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到了林邊,一刀劈翻了一個青衣漢子,拉了一靈的手,搶先開路,金刀虎虎,勇不可擋,直沖入林中,驀地裏一個踉跄,原來腿上中了一槍,頓時鮮血長流。
在青龍會如此瘋狂的追殺下,腿腳不便,必死無疑,馬龍情知無幸,又驚又怒,大叫道:“快走,不要都死在這裏。”揮刀擋開刺來的數杆長槍。
他叫的是劉氏兄弟,一靈是個假冒的少盟主,吸引敵人的目的已經達到,死活便無關緊要。不過一靈聽不出來,此時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躬身從一枝槍下鑽過,一把負起馬龍,邁步便跑。左側樹後嗖地刺出一枝長槍。這偷襲的家夥極富經驗,一槍刺出,恰是一靈身在中途,前腳未落實,後腳力已盡。
馬龍在一靈背上看得清楚,眼一閉,心想:“完了。”在他看來,別說一靈這身無武功的小和尚,就是一般的武功好手,逢此新力未生舊力已盡之際遭遇偷襲,也只有閉目待死的份。
一靈陡見明晃晃的一枝鋼槍等在中途,也是驚慌失措,驀地裏腦中靈光一閃,身與意會,也不知哪裏來生出一股力道,身子嗖的加速,風一般掠了過去。
眼見必中的一槍卻連一根人毛也沒刺着,使槍漢子從樹後探出頭來,瞪目結舌,恍似見了鬼。
馬龍睜開眼來,暗叫:“僥幸。”卻已是滿頭冷汗。他腿受了傷,手能動,勉力掙紮,未必就死,但給一靈背在背上,那槍刺來,兩人的體重加上一靈的沖勢,只怕鋼槍從一靈左胸穿進,要從他右胸穿出了。
劉氏兄弟則沒有這麽幸運了,前堵後截,數十杆長槍齊出,頓時給紮成了兩只刺猬。
一靈心驚膽顫,暗念一聲阿彌陀佛,背了馬龍,沒命價往林子裏鑽。此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哪管它荊窩刺棚,均是一鑽而過。
嘉陵江兩岸高山壁立,一靈少年心性,空閑時滿山亂鑽,采花摘果,搏猿戲虎,上山的本事,毫不遜于下水。此時穿山鑽嶺,越跑越精神,只苦了馬龍,雙腿、雙腳、頭臉給荊刺挂得沒一處好皮。先為保命,咬牙苦忍,待得擺脫追兵,再也撐不住,叫道:“停停,歇一會兒吧。”
一靈依言止步,将馬龍放下地來,馬龍這一下地,頓時齧牙裂嘴,啊呀出聲,一靈道:“怎麽,傷口很疼嗎?”
馬龍苦起了臉,道:“槍傷得還好,就是這全身上下,給刺得麻麻辣辣的痛,啊喲。”
荊刺、茅草挂傷表皮,給汗水一浸,比之肌體之傷,另有一股味道,馬龍全身上下,給刺條劃了無數條條縷縷,又紅又腫,再給汗水泡着,真是無一處不難受。
一靈漲紅了臉,嗫嚅道:“對不起。”眼光一轉,從路邊拔起幾株不知名的野草,便将汁水擠在馬龍的傷口上。
馬龍不明所以,叫道:“你幹什麽?”卻覺得野草汁水流過之處,涼嗖嗖的,麻辣立消,張大了嘴,不作聲了。
一靈又在路邊拔了一株野草,口裏邊嚼着,邊扶馬龍坐下,撕開他褲腿,将嚼爛的草藥敷在傷口上。他的小包袱始終帶着,這時撕下一塊來,紮好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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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槍紮得甚深,馬龍站了一會,已覺腳不搭力,隐隐作痛。但一靈的草藥一敷上去,立時就覺好了許多,等到包紮停當,簡直就象一只好腿一樣,痛楚全無。
馬龍欽佩的看着一靈,道:“少盟主,你挺了不起啊。”
一靈漲紅了臉,忙搖手道:“不,我不是……”
馬龍轉過了眼光,低聲道:“是。”心裏想:“少盟主乖張毒辣,可沒這般好心,也沒這般本事。”出了一會神,站起身來,伸伸腿,道:“走。”
一靈道:“能走嗎?我扶你。”
