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個時辰并不長,陳蘭歆還沒把這心經讀順溜,時間就過去了。
當明淨進來提醒說時辰差不多了的時候,正在為陳蘭歆釋義的明隐,立即停了下來,然後站起身,對着陳蘭歆行了一禮,說道:“公主,小僧今日便為公主說到這裏了。”說罷,他似乎長長舒了一口氣。
陳蘭歆微微笑了笑,不動聲色将心麝從案下拾了回來,藏在了袖中,站起身,對着明隐回了一禮,說道:“今日辛苦明隐師父了。”
“不敢,不敢。”明隐躬身道,“公主,小僧這便送你出去吧。”
“有勞。”陳蘭歆點了點頭,然後便出了屋。
明隐和明淨二人一直将她送到聽竹軒外,看着她與侍女們一起走遠了,這才回去收拾。
接下來的幾日,陳蘭歆在明隐給自己講經文的時候,也沒敢做什麽大動作,只是每次聽課的時候,偷偷地把心麝放在案下,走的時候再悄悄地把心麝收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也不知是不是心麝起了效了,幾日後,陳蘭歆明顯感覺到明隐在與自己相處時不那麽拘謹了,在歇息的時候,他還會與她說起這山間的趣事,甚至還有他小時候頑劣被師父罰掃佛堂之事。
雖然明隐對前世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了。可是,在陳蘭歆心中,他就是劉郢,他就是那世負了自己那個人,她今生就是來向他讨債的。看着自己與明隐之間日漸融洽,陳蘭歆覺得,有必要更進一步了,畢竟自己在這雲恩寺畢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可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他細水長流地培養感情。
這日,明隐講了小半個時辰的課後,照例兩人要歇息片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然後陳蘭歆指出經書上的字,對着明隐問道:“明隐師父,這經書可是你抄的?”
明隐放下手中的茶杯,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公主。”
陳蘭歆一臉贊賞地叫道:“明隐師父,你的字寫得可真好。”
“公主謬贊了。”明隐赧然一笑,說道,“只不過鬼畫符。”
“你這都叫鬼畫符,那我的該叫什麽?”陳蘭歆輕輕撇了撇嘴,“以前母後都不怎麽叫我幫她抄經,也是覺得我的字不中看。”說到這裏,她輕嘆一聲,“要不然,我也不會對這佛經一竅不通,今日還要勞煩明隐師父你來教我。”
明隐笑了笑:“公主,多練習字就寫得好了。其實,這字也不見得要寫得多好,工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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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蘭歆見明隐沒上自己的道,又笑着說道:“明隐師父,要不,你教教我如何把這字寫得工整好看吧?”
聞言,明隐一愣,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得點頭應道:“蒙公主不棄,小僧可為公主指點一、二。”
陳蘭歆在明隐答應了,一臉歡喜地說道:“多謝明隐師父了。那我先寫兩個字,請明隐師父你看看。”說罷,她取過紙筆,裝作想了想,然後落下筆,在紙上寫了“阿妤”兩個字。寫罷之後,她擡起頭看着明隐。
明隐看着這兩個字,似乎愣了愣。
看到他這般模樣,陳蘭歆的心猛地一跳。難道,他想起了什麽?
她猶豫了片刻,又寫下了“阿元”二字。
明隐的眉尖輕輕鎖了起來。
“明隐師父,這兩個名字,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什麽?”陳蘭歆小心翼翼地問道。
明隐微微一頓,然後說道:“這是公主與驸馬的小名?”
陳蘭歆面色一僵,半晌,才在嘴角扯了一個笑容出來:“不是。”
“公主為何會寫這兩個名字?”明隐一臉疑惑之色。
陳蘭歆靜默片刻,随即笑了笑,說道:“明隐師父,我跟你講個故事吧。這個叫阿元的,是一個皇帝,少年登基,有一個權臣為他輔政。而這個叫阿妤的,便是那個輔政大臣的女兒。這個輔政大臣手中掌權久了,便不願意放權,眼看着離他歸政于皇帝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便有了謀反而取而代之的心。”
“阿元發現了輔政大臣有謀反之心,打算對他動手,但他自己當時羽翼未豐,怕打草驚蛇,反而被輔政大臣所害。于是,為了博取輔政大臣的信任,給自己争取時間,他就娶了阿妤做皇後。阿妤不知道這些,只知道成婚之後,阿元對她真的真的很好,然後她就傻傻地把自己的一顆心都奉給了他,還想為他生兒育女。沒想到……”
說到這裏,陳蘭歆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就要溢出眼眶的眼淚逼了回去,又說道:“沒想到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阿元後來尋機殺了她的父親和兄長,把他們的屍體挂在京兆府門前示衆,還把她其他的親人都斬了首,連她年僅四歲的侄兒也未能幸免。”
想到阿出那可愛的面容,想到阿出跟在他身後,用清亮的童聲追着他叫“姑父,姑父”,陳蘭歆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看見陳蘭歆滿臉的淚水,明隐有些不知所措:“公主,你,你這是怎麽了?”
