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5
定王遇襲的事情雖不好查,京中關于高妘的謠言卻不算太難,永初帝欽點的那位刑部侍郎沒兩天就查出了結果。
刑部侍郎孟應瀚是孟皇後的兄長,當今孟太師的長子。孟太師年已古稀,曾是三朝宰輔,長女嫁給了柱國公崔家,次女當年嫁入王府,如今成為皇後,府中也是聲名煊赫。他膝下兩個兒子,長子孟應瀚資質平庸,雖有孟皇後和太子的器重,年近五十,也只居于侍郎之職。倒是次子承襲了父輩的天資,雖只三十歲的年紀,官職卻已與兄長平齊。
孟應瀚資質既平庸,又心向太子,大張旗鼓的查了一番,結果卻是與高相所查到的完全一致——
謠言出處,是個叫陸貴的人。
陸貴是京中最平常不過的小老百姓,家裏雖有些許資産,他游手好閑不學無術,這些年坐吃山空,早已将家産變賣殆盡。他既沒有發家的本事,平日便總往賭坊裏鑽,一夜暴富的夢做了許多年,卻只換來滿身的賭債。這身份原本平淡無奇,蹊跷的是,他卻是定王府一位統軍石勇的小舅子,最近不知從哪裏賺了筆銀子,竟自換了身行頭大吃大喝起來。
當日高相懷疑謠言出自阿殷,便是從他嘴裏套了話,得知是受石勇指使,才認定猜測。
孟應瀚查到此處,與高相“不謀而合”,當即捉了陸貴審問,陸貴供認不諱,說他是受了姐夫石勇的指使,收人錢財,為人辦事。
刑房裏簽字畫押,因永初帝命定王和高相過問此事,孟應瀚便先将結果報了過去。
定王聞訊,當即命人備了馬車,帶着阿殷前往——兩人傷勢皆未痊愈,車中柔軟,比騎馬更益于傷口恢複。
到得刑房外,高相與高元骁父子二人也是早就到了。
衆人一同進去,孟應瀚行禮完了,便将陸貴的口供呈上,道:“下官奉命細查此案,謠言确實是由陸貴散播。陸貴口稱是受石勇指使,他是殿下府中的統領,下官不敢擅自提審,還請殿下明示。”
“這就是孟侍郎勞碌數日的結果?”定王哂笑,将那口供遞給阿殷瞧。
阿殷粗略掃過,這陸貴倒是招認得幹淨,将何時、何處散出謠言寫得明明白白,連同石勇如何囑咐他、給了多少銀兩都供認得清楚。她自知這是攀咬誣賴,也不急着出聲,将那口供遞回給定王,擡頭瞧向對面高家父子,便見高相往那陸貴走去,高元骁卻正瞧向她,眉目冷峻——
定王是軍旅之人,府中規矩嚴明,那石勇又是統領,若非上司授意,絕不敢私自造謠。
有高妘的諸般哭訴在,高元骁看着證據确鑿的口供,面色更沉。與阿殷目光相觸時,迅速挪開。
阿殷只笑了笑,朝定王拱手道:“殿下,是否将那人也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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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定王颔首,遂朝高相道:“令嫒為傳言所擾,又牽系本王與陶殷,本王怕孟侍郎有不察之處,也安排人去探聽消息,結果倒與這口供迥異。”他随手将那份謄抄的口供捏做一團丢在旁邊的紙簍中,經過高元骁身邊時,卻以極迅捷的手勢抽出他腰間佩劍。
高元骁下意識以為定王要殺人滅口,搶上去想要阻攔,卻見定王劍尖落處,将陸貴的臉擡了起來。
他怔了怔,讪讪的退回到高相身後。
高相面色不變,道:“殿下這是做什麽?”
定王也未理他,只将劍尖微擡,問道:“本王再問你一次,當真是受石勇指使?”
刑房中光線昏暗,周圍皆是森然刑具,因昨日才下了場雨,這會兒便覺悶熱潮濕。陸貴招認前只受了例行的五杖之罰,此時腰臀疼痛,渾身感官格外敏銳,被這冰寒的劍尖抵着咽喉,當即吓出了身汗。他定了定神,有恃無恐的擡起那張痞氣臉,對上定王的目光時,卻是悚然一驚。
久在京城厮混,哪能不知殺神之名?
對面的男人身材高大面目冷峻,那雙眼睛如萬鈞之刃壓過來,威儀冷厲,令人不敢逼視。仿佛再對視片刻,自己所思所想便會被對方攫取殆盡似的。
陸貴想低頭,卻覺颔下劍尖貼得更緊,當即道:“草民……草民不敢……”
心驚膽戰之下,竟自猶豫起來。
外頭阿殷已奉命帶了個滿身褴褛的女人進來。那女人三十餘歲的年紀,做尋常婦人打扮,只是此時昏迷不醒,衣衫沾着血跡,雙腿軟軟的拖在地上,任由兩個侍衛架過來,兩邊袖口是斑駁血跡,十根手指血肉模糊,指甲蓋早已不見蹤跡——顯然是受了重刑。
侍衛将那女人往地上一丢,定王拿劍尖翻起她的面孔,朝陸貴道:“認識嗎?”
