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冠蓋滿京華

會議室內所有的燈都大開,映照着室內宛如白晝。光潔的玻璃上,倒影着衆人的身影。

欲星移随手解開西裝上的紐扣,俯身坐了下來。這時,忽然有人從外面推開門,原來是重慶那邊派來的翻譯官過來了。正好,現在急需這樣的人才。

走在前面的人是欲星移的副官阿海,他接了命令去機場接人。當時孟如霜從舷梯上走下來時,一身軍裝,倒是和八年前的樣子有了截然的變化。阿海還一時怔愣,阿霜走到他身邊時,忍不住笑道,“阿海,好久不見。”

衆人的目光都掃了過來,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坐到了欲星移身旁。欲星移一時轉過臉,看向她,有些猝不及防的愕然,随即淡淡一笑。他記得他們大概是有八年未見了吧。

她朝他一笑,而後便翻開自己攜帶的機要,掃視了衆人一眼,便專注在自己的文件上了。今天的會議很重要,涉及到重慶新購的五十架德式飛機配件采購的問題。現在局勢緊張,上海已是有些岌岌可危,國民政府已遷入重慶。倒是欲星移不懼危險,執意留在上海,作為全權代表處理所有的對外事務。

整個會議十分冗長,大約是在淩晨兩點時結束。

孟如霜先站起身,朝欲星移伸出手。

但欲星移卻只感到無比的疲乏,看着她伸出的纖纖細手,卻還是忍不住一笑。亦站起身握着她的手。

“你老了。”孟如霜歪頭一笑,嬌媚又頑皮。

這倒是讓人生不起氣來。

欲星移唇角一彎,“阿霜,好久不見。”

孟如霜忽然壓着他的手掌,輕聲道,“我應當喊你老頭子才對。而不是欲長官。”

“我以為你至少會尊稱我一聲。”欲星移無奈笑道。

“這邊形勢岌岌可危,你卻還能從容自若。看來說你是老頭子一點都沒錯哦。”孟如霜看着他,他的鬓邊确實有些泛白了,不過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卻顯得格外的老成了些。八年前的縱歌輕裘,走馬蘭臺的欲星移早已消失的不見蹤影。

“八年未見,你一切都好?”欲星移問道。

孟如霜一笑,“這裏不是談話的所在,現在的你,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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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欲星移說道。

孟如霜搖頭道,“我已會開車。而且,我可以自保。”

欲星移看着她又是一笑,“那你現在要來做我的司機嗎?”

孟如霜忍不住一笑,“是,恭敬不如從命。”

兩個人并排着走出會議室的大門,很多年前,兩個人也曾這樣并排走出過麗都的大門。只而今換了一處所在,也早非從前可比了。

孟如霜手法娴熟,欲星移坐在後面,不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孟如霜擡頭看了下後視鏡,見他正歪在後座,睡的很熟。便放慢了行車的速度,這時節形勢不大好,因此上海街頭倒是冷清了許多。又是淩晨三點,街上只有寥寥幾個行人,遠方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青白色,好似随時都要蓋下來一樣。

孟如霜将車子駛到江邊,當年她便是在這黃浦江邊遇上他。俊雅優容,談笑自若的欲星移啊,是她好多年的夢啊。她想起這些便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随即下車,一個人憑欄而立。習慣性的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又再回頭看了眼車內熟睡的人,手裏夾着的煙卻是猶豫了起來。

想了好一會兒,才擦着火柴,點燃了香煙。缭缭輕煙在眼前彌漫,江邊的風并不太大,吹在臉上,細細柔柔。她從沒想過要跟他講起自己八年裏的境遇。昨日她走到他身邊時,忽然便也覺得這八年,不算薄待了自己。

天光日曉,欲星移被明明晃晃的晨光攪擾得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略微有些不适應,沒想到自己在車內熟睡了一夜。視線掃向窗外,正見着孟如霜憑欄而立。

聽着車門的聲響,孟如霜轉過身看着他,只一笑,“你醒啦,老頭子。”

欲星移道,“只是覺得胳膊酸麻。”

“要不要我幫你捏一捏?”孟如霜俏皮道,“我的手法可是一流哦。”

欲星移忍不住笑道,“我這把老骨頭,哪裏經得起你的摧殘。”

孟如霜抿唇一笑,“欲星移……你知道這八年我很想你嗎?”