她轉過身,将眼淚拭淨,平複了半晌心神,擡起頭來,望着明隐,問道:“明隐師父,你說,這個阿元如此惡毒,阿妤該不該恨他?”
明隐頓了頓,說道:“阿妤恨他,也是有道理的。不過,他這麽做,也是被逼無奈,不然,阿妤的父親若奪了權,死的就是他和他的家人。”
“可現在死的是阿妤的家人!”她擡起頭,望着明隐,問道,“如今阿妤要找阿元報仇,你覺得該還是不該?”
明隐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如果是我,我會勸她放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放下?”陳蘭歆冷笑。
明隐望着陳蘭歆,說道:“公主,如果有一個人被狗咬了,難道他也要咬回去?”
陳蘭歆恨恨說道:“他可以不咬狗,但他可以用棍子打死那只咬他的狗。”
明隐搖了搖頭,說道:“小僧以為這個方法并不可取。如果阿妤去找阿元報仇,是不是也要殺他全家?那她是不是也變成了她所痛恨的那種惡毒之人?這真的是她所願意的嗎?人死不能複生,她的親人肯定也不願意她生活在仇恨中,那她為何不能放下,還自己一個平靜呢?”
“有的事,不是你想放下,就能放下的。”陳蘭歆盯着明隐,緊緊地咬着牙說道,“比如,滅門之痛。”
聞言,明隐輕聲一聲,說道:“其實,有的事不能放下,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不夠痛。”
陳蘭歆一愣,不解地望着明隐,問道:“此話怎麽說?”
明隐沉吟片刻,然後伸出手,從案上拿了一只白瓷杯,遞給陳蘭歆,說道:“公主,你先拿着這杯子。”
陳蘭歆一臉疑惑地将杯子接了過來,問道:“你叫我拿杯子做甚?”
“如果你是那個叫阿妤的女子,這只杯子便是你心中的仇恨,我叫你放下,你願意嗎?”明隐問道。
“我當然不願意了。”陳蘭歆把杯子握得緊緊的。
明隐沒再說話,提起明淨才送上來的一壺水,徑直往陳蘭歆手中的白瓷杯裏倒去。這水是剛燒好的,澆入杯中,杯壁一下變得滾燙,燙得陳蘭歆的手發痛。她驚呼一聲,趕緊将杯子放到了案上。
明隐一笑:“公主,你看,你這不是放下了?”
陳蘭歆一怔:“這……這也算放下?”
“如何不算?”明隐笑着說道,“公主一開始不願意放下,可是燙手之痛,便放下了。這便是小僧所說的,放不下,不是因為太痛,而因為不夠痛。”
“你錯了。”陳蘭歆搖頭一笑,“我會放下這杯子,其實是因為這痛還不夠深。因為人痛到了極致,是會麻木的,到了那個時候,便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了。”就像她把那支玉荷釵插.進自己胸口的時候,真的沒有感覺到一點疼痛。
聽了這話,明隐怔怔地看着她,鎖着眉,似在深思什麽。
她深深吸了吸氣,又說道:“還有,我會放,也許是因為我不是那個叫阿妤的女子吧?如果是她,就算到死的時候,她也不會放下的。”因為阿妤已經死了,但她沒有放下,她報仇來了。
明隐沉默着,沒有說話。
看着明隐這張臉,想着前世的劉郢,陳蘭歆心裏越來越煩躁。她怕自己再呆下去,會忍不住指着明隐的鼻子,問他前世為何對自己如此狠心。
于是,她偷偷伸出手,将桌案下的心麝收了起來,然後對着明隐說道:“明隐師父,我有些乏了,想回房歇息一會,今日的課就說到這裏吧。”說罷,她徑直起了身出門而去。
“公主。”明隐将走到門邊的陳蘭歆叫住。
陳蘭歆身子一滞,腳下便停了下來。
“公主,你可是認識這叫做阿妤與阿元的人?”明隐問道。
陳蘭歆的背僵了僵,然後轉過身來,對着明隐笑着說道:“他們只是我看的戲本裏的人,又不是真人,我怎麽會認識?”
“那,那你為何要生氣?”他目光沉靜。
“也許,是我看得太入戲了吧。”陳蘭歆自嘲般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明隐站在原地,聽着陳蘭歆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消失不見,他才開始收拾起桌案上的書來。
他感覺到陳蘭歆有些不對勁,當她說起那個阿妤與阿元的事情時,就好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心痛,悲傷,甚至他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都帶着深深的敵意。
可陳蘭歆是公主啊,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啊?難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她入戲太深了?可是,這又幹自己何事?她為何要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