壁上油燈微晃,那張臉并未受任何損傷,長得圓潤福氣,只是雙眼緊閉,眉頭深皺,愈發顯得身上傷痕觸目驚心。
陸貴瞧見那面孔,赫然變色,立即別開目光搖頭道:“草民不認識,不認識。”他的話音未落,叮的一聲,那把寒光閃閃的劍便深深釘在他面前的地上,劍柄微顫,每一下都蕩過他鼻尖,寒氣森然。
陸貴吓得雙股顫動,擡頭對上定王的目光,不寒而栗。
他再愚蠢,也明白定王這是什麽意思——五杖已令他痛楚難當,若那女人身上的刑罰加諸于他……眼前這人是兇名赫赫的殺神,萬千人的性命都視若草芥,他又算得什麽?原本的有恃無恐迅速坍塌,恐懼洶湧漫入心間,他猶豫了片刻,終是低頭——
“草民……認識。”洩氣的聲音,仿佛已放棄了反抗。
旁邊孟應瀚雖不知這女人是什麽身份,卻也知定王此舉是要讓陸貴翻供,當即厲色道:“休得油嘴滑舌!”
定王哪容他在此放肆,目光利刃般盯過去,竟自逼得孟應瀚後退了半步。
他再不複初來時的客氣之态,渾身威儀氣勢毫不收斂,如冷厲的劍鋒出鞘,朝孟應瀚質問道:“孟侍郎原來是這樣辦案的?京中謠言源頭共有五處,你卻只查到陸貴一人?五人皆受此婦人指使,你卻無知無覺?父皇信重托付,你卻如此辦案,豈非辜負父皇所托!”盛怒之下,他一腳将陸貴踢翻在地,厲聲道:“從實招!”
這一聲厲斥如同驚雷貫耳,陸貴被踢得肩骨斷裂,威儀重壓之下哪還敢油滑作僞,當即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草民不敢隐瞞……”他慌亂之中忍痛跪伏在地,不住磕頭,膽戰心驚,“我是受邱四娘指使去散播謠言,又是聽她的吩咐将事情推給石勇。她,她說只要瞞過此事,就給我千兩銀子,草民不敢隐瞞,求王爺饒命!”
“混賬!”這回出聲的卻是高相。
他最初便是被陸貴蒙蔽,認定傳言出自定王府,甚至因此與定王言語對峙。如今聽陸貴這般招供,怒不可遏,一把推開要過來勸說的孟應瀚,将陸貴已然重傷的肩頭提起來,怒聲道:“此言當真!”
“草民不敢隐瞞,不敢隐瞞。”陸貴又疼又懼,臉色陡變了,“确實是邱四娘教我去散播,當時除了我還有拐子街上的乞頭,他也和我一樣,收了銀子為她辦事,求王爺明察!”他不認識高相,深懼皇家威儀,自然只朝着定王求饒。
定王冷哼。
高相氣得須發皆顫,猛然将陸貴推開,起身道:“先前是微臣失察,冒犯殿下,請殿下恕罪。”
“高相愛女心切,人之常情。”定王淡聲。
罪魁既已找到,邱四娘的身份和動機卻還需深查。高相前兩日聽了不少孟應瀚的挑撥言語,如今深思之下,只覺其中頗多蹊跷,便朝定王道:“微臣有些疑惑,不知能否請殿下移步?”
定王颔首,吩咐侍衛擡起邱四娘。
後面孟應瀚想要留下這罪魁,話還沒出口,便被定王截住了——“剩下幾人本王會命人送來,有勞孟侍郎嚴加審問。”
說話之間,已同高相走遠,帶着邱四娘回去了。
孟應瀚未能攔下兩尊大佛,滿腔怒氣皆撒向翻了口供的陸貴。發洩了一通,出了刑房,帶人直奔東宮而去。
定王同高家父子出了刑房,定王吩咐人将邱四娘帶回府中,卻同高元骁、阿殷四人進了酒樓。
正是晌午時分,酒樓中賓客盈滿,夥計見着定王,當即引向二樓僻靜處的雅間,由随行的阿殷選了飯菜。
座中四人,高相與高元骁父子齊心,阿殷即将是定王側妃,又以王府右司馬的身份參與諸般事務,說話便能敞亮許多。高相久經朝堂,自有銳利目光,今日陸貴種種反應他皆看在眼中,自然信陸貴是受了邱四娘指使,落座之後,便道:“小女之事,多承殿下之力方能查明,微臣感激不盡。不知那邱四娘,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夥計端來的茶水飯菜皆由高元骁和阿殷親自接來,高元骁面有愧色,見阿殷默然不語,便也未貿然說話,只沉默接來遞去。
這頭定王端然在座,道:“鳳凰嶺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本王便覺事出有異,回府後派人去深查,最終找到這邱四娘,是城西邱家茶肆的主人。至于她受何人指使,高相可聽說過一個叫鮑安的人?”
