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2.23
阿殷随高元骁步入茶樓,選了臨街的雅間,将窗戶洞開,便于蔡高能在窗外随時看清楚動靜。高元骁只默然看着,等她落座,才道:“王妃行事,越來越周全了。放心,大悲寺之後,我便已絕了妄念,不會再做什麽出格的舉動。那晚的話,不過是在試探。”
“高将軍言重了。”阿殷坐得端然,微笑了笑,“高将軍在京中尚有父母兄弟,想必也不會貿然行事。開着窗戶,不過是避嫌罷了。事出緊急,高将軍的時間想必也不寬裕,不如開門見山?”
“還是與從前一樣,不饒彎子。”高元骁待那奉茶的夥計出去,便道:“東襄突然出兵,想必王妃也很好奇。”
“當然。”
“此次南下的,是東襄的鎮南王和名将徐煜兄弟。此二人骁勇善戰,在那個時候,曾連克數城,即便定王在北庭與隋彥一同拒守,也沒能将他們攔在關外。北邊有許多重鎮落入東襄人手中,到定王引兵回京勤王時,更是陷落不少,後來全都歸入東襄人手中。所以他們此次出兵,自然是想趁京中有事,奪取北邊城池——”高元骁擡眉,面目如舊方毅,“我打算自請出戰。此去生死未蔔,今日相邀,便是想同王妃道別。以故人的身份。”
故人二字,他咬得極重。
阿殷想起他前世浴血而來的樣子,終究感慨,道:“高将軍這一身功夫,是該在沙場用了,方不辜負。”
“其實大悲寺那晚之後,我曾起過惡念。”高元骁卻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許,“家妹明年春天就要嫁與永安王為妃,我甚至想過扶助他,與定王相抗。後來卻被家父喝止,才徹底息了念頭。家父說定王心性堅毅,英勇有謀,可堪追随。我既已重重開罪過他,便不抱此奢望。此去北塞,只是想憑本事掙下軍功,往後也不會再做糾纏。只是臨行前,還有件事想拜托王妃。”
阿殷詫然,“高将軍請講。”
“家妹自幼被嬌慣,性情驕縱。她對王妃心有不服,先前因鳳凰嶺的事,也心懷不忿,想必王妃也知道。往後若她行事失了分寸,還請王妃網開一面,不要計較。可否?”
“高将軍這話,聽着怎麽倒像是托付後事?”
高元骁無奈笑了笑,道:“戰場之上,誰知道能不能生還。王妃可願答應?”
“若令妹只是尋常過失,我自不會計較。可若傷及要緊的人……”
“那就請王妃斟酌。只是若有失禮,還請略看薄面。”
“那是自然。”阿殷應了。見高元骁沒再說什麽,她便往前靠了靠,道:“我也有件事想請教高将軍——那時我在閨中,對京外之事知之甚少。高相熟知邊境戰事,高将軍又消息靈通,可知我父親,究竟是如何戰死?”
“王妃怎麽問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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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重蹈覆轍罷了。”阿殷盯着高元骁,目光灼灼。在常荀離去後不久,她便想到了父親那時的結局。以父親的性子,必定會自請出戰,屆時沙場征伐,誰知會不會有意外?縱然時移世易,代王一系已經坍塌,然而面對相同的敵人,焉知陶靖不會再次受挫?
戰事提前來臨,這樣要緊的事情,自然要理清緣由,能防則防。
她方才答應高元骁,也是為此。
辭別高元骁,走出茶樓時,也不過半柱香的功夫。
阿殷依舊往靜安巷裏去,到得家中除了仆婢沒見有人在,也不着急,取筆留了信拿火漆封好,又将特意帶來的一套軟甲擱在桌上,靜候陶靖回家——每逢要緊戰事,皇上點選将領後多會命他們盡快啓程,陶靖若要赴北地,必得回家一趟,取點東西。
而她,就只想守在家中,送父親出征。
況且有些話,書信未能盡達其意,還需當面說了才叫人放心。
日頭漸漸偏了,阿殷等了許久,沒聽見有什麽動靜,又不願無功而返,只在廊下踱步,面色漸漸焦急。
直至日頭偏西,才見父親陶靖行色匆匆的走來。
見了她,陶靖面上微喜,想要行禮,已被阿殷攔住,只問道:“你怎麽來了?”
