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2.6
夏日暑熱正濃,哪怕已到了後晌,地上依舊蒸籠似的。
阿殷跟着定王到了荷池邊,因涼亭正對着西側的太陽,便選了對面的樹蔭坐下。這一帶水汽朦胧,沿水樹木生得蔥茏高茂,過了正午後便被樹影遮着,此時倒涼快許多。
定王盤膝坐下,放了魚餌入水,“昨晚你說想喝魚湯?”
阿殷頓時喜上眉梢,“可以動葷腥了?”
這還是昨晚的事情。她負傷後連日喝藥,那禦醫是新來的,據說醫術頗高,開出的方子雖有奇效,忌口卻頗多。這些天她遵着醫囑遠離葷腥,每日清粥鹹菜,喝得次數多了,臉都快喝成菜色了。昨晚定王去藤院看她,瞧她精神萎靡,問及緣故,她便随口說想喝點魚湯補補,未料他還真記着。
定王睇她一笑,“可以。”
“那我可得多釣幾條!”阿殷擺開架勢,專心釣魚。
遠近無人,只有風拂水波,樹葉飒飒。定王一直拿餘光瞧着阿殷,如畫的眉目令人眷戀,這樣的綠水伊人,卻叫他想起那日的寒潭。被十名突然沖出的刺客圍攻時,他真以為自己會撐不過去——侍衛全都留給了嘉德公主,他去寒潭時從來不許旁人打攪,周圍更無援手。兇險的圍攻中,他想要應對已是拼盡全力,更沒有半刻空暇去放響箭求救。
行走與朝堂沙場,見慣生殺之事,定王從前并不畏懼生死。而在那一天,他卻覺得害怕。
因為從前的他少有牽絆,今時今日,卻有了阿殷。母妃若沒有了他,依舊能在深宮中念佛餘生,阿殷呢?年華正茂的女孩子,禮部議定的定王側妃,總不能就此守了活寡。更何況,他也舍不得丢下她。那十柄利劍穿梭,傷處疼痛不間斷的傳來,在他幾乎以為要命喪敵手的時候,阿殷卻帶着侍衛前來營救。
那驚鴻一瞥的飒然英姿,比潭水濕身的玲珑身段更叫他印象深刻。
魚餌被咬,魚線微動,定王猶自出神,阿殷卻有些急了。
“殿下!”她低聲提醒,轉頭見定王正睇着她,不由一愣,“殿下?魚上鈎了。”
定王立時回神,聽見她的後半句,立時挑動魚竿,收了條活蹦亂跳的鲫魚。
阿殷卻還沉浸在他方才的眼神裏,她說不出那是什麽感覺,遂忍不住問道:“殿下在想事情?”
“在想那日寒潭的事。你率衆救護有功,這兩日還未謝你。阿殷——”定王擡眉瞧她,目光灼灼,“你說,要我怎樣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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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了冷肅威儀、冷靜自持的的定王殿下,對上這樣灼灼的目光時,阿殷不知為何,只覺他虎視眈眈。
她迅速眨眼尋思,瞥見簍中的活魚,有了主意,莞爾笑道:“雖說保護殿下是我的職責,不過殿下既說要謝,那麽卑職就卻之不恭。這樣,方才殿下說不準我休沐,不如就以此為謝如何?我今日釣幾條魚,殿下便準我休沐幾日。”
“在藤院養傷又不用你上值辦事,與休沐何異?”
“我是說回家休沐。”阿殷嘀咕,仰頭道:“殿下就說願不願意?”
“可以。不過——”定王目光閃動,牽起笑意,“只算一刻鐘。”
這怎麽行!阿殷當然不滿,立時瞪圓杏眼,“兩個時辰!”
片刻後,定王妥協,“依你。”
阿殷最終釣到了六條魚,換得六日休沐。
若不是中間和定王閑聊耽誤了事情,阿殷覺得,她要釣十條魚都不在話下。不過偷懶懈怠太久也不好,有這六日就足夠了,可以和父兄去避暑游玩,可以約上傅垚上街走走,還能去轉轉暌違已久的兵器鋪,很滿足了。
懷着這樣的心思,她踏着晨光進了靜安巷,還未到自家門外,就見馮遠道從自家門口打馬而來。
她遠遠招呼了聲“馮常侍”,到得近前才低聲道:“表哥怎麽有空過來了?”
“來看看秉蘭和姑父,本想探望你,誰知你還沒回來,殿下倒是看得緊。”他在前往北庭時便已察知定王之意,此時打趣而笑,見阿殷就要作惱,忙道:“事情處置得如何,應當無礙了?”
“高相已經明白情由,想來無礙。”阿殷伸手相讓,“表哥再進去坐坐?”