“鮑安?”高相沉吟片刻,搖頭。
“高相若有興致,可探探他的底細,家在西珠街上。據我所知——”定王沉聲道:“他的舅兄是太子近臣。”
高相微驚,“殿下的意思是……”
“鮑安必定也是受人指使,此事追究至何處,高相自可拿捏分寸。邱四娘就在本王府上,高相要提去審問,随時可以。流言之外,關于那日令嫒被推下山坡之事,本王雖還未查明,卻已有了頭緒——”定王聲音一頓,便見高相雙目灼灼。
高妘被推下山坡,渾身負傷,容貌受損,這在高家而言是極大的事,自然分外關心。
定王容色漸漸肅然,“不知高相是否聽說過劍門,邱四娘便是其中走狗。”
“劍門……”高相沉吟片刻,面有茫然,旁邊高元骁卻道:“是個隐秘的江湖組織?”
定王颔首。
高元骁便朝高相解釋道:“先前京中有幾樁案子,都曾有人提及劍門。據說極為隐秘,裏面卻聚了許多三教九流的高手,專做許多見不得人的買賣。這等捏造流言的事先前也有過,只要有人願意出高價錢,他們在京中會有人安排。殿下說有了頭緒,難道鳳凰嶺的事也跟這劍門有關?”
“據邱四娘供認,劍門中有善易容者,今日也曾來京,只是她不知身份。”
他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高相畢竟不敢深信,阿殷便起身抱拳道:“鳳凰嶺之事,确實是有人冒充誣陷,下官敢以性命擔保。下官與高姑娘并無恩怨,斷不會做這種龌龊的事情。流言之事是有人栽贓,鳳凰嶺的事手法拙劣、意圖昭彰,以相爺之洞察,想必能看得出來。”
流言之事既已查明,高相自然能察覺那幕後之人的意圖,遂擡手示意阿殷免禮。
“微臣欲親自審問邱四娘,不知殿下能否允準。”他說。
定王颔首,“高相随意。”
這般态度自是有萬分誠意,高相當即舉樽,将話題岔開。
待得一頓飯罷,罅隙稍稍消解。定王同高相先行,高元骁落下半步,對着阿殷面露歉然,“妘兒的事,是我誤會了,還望你別見怪。”語氣到底有些尴尬。自端午那日後,他便收斂了癡心,如今記着阿殷是未來定王側妃的身份,行止也不似從前越矩。
阿殷只抱拳為禮,“高将軍客氣了。”
回到定王府已是後晌,兩人才到了藤院,常荀便匆匆趕來禀報定王:“殿下,剛到的消息,鮑安在府中自盡了。”
“東宮這回倒是辦得利落。”定王哂笑,招呼他入院。
此時盛夏酷熱,三人在紫藤架下坐着喝茶,阿殷将刑房中的情形說給常荀聽,末了嘆道:“高相這回應該能看得明白。當日給高妘賜婚,原本就是太子妃提出來的,如今太子卻又勾結劍門之人離間誣陷,盡朝着高妘下手,高相想必氣壞了。可惜那鮑安自盡,若咱們捉了他送過去,豈不更好?”
“沒用。”常荀搖頭,取了果脯慢慢磨牙,“鮑安不可能出賣東宮,只會咬死不認。如今他自盡,反倒欲蓋彌彰,高相自會有判斷。”
“即便送到皇上跟前,他也不會認嗎?”阿殷才剝好一枚荔枝,尚未入口便被定王中途奪去,氣得她蹙眉怒目。
常荀見狀強忍着笑,解釋道:“即便鮑安認了,那也算不到太子頭上。太子盡可推說他不知情。這原不是大事,鬧得太大,反會令皇上不悅。”
“可他們存心離間殿下和高相,居心着實可惡!”阿殷還是憤憤的,微握的拳頭藏入袖中。
“無妨。”定王瞧着她那神情,失笑。兩人并肩坐在桌邊,他在桌底下握住了阿殷的手,安撫似的,“我會找更好時機翻出此事。你的嫌疑洗清,盡可安心養傷。”觸手的柔軟令人不舍,他仗着常荀瞧不見,甚至還拿指腹輕輕摩挲。
阿殷面不更色,右手依舊舉杯喝茶,左手卻如游魚滑脫,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威脅似的輕按腕間穴道。
定王一笑置之。
院中有涼風陣陣,定王心緒甚好,又問常荀那些刺客的事。常荀說從身上看不出任何破綻,只有一樣線索可供追查——那些刺客所服的毒藥雖各不相同,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一樣叫烏荀草的東西。這烏荀草世間罕見,能用它制毒的地方并不多,順着這條線查下去,必定能有所收獲。
定王滿意,叫他放手去查。
常荀應命而去,阿殷也就勢起身道:“卑職已有數日不曾回家,既然高妘的事暫時解決,殿下能否允卑職休沐半日?”
“不準。”定王擡頭,數日陰沉之後,終于露出個笑容,“先陪我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