“放心不下父親。”阿殷折身跟他往屋中走,面含憂色,“父親可是要請命出征?”
“邊地起了烽煙,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今夜就要随軍出城。阿殷,東襄此次來勢兇猛,不知仗要打到何時,你在京城務必保重。凡事要聽定王殿下安排,不可像從前那般莽撞。”陶靖久在金匮,已視沙場征伐為理所應當之務。只是放心不下女兒,側頭同她叮囑了好些話,待瞧見桌上的錦盒信封,才詫異道:“這是?”
“盒中是一套軟甲,我特地幫父親找的。雖然笨重,父親還是要随時穿着,免被刀槍所傷。”
陶靖展顏,“果真是女兒知我。軟甲我必随時穿着,你在京城安心就是。”
“嗯!”阿殷擡眼望着父親,擔憂而不舍,“明年咱們還要去看娘親,父親要早日歸來!這信父親可留着路上再看,女兒有很要緊的話,父親務必聽我的勸。”她依舊如從前般拉着陶靖到桌邊坐下,說了自覺緊要之處,勸他在外務必珍重,不可冒進等等。
陶靖雖覺她啰嗦,依舊鄭重應了,自屋中取了幾樣要緊物事,當夜便随軍出發。
此次出征,除了陶靖外,另有兩名太子推薦的武将,并韓相推薦的監軍。
常荀能做的也只有此事,待得衆将離去,便在府中靜候定王歸來。
三日之後,定王回京。
他進城後沒有任何耽擱,騎着黒獅子穿過朱雀長街,直入宮禁面聖。
永初帝這幾日為了北邊戰事,十分傷神。東宮雖多有名儒教導,于戰事精通者卻寥寥可數。太子的庸碌在平常尚不明顯,在此要緊關頭,便愈發明顯起來——在這種時候,永初帝便格外思念定王玄素。雖說父子自幼疏離,然而從當年的墨城之戰,到西洲剿匪,乃至徹查姜家和劍門的事情,定王雖沒有東宮那樣的輔者如雲,每件事卻都辦得幹淨利落,叫他極為省心。
尤其北邊的東襄,當年定王曾與之交戰,對手正是此次南下的鎮南王,于對方戰術打法,乃至行軍風格,都比旁人清楚許多。
是以定王入宮之後,永初帝粗粗問了幾句赈災的事,便将話題引向了北邊戰事。
父子二人在西暖閣中對着一副地形圖談論将近兩個時辰,永初帝才放定王去德音殿中看望謹貴妃。
德音殿比之去時更富麗堂皇了許多,雖說外頭宮牆雕梁因顧忌謹貴妃身體而未翻新,裏頭的陳設卻截然不同。從院中四時花卉、金鳥銅獸,至殿中的桌椅器物,俱都換了一番。加之裏頭新增了一波宮人,走進去時,比從前熱鬧貴麗許多。
正殿中,謹貴妃正在看隋麗華習字。
姑侄二人素來親近,隋麗華又極會哄謹妃高興,此時雖是練字,卻不時有笑聲傳來。
定王進去問安時,謹貴妃含笑轉過身來,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
見是定王,她似喜出望外,緩步走來将他扶起端詳。後頭隋麗華亦跟着過來問候。
定王沖隋麗華點點頭,卻又扶着謹貴妃坐定,又端然行了大禮,道:“母妃晉封之日,兒臣未能親至,只能在此時恭賀。看母妃氣色,亦比從前好了許多。”
“麗華常在這裏逗我高興,當然要好很多。”謹貴妃招手叫隋麗華坐到身邊來,“難為她一個妙齡的姑娘,卻要陪我在這枯燥的宮室裏打發時光,這份孝心,旁人可比不得。我近來病勢好轉不少,沒少她的功勞,細算起來,還須給她記頭功。”
旁邊隋麗華坐在謹貴妃身邊,只是淺笑。
定王聽着,卻覺出些旁的味兒來。
隋麗華在宮中陪伴,逗母妃高興固然不假,可這病勢好轉,要給她記頭功就說不過去了。定王雖性情冷淡,幼時相交,也頗知隋麗華的性情。她旁的未必擅長,哄長輩高興上面卻極有門道,從隋彥和隋夫人、宮裏的母妃,乃至她南郡的外祖家,長輩們多愛聽她逗樂。尤其母妃這樣深居宮中,沒有女兒承歡膝下的,就更愛她這性情。
偏愛之下,自然容易偏聽偏信,繼而為人所用。譬如此時——
“表妹的功勞,自然該記着。”定王睇向隋麗華,頗不喜她這般投機取巧蠱惑母妃,目光一轉,只向謹貴妃道:“先前那丸藥母妃用着如何?”