馬龍走了兩步,一搖手:“不必,你這草藥可靈得很啊,比我們專配的金創藥還靈效。”
一靈臉頰微紅,眼裏卻泛出驕傲的光芒,道:“是我師父教我認的。”随即想起以後再也見不到師父,眼光頓時一片黯然。
馬龍沒注意他這麽多,“哦”了一聲,辨明了方向,引路便行,一靈亦步亦趨跟着。
兩人都沒發覺,一個輕煙般的人影,始終不即不離的跟着他們。
天色漸黑,馬龍道:“得找個洞子,好好歇一晚上,再弄點吃的,他媽的青龍會的兔崽子,老子飯也沒吃上一口,他們就跟來了。”
一靈爬到一棵樹上,四面一張,道:“前面有個山角,可避風,我們到那裏歇一會兒。”
時值深秋,正是瓜果熟時,一靈順眼記住了數處野果。走到山角,馬龍歇息,一靈便去摘野果,等他裝了一包袱野果回來,卻見馬龍手裏提着一個野物,嗷嗷的叫。見了一靈,馬龍笑道:“少盟主,如運道,咱們烤野味吃。”
一靈看那野物,跟個小豬差不多,膘肥體壯,怕有二、三十斤,正竭力掙紮,瞟着一靈的眼光裏,可憐巴巴的。
一靈心中不忍,合十道:“阿彌陀佛,佛曰:不可殺生,馬大哥,請你……請你放了他吧。”
馬龍斜瞟着他,冷笑一聲道:“請問少盟主,那劉家兄弟,還有那高兄弟,都到哪去了?”
一靈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他們都給人害死了。”
“原來你知道。”馬龍一聲冷哼:“人命尚如草芥,何況一只野物。”随手一刀,割下那野物的腦袋。開膛破肚,內髒都不要,拾那精實的後腿肉,削成薄片,敷在鋼刀上,生起一堆火,烤起來。
他這方法十分獨特,肉即不會燒焦,熟起來也快,不一會,肉片即香氣四溢。
馬龍折了兩根細竹,刀刃上削尖了,穿起一片肉,遞給一靈,道:“不管你是真的少盟主還是假的少盟主,至少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是真的,我先敬你。”
那肉黃澄澄,香噴噴,又好看又好聞,一靈在邊上其實早已是滿嘴口水,但他一直跟師父吃齋,口裏想吃,心裏卻覺得不妥。忙搖手道:“不,我不吃肉的。”一說話,口水卻流了出來,他又慌又躁,看着腳邊的野果,忙抓了一個,咬一大口,道:“我吃果子。”
馬龍看着他狼狽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想:“看我破他的戒。”臉一沉,手一側,肉片頓時從鋼刀上滑到了火裏。
一靈吃了一驚:“馬大哥,肉……”
馬龍板起了臉:“我不吃了。”一靈偷瞟着他,心中惴惴,拿了個果子,在褲子上擦幹淨了,猶猶豫豫的道:“那……那你吃果子。”
馬龍哼了一聲:“不吃。”
一靈耽心道:“你不吃東西,明天……明天會沒有力氣的。”
“沒有力氣更好,給青龍會的人一刀殺了,倒省得他們追。豈不正合了我佛予人方便的意旨。”
“這個……這個……”一靈大覺不妥,卻不知怎麽開口。
馬龍偷瞟着他,想:“小和尚迷糊了,我再給他加把勁。”往石壁上一靠,雙手抱胸,道:“我睡了。”
一靈看他當真閉上了眼睛,心中大是不安,突然想起師父原先跟他說的:“為人在世,當圓容變通,以善為本,不必拘泥小節。”
惡鬼灘水勢湍急,撞船落水的人,給水一沖,衣服大都松開了,有的甚至給沖得一絲不挂,其中難免有女子。大拙說這番話的目的,是叫他救人第一,不必拘泥色相。以前一靈年紀小,不知色為何物,大拙說了等于白說,但這時卻用得上了,念着師父的話,想:“師父叫我以善為本,圓容變通。我堅持不肯吃肉,累得馬大哥不吃東西,明天沒了力氣,遭了青龍會的毒手,豈非是我違了師父的話,因此而害了馬大哥?”想到這裏,再不猶豫,抓起竹簽上的肉,一口塞到嘴裏,哽咽道:“馬大哥,你看,我吃了……咳……咳……”一時心急,嗆着了氣管,頓時咳嗽個不停。
馬龍大喜,道:“這才是好樣的。”先前的肉片早已燒化了,重新削出,重新烤,邊道:“怎麽樣,好不好吃?”
