主呼吸稍頓,就聽陶靖沉聲道:“你或許能仗勢欺人一時,但別指望仗勢欺人一世!善惡有報,天道輪回,你做過的惡事,我一件件全都記着,終會有清算之日!從前是秉蘭和阿殷太小,你姜家只手遮天,敢欺鬼神,但今日,奉勸郡主一句,最好相安無事!”
他惡狠狠的說罷,再不理臨陽郡主,過去單手拽起阿殷,也不打招呼,徑直出門走了。
臨陽郡主依舊站在那裏,心中翻江倒海,震驚之下,甚至連剛才的怒氣都消失了,只剩下滿心茫然——他這是什麽意思?多年夫妻,他還記着舊賬,他知道當年馮卿是怎麽死的了?他到底哪來的膽氣放如此狠話,當真只是因為攀附了定王?而她這麽多年對他的癡心,這麽多年平白流過的時光,他竟自視若無睹,随意踐踏?
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少女時的愛慕與執着,十多年來的不甘與賭氣,甚至懷着的些微希望和多年維系的驕傲,在此時全然崩塌。
臨陽郡主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驕橫而要強,幾乎從未哭過。
她将拳頭攥緊,想要止住眼角不斷流下的溫熱,心底漸漸又騰起憤恨。
如果不是景興帝禪位,如果不是代王挪出東宮,如果……她依舊是帝後格外疼愛的驕蠻郡主,又怎會有如此被人欺辱、四面楚歌之時?不甘心!實在不甘心!
明玉堂外,阿殷被陶靖拉着往前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她從沒見過父親像今日這般兇狠的罵人,更沒想到他會全然不顧臨陽郡主的臉面,那樣惡語相向。
暮色中風涼,她跟不上陶靖的步伐,腳下稍稍踉跄。
将近陶靖的書房時,她才一把拽住了陶靖的手臂,“父親,你剛才是認真的?”那一番怒斥,說郡主是惡婦、翻出舊賬,甚至直言要欺郡主如今式微,還說善惡有報,天道輪回,固然都沒錯,可畢竟沖擊太大。臨陽郡主會不會因此惡向膽邊生,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
陶靖似是猜透她的心思,冷聲道:“郡主向來遇弱則強,遇強則弱。不必擔心。”
這意思是臨陽郡主欺軟怕硬,若陶靖氣勢不夠狠、蓋不住她,她吃準了陶靖怕她,便會怒而報複不擇手段;但若陶靖的氣勢完全壓過了她,她反倒會被擊潰,從而生出忌憚。
阿殷隐約明白了陶靖的意思,卻還是道:“可她總不會坐以待斃吧。”
“今日激将,就是不想讓她坐以待斃。”陶靖腳步稍頓,壓低聲音道:“我已有了四成把握,最晚五六月,你且靜候消息。”
阿殷聞言大喜,“我等着這天!”
阿殷如常在定王府當值,因為開春事多,加上去年西洲姜玳一系落馬後牽出些舊案,定王也被安排了些事,漸漸忙碌起來。
西山之事暫時擱置,定王并未再對阿殷多說什麽,只是愈發器重,不需出入随行時,許多要緊的事情都由常荀帶着她去辦。常荀也肯指點維護,加之阿殷當差時本就應變機靈,倒是得了些誇贊,甚至有一回跟着常荀去了趟內省,出來碰見華安長公主時,因阿殷當日精神奕奕,女兒家行禮比之男子更為悅目,被長公主留意,詢問誇贊了兩句。
到得初八那日,恰逢阿殷休沐,多日不見的高妘特意遞個帖子來,請她過去指點馬球。
京城內地方有限,馬場多在郊外的別居裏。
高家有高晟這個宰相,長子是青年才俊,高元骁也能得皇帝青睐,家底子不薄,在郊外也有處極好的別居。
阿殷過去跟高妘練馬球,探讨些技藝,沒過半個時辰,果然高元骁也來了。
這意圖着實明顯,阿殷不動聲色,繼續留心馬球。直至高妘喊累說要歇會兒時,久在場邊閑坐的高元骁才走了過來。
春和日麗,挺拔健朗的男兒,觀之也算悅目。
他先誇阿殷馬球打得好,又東拉西扯的說了些事,說這別居附近有處山坳地氣和暖,花開得比別處早。阿殷平常忙于差事,難得出來一趟,高元骁盛情邀請,必要帶着她和妹妹去看看。
阿殷笑而不語,認真聽他說罷,才挑眉笑道:“高将軍何必如此費周折。”
她的目光清朗、明媚,高元骁被她窺破心意,也不覺得赧然,笑道:“平常我在宮中戍衛,你在王府當值,難得能休沐碰到一起,自該游春賞景——好吧,如你所猜,我依舊賊心不死,想借此機會套個近乎。”
阿殷被他這态度逗笑,道:“多謝高将軍美意,只是我依舊并無此意。”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臨陽郡主如何對你,将來會如何,你我一清二楚。令尊如今留在京城,恐怕也是你勸說的?他們有什麽打算,如何安排人手,我雖不能盡知,當初卻也被告知了些許。這事上我會與令尊同心,好讓你早日得償所願。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對的心思從未變過。”
這便是要幫陶靖揭露臨陽郡主的意思了。
他投靠定王是為自保,但是出手幫助陶靖,這由頭阿殷自然是明白的。
她駐足側身,認真道:“高将軍若能相助,家父必定感激,事關重大,我也不會刻意拒絕,将來我與父兄必當銘感恩情,以圖報答。只是有件事我須提前說明白,這件事是我會在別的事上報答致謝,但絕不是将軍想的那件事。所以将軍出手相助前,還是考慮清楚為是。”
高元骁未料她會說得如此直白分明,稍見詫然。
“令妹的馬球功夫不錯。”阿殷轉而看向遠處歇息喝茶的高妘,“不過看得出她志不在此,這般探讨,委實強人所難。今日多謝厚意,将軍也不必再勉強令妹,叫我與她都作難。時辰不早,我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她今日穿的是便于打馬球的勁裝,行的也是抱拳之禮,退後兩步,繼而往高妘處辭別。
出了高家的別居,驅馬馳于官道上,兩側柳樹已然抽了嫩芽,有缱绻的燕兒穿梭來去,春光裏生機勃勃。
她極目望着遠山近水,天地開闊,宇內分明,柔美春光令人心神也舒朗起來。
阿殷吐了口氣,失笑。
半月之內連着推拒了兩份心意,兩人都是京城中難得的好兒郎,只可惜她都沒福分——
一個是她不愛,沒有兩情相悅的婚事總是食之無味,所以推拒後也不覺得如何。另一個,卻是她愛不起。從西洲到北庭,再從北庭到京城,情愫不知是何時滋生的,所以錯過了便覺失落,偶爾午夜回想更覺得遺憾。
卻也只能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