“丸藥似也有些用處,不過換了那藥,确實與從前不同。你尋的那女郎中倒是有些本事。”謹貴妃将宮女端來的湯遞到定王跟前,“這是方才麗華叫人做的,我留了一碗本想待會喝。你既來了,就便宜你。”
定王依命接過,嘗了一口,道:“說來慚愧,兒臣雖常入宮給母妃問安,這半年卻總未察覺不妥。若非那日阿殷心裏生疑,兒臣怕也難瞧出其中端倪。”
謹貴妃聞之意外,“是陶側妃最先提起?”
“阿殷幼時坎坷,不大與人親近。待母妃的孝心,卻半點不假。”
謹貴妃最知兒子性情,看其神色不似說謊,默了片刻才嘆道:“果真是個細心孩子。”母子二人既談到此話題,謹貴妃受隋麗華懇求多日,正好今日定王歸來,便叫隋麗華先去外頭練字,卻叫定王往側間去。
側間非日常起居所用,卻因僻靜,常作為謹貴妃與人說話之處。
母子二人入內,謹貴妃倚着靠枕坐了,道:“你去赈災的這半月,都是麗華在宮中陪我。這孩子的癡心,不單是我,恐怕你也知道。”她瞧一眼定王的神色,擡手制止他,續道:“她雖不能與鐵衣相較,伶俐聰慧,卻也非旁人能比。陶側妃的好處我自然至道,你要娶那陶側妃,我也跟你父皇開口,求了側妃之位。而今麗華到了待嫁的年紀,你打算就這麽一直晾着?”
“兒臣早已回絕,母妃若疼她,該早日為他另擇良人。”
“若能另擇良人,何須拖到此時?她自幼便肯與你親近,只是你性子冷硬,總冷落着,我瞧着都不忍。她雖是庶出,卻自幼跟嫡女無異,她的外祖,更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的救命恩人。王府中多添個人有什麽不好?她能全了心意,我也多個常入宮說話的人。”
“母妃是想讓我也娶了她?”
“麗華自幼嬌慣,性子卻是嬌蠻些。也只有将她放在你身邊,我才放心。”
“兒臣不會娶她。”
謹貴妃稍有不悅,“何必急着回絕。麗華固然容貌不及陶側妃,性情卻可愛許多,有何不及之處?”
不及之處?那太多了。
只是當着母妃的面說隋麗華的諸多短處畢竟不好,況且母妃如今正被她哄得歡喜,怕也未必聽得進去。定王不提這些,只肅了容色,語氣篤定,“從前母妃提時,兒臣已思量過此事,心意已決。兒臣絕不會娶表妹,母妃若疼愛她,還是另擇一人的好。”
“玄素!”謹貴妃低斥。
內間裏片刻沉默,謹貴妃皺眉将定王看了片刻,見他面色絲毫未動,才嘆了口氣,“當真不娶?”
“絕不另娶!”