一靈一生不知肉味,這時但覺滿口香甜,與往日疏菜瓜果之味大不相同,衷心點頭道:“好吃。”
馬龍哈哈大笑,将烤好的肉,一靈一片,自己一片,大塊吃着。
兩人吃飽,馬龍倚壁而睡,一靈依着往日習慣,盤膝而坐。想一回師父,想一回這一日的遭遇,慢慢閉上眼睛,一點靈光,深入諸定。
天色微熹,一靈自禪思中醒來,這次不用馬龍說,生了火,自己削下肉來烤,馬龍聞着香味醒來,看着黃澄澄的肉片,十分高興,兩個吃了早餐,起程上路。
兩個已進入大巴山區。在崇山峻嶺中行走,若是迷了方向,那是一世也走不出來,馬龍領路,始終不敢離嘉陵江太遠。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眼看日将近午,正是秋老虎大抖威風的時候,兩個都是口幹舌燥,全身上下,又癢又粘,說不出的難受,上了一個嶺子,看嘉陵江就在腳下,滾滾的江水,幽碧清冷,看着也覺心裏涼爽。
馬龍道:“到江邊洗個臉,喝兩口江水。這鬼天氣,直和六月天相似。”他說怎麽便怎麽,一靈一概不反對。兩個下到江邊,馬龍的手還沒觸到江水,霍地轉過身來,金刀揚起。
左側十餘丈樹後,一陣狂笑聲中,緩步踱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青衣老者。
這老者高而瘦,雙手背在身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恍似風吹得倒。
“病龍肖沉。”馬龍低呼,臉上變色。青龍會護法五龍,狂龍楚一狂,猛龍金猛,病龍肖沉,禿龍吳微,獨眼龍蓋一目,這五個人每一個都身懷絕技,均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
肖沉總是這麽搖搖晃晃,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而一旦動起手來,卻是疾若電閃,五龍之三,豈是鬧着玩的,誰若看着他病歪歪的樣子輕視他,那可是倒了大黴了。
肖沉一聲狂笑:“小子不賴,認得老夫,饒你全屍吧。”他一步步踏過來,說得輕巧,走得緩慢,而馬龍一顆心,卻是咯咯的狂跳不止。突然扭頭對一靈道:“爬山你行,待會一動手,你就拼命往樹林子裏鑽,躲過這老不死,你恢複本來面目,到少林寺,仍當你的小和尚去吧。”
相處不到兩日,一靈的純樸善良已給馬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自己是逃不脫了,卻希望一靈能活下去。
一靈随師父行善,講的是舍己救人,而不是求別人舍身來救他。十六歲的少年熱血沸騰,一言不發,猛地沿江跑去,叫道:“我是少盟主,你有本事就來抓我,不要傷馬大哥。”
他熱情如火,卻是也太過莽撞,不向後進,反而前跑,正往肖沉掌底下撞。
馬龍大驚失色,叫道:“回來。”拔步便追。先前的嶺上,一直站着一個人,這時也飛掠而下。
肖沉呵呵大笑,橫裏截出,一步