馮遠道卻沒有折返的意思,只道:“待會還要入宮,不能多留了。阿殷,皇上已知曉你的身份,往後若涉及,該拿捏好分寸。高家的事,從端午那日起,皇上對殿下就頗有微詞,至今氣也沒消,你可提醒殿下幾句。”
“表哥自己不去了?”
“皇上忌諱親近官員跟皇親往來,你難道不知?往後你成了王妃,我跟秉蘭往來都不能太頻繁。伴君如伴虎,從前只是聽父親念叨,如今算是親自體味過了。”馮遠道苦惱的皺眉,執着缰繩,同阿殷作別。
阿殷便也拱手道:“馮常侍慢走。”
待她進了家門将馬交給新找來的門房,才繞過影壁,就見如意低頭走出來,口中念念有詞。她只顧悶頭行走,走近了險些撞進阿殷懷裏,才猛然擡頭,旋即驚喜道:“姑娘你回來了?身上的傷可都好了?”退後半步将阿殷打量着,見她氣色還不錯,才鼓嘟着嘴道:“這幾天可擔心死奴婢了。”
“你家姑娘身手出衆,對付毛賊綽綽有餘,擔憂什麽。”阿殷大言不慚,笑吟吟道:“念叨什麽呢,都不看路。”
“季夫人來了,吩咐奴婢去買些東西回來。”
阿殷聞言稍喜,“是外祖母?”
自季先生認了馮卿做女兒後,阿殷便名正言順成了季家的外孫女。當年季先生與馮崇交好,兩家女眷也來往頗多,季夫人膝下沒有女兒,便格外喜歡馮卿這靈秀的姑娘,在季先生認馮卿做幹女兒之後,她便也欣然做了幹娘。到如今兩下相認,終于有了個外孫女,便十分疼愛。
阿殷自幼少敘天倫親情,如今得了這樣慈和可親的外祖母,哪能不喜愛的,三兩步跑進去,瞧見裏面頭發半白的季夫人時,當即大步趕過去,“外祖母來了!”雖然穿着官服,卻是以尋常女兒家的姿态屈膝行禮,笑聲雙靥,如緋色的蝴蝶撲扇而入。
季夫人年已五十,因保養得當,氣色極好,當即将阿殷扶起來,“可算是回來了,還以為這趟又要撲空。”她并不知定王遇刺和阿殷受誣之事,聽陶秉蘭說阿殷有事在定王府暫住幾日,只當她是有要緊公務在身,如今見着,便問道:“忙完了?”
“嗯,從今兒開始要休沐六天!外祖母若是想去外頭避暑游玩,只消吩咐一聲,我立馬跟過去開路。”
旁邊陶秉蘭聞言失笑,“外祖母要的是乖巧孫女,可不是蠻橫開道夫。”
“無妨,無妨。阿殷這樣好的身手,拿來開道倒是我沾光了。只是有一樣——”季夫人神色稍肅,拉着阿殷的手坐回去,緩聲道:“禮部都定了婚期,算來也也只小半年時間,你卻連半點都不着急?雖說皇家娶妻不必嫁妝,姑娘家該備的東西卻也不能少了,你父親疏忽這些,你也不知來問問我。還有秉蘭,也不知替妹妹操心這些。”
陶秉蘭赧然,“是我們疏忽,反倒要外祖母費心了。”
“我膝下沒有女兒,當初可是拿你母親當親生的來疼。如今阿殷既是我的外孫女,這些事自然要操心。要準備的東西我已列了單子,方才也吩咐如意去采買一些,阿殷既然休沐,趁着這空暇,也該放下刀劍,做些女工。”
“外祖母!”阿殷從前只偶爾在陶靖跟前撒嬌,如今對着季夫人,更是得心應手,軟聲道:“這六天休沐還是我釣魚幾個時辰才換來的,您就叫我緩一緩。過兩天,我和哥哥陪您去城外上香如何?”
陶秉蘭也道:“盛夏酷暑,城西寺裏的泉水甘洌清甜,外祖母不想念嗎?”