江風徐來,吹亂了欲星移額前的劉海,他看着她道,“我若是說知道,又不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孟如霜終究忍不住大笑道,“你這個老頭子,真是一點都不老實。怎樣說是欺人太甚。”

“因為累得佳人等我這許久時日啊。”他那樣淡淡的說着,也不知有幾分的真心。可在孟如霜聽來,卻令她溫暖備至。

“我竟然不知道時日将你也變老了。”她忽然便再也笑不出來了,甚而心也跟着一緊,“欲星移,你怎樣也會老呢?”

她疑惑的問着,倒是令他啞然失笑。

“我若不老,你又怎樣長大。”欲星移長籲一口氣,“這江水一直流直到東歸大海。不過就如同我們一樣,阿霜,你長大了。”

孟如霜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摟着他,臉貼在他的胸口,仿佛都能聽見他的心跳,快速有力,還是那麽年輕。

“你看,你的心跳還是這麽強壯。你一點兒也不老。”孟如霜擡起頭看着他。

欲星移撫着她的發絲,輕笑道,“阿霜,能再見你,真好。”

孟如霜伏在他懷裏終于還是沒忍住淚,她的心一直忐忑,一直不安。她知道自己被派來上海時,她的心情是緊張多過興奮。繼而她從會議室外面走進來時,一眼就見着他。而那時,他在做什麽呢?他只是俯首在看着自己眼前的案卷,好似并未在意是誰朝自己走了過來。

“欲星移,你知道對一個女孩子來說,26歲已經算是老姑娘了。現在我和你正好剛剛相配呢。”孟如霜在他懷裏悶悶的說道,她自然希望聽到他點頭應允。

欲星移粲然一笑道,“這時節烽火照狼煙,你确定要在此時?”

孟如霜聽他這樣說,不免擡起頭看着他道,“正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才能逼出你幾分真心話。從前,我幾曾聽過你的真心話。若是這時你不答應我,萬一,哪天我死了,或者你死了。我便再無機會聽到了。”

“阿霜,我會安排飛機先送你走。”欲星移道,“如果我還能回重慶,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我是來與你同生共死。不是來與你生離死別。欲星移。”她眸光冷了下來,語氣分外凜冽,“欲星移,你聽到了嗎?我要與你同生共死!”

“阿霜……”他有喚了她一聲。

孟如霜看着他的眼,“你還惦念着她?”

欲星移搖頭道,“只是山河碎,兒女情長恐經不起消磨。國運尚且難以挽回,怎敢再負擔你的情誼。阿霜,一切等回到重慶再敘不遲。”

說是再敘不遲,但是時日無多。這片的萬裏江山已是風雨飄搖,又有多少時日可堪再敘。既然已錯過八年,不如繼續錯下去好了。欲星移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搖,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命運。

第一波的空襲将上海的兩處軍用機場全部炸毀……這是慣常的手法。空襲過後,便是地面部隊的推進。果不其然,僅僅是三天後,整個上海都淪陷了。四處充斥着驚恐的嚎叫聲,人流橫沖直撞,互相推搡擁擠着朝租界而去。就算有冰冷的□□和刺耳的警報仍是擋不住洶湧的人潮……

紫醉金迷的上海終于露出她最沉痛凋零的一面。

孟如霜不停的撥打着手邊的電話,熟悉的號碼一直默記在心間,整整一個上午,她竟然無法接通欲星移辦公室的電話。她受過嚴格的訓練,絕對不可以在危急時刻自亂陣腳。但是這個人,欲星移,便是她最後的底線啊,她怎麽能夠不自亂陣腳。

她已經慌了,甩下話筒,抓起椅子上的風衣,匆匆跑出辦公室。整個上海都已經亂成了一片。等她沖下樓準備開車時,發現根本無法挪動哪怕是一米的距離。她不得不棄了車,快速朝市中心而去……她走的方向正好逆着人流而去,所以每走一步都十分的艱難。她眸光永遠直視着前方,生怕錯開了一瞬,她就會見不到他。她想着,再走近一點或許便能夠見到他了……

致卿卿書:

國難至此,吾不做它想。只待汝安好而已。

欲星移筆

孟如霜再也見不到他了,只有這一張薄箋留在他的外衣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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