“你——”謹貴妃擡手指着定王,怒而無奈,“只會惹我生氣。”
定王默然受了。
謹妃拗不過他,亦不再多說,叫他自出宮去,到外頭見隋麗華也已穿了披風,便叫定王出宮時捎帶上她,妥帖送回府中。
定王固然心急着回府,卻不能違拗謹貴妃,只好答應。
兩人出了德音殿,定王步履較快,隋麗華幾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直至出了宮門,她才沒忍住惱怒,喘了口氣頓住腳步,叫道:“定王表哥!”
定王仿若未聞,繼續往前走。
隋麗華氣哼哼的又趕上去,一把扯住他的披風,“表哥你就不能等等我!”說完了才見定王面色冰寒,瞧着她的目光中,是從前熟悉的冷淡責備。方才在德音殿時,他還和顏悅色的,怎麽此時卻是這副表情?
隋麗華握在定王披風上的手不自覺的松開了些,聲音都變小,“表哥為何……這樣看我?”
“你常入宮陪伴母妃,我很感激。但是麗華——”定王稍稍回身,披風自她手中抽出,不悅道:“你若想利用母妃對你的疼愛亂打主意,我不會放任。”
“我哪裏……”隋麗華癟了癟嘴,為定王目光所懾,終究未能壯着膽子撒謊。
“我只是很想跟着表哥……”她低頭怯怯的看着定王,觸到他冷淡的目光,心中委屈愈濃,眼裏漸漸積聚出淚花,“那個陶側妃,真的就那麽好?我跟表哥自幼相識,哪裏比不上她?表哥肯對她關懷備至,就不能對我和顏悅色一些嗎?”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表妹,定王縱然不喜她的性子,卻也沒法看着她在寒風中流淚而無動于衷。
“我先送你回府。”他的聲音有些僵硬。
隋麗華卻低聲啜泣起來,“表哥看不上我,我知道!可是陶側妃就比我好嗎?她是表哥的王妃,卻在街上公然跟旁的男子單獨喝茶,她哪裏有王妃的樣子!前幾天我見到高妘時就聽她說了,高元骁從前可對她動過心的!她還敢單獨跟他說話,半點都不知道守德避嫌!”
夜風清寒,定王聽她含糊說罷,驀然面色一冷。
大悲寺那夜的情形驀然襲上心間,高元骁賊心未死,定王很清楚。更清楚的,是那晚救出阿殷後,遠遠看到的情形——高元骁在跟阿殷說話,似是密語,等他走近時,高元骁卻迅速離去,只有阿殷沒頭沒腦的跟他說要提防高元骁,別的只字未提。
他們兩人中間,似有什麽他不知情的事。
縱然知道阿殷對高元骁必然無意,然而那種被瞞着的感覺依舊不好受。
回府的念頭愈發急切,定王丢下尚且抽泣的隋麗華,陡然轉身擡步。
護城河邊黒獅子打着響鼻,在夜色中噴出團白霧。定王一語不發的大步走過去翻身上馬,吩咐後頭的侍衛将隋麗華送回隋府,再不做任何逗留,徑往王府馳去。
夜色沉寂,街市上人蹤漸稀,黒獅子撒開四蹄,風馳電掣。
而在定王府中,阿殷此時正泡在浴桶中,周遭熱氣蒸騰。
她今日後晌就得到了定王回城的消息,最初還滿心歡喜的等待,誰知等了整個後晌也沒見他的蹤影。後來聽說永初帝留了定王在宮中說話,猜得是為東襄戰事,恐怕要談到深夜也未可知。她驟然失落,便沒了旁的心思,用過飯後倦意襲來,等到入夜沒聽見任何動靜,便叫人備了熱水,想着沐浴完了,再看書等他。
誰知道正在水中泡得舒暖,外頭驀然響起如意的聲音——
“殿下,王妃還在……”
話音未落,便聽門扇響動,有腳步聲急促行來。
阿殷尚在浴桶中昏然,聽到動靜詫然擡目,就見紗屏背後轉出定王的身影,正卷了夜風往裏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