“就知道玩!也罷,總歸還有點時間,這些東西慢慢準備也可,只是不可耽擱太久了。”季夫人瞧着陶秉蘭,笑道:“等忙完阿殷的事情,明年春試有了結果,我也該操心你的事情。”
陶秉蘭也已十六,從前臨陽郡主雖提過此事,卻都是撿着與代王有關的人家。
如今既已和離,過往之事擱下,倒确實該張羅起來了。
因季先生辭官不就,府中平常也無甚大事,季夫人既然過來了,陶秉蘭和阿殷便苦留住,等陶靖回來一同用飯。祖孫三個順道将出城上香的日子商議過,定在了四日之後。
待得陶靖回來,得知季夫人此來之意,大為感激,殷勤招待後,親自将季夫人護送回府。
隔日,阿殷趁着閑暇,約了傅垚去逛街市。
兩人倒有一陣子沒見了,沿街将胭脂衣裳首飾鋪子逛得盡興,便往茶樓裏暫歇。這茶樓就坐落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銀樓對面,逛完街市的姑娘們多愛在此喝茶暫歇,她倆進去才尋了座位坐下,推窗取涼,目光一轉,卻瞧見了常蘭惠。
常蘭惠身後跟着兩個丫鬟兩個仆婦,同桌坐着的三個姑娘皆是金銀绫羅,仆從環繞,想來身份也不低。
那邊常蘭惠正好也瞧過來,阿殷便沖她微笑,權做招呼。
傅垚雖也是官家千金,平常卻甚少跟這些公府侯門中人往來,跟着打量了一眼,低聲道:“瞧着倒挺和氣。”
“這位是惠定侯府家的千金,與旁人倒很不同。”阿殷眼角餘光瞥見常蘭惠似往這邊走來,有些詫異,便起身相迎。
這茶樓裏布置得寬敞,桌間相隔較遠,常蘭惠緩步走來,沒帶半個随行,近了才道“陶……姑娘。”
阿殷便是一笑,“難得上街走走,竟能碰見常姑娘,倒是有緣。”
“我兄長與陶姑娘同府共事,我們自然有緣。那日從鳳凰嶺匆匆離開就不曾再見過,如何了?”
這話問得暧昧,自然是礙着傅垚在場,常蘭惠不知阿殷是否避諱,所以問得含糊。阿殷倒不會避着好友,又感念常蘭惠那日的相助,便如實道:“高相與高将軍那邊已然解釋清楚了,只是還不知高姑娘如何。”
“果真你是沒去看她。”常蘭惠笑了笑,道:“特地過來,就是想提醒你,她那邊還是和從前想的一樣。有誤會罅隙并非好事,若有時機,你還是再跟她解釋一番為好。冤家宜解不宜結,解鈴還須系鈴人,她那裏的心結還是得你出馬才行。”
這道理阿殷明白,更知常蘭惠的好心,當即道:“多謝提醒。待她氣消些我再尋機解釋,也許會更好些。”
“果真兄長誇得不錯,陶姑娘通情達理。”常蘭惠一笑,也不多逗留,起身作別。
阿殷謝她好意,亦起身相送。
旁邊傅垚待常蘭惠走了,挑眉笑望阿殷。
阿殷輕輕搖頭。
“又不能說……”傅垚有些洩氣,旋即道:“本來還想把四本書都還你,現在看來,待會只還兩本。剩下的過陣子再說!”
“那可是我從他書房偷出來的,不能再拖!”阿殷板着臉——傅垚雖好動,卻也愛看書,先前有幾本書各處找不到,阿殷在陶秉蘭書房瞧見,便想幫她借出來。誰知道陶秉蘭待書格外吝啬,那幾本又是絕版,死活不肯借,阿殷無奈之下,便趁他不備偷了出來。
傅垚卻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那我不管,即便你哥發現了,也是你背鍋。”
“那我也會把你供出來!”阿殷說罷,忽然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來,每回你想看的書都能在他書房找到,不如便收了這書房,往後想看就取?”
“那我卻之不恭……”傅垚話到一半,忽然回過味來。她跟阿殷關系親近,無人處也常打趣玩笑,立時明白了阿殷言下之意,面上微紅,道:“打住!吃糕點!”
阿殷依言品嘗糕點,唇邊笑意卻沒能壓下去——
季夫人說要給兄長張羅婚事,依傅垚和兄長的性情,若是湊到一處,似乎挺有意思。
阿殷終究軟硬兼施将四本書從傅垚手中奪回,悄悄放回陶秉蘭的書房。待得約定之日,季夫人如約帶了膝下小孫女和阿殷兄妹,往城西的佛寺去上香,就着寺院後山裏的清冽泉水沖茶,一日盡興。
只是在離開時,碰見了幾個熟人。
這佛寺因後山的泉水而出名,常有貴人往來,阿殷遠遠瞧見盛氣淩人離去的壽安公主時并未在意。誰知道沒走一陣,便見代王妃和臨陽郡主也走了出來。不同于壽安公主的倨傲态度,這兩人面色不甚好看,像是受什麽氣了似的。
她們三人從前感情甚好,出入皆在一處,今日卻這般情形,怎不叫阿殷好奇。
回到定王府後,她當即找到消息靈通的常荀打探。常荀倒是知道些內情,說自從姜家被查抄後,代王和代王妃日漸不和,壽安公主只向着代王,代王妃和臨陽郡主卻流連姜家女眷,代王府中據說已有過數次小摩擦了。照這個情形下去,代王府上遲早要起內讧,到時候坐山看好戲,叫阿殷暫且別着急。
阿殷當然不會為這些事着急,如今最要緊的,還是定王府的事——
據常荀順着烏荀草探到的消息,那日鳳凰嶺的刺客,應該是和邱四娘同出一源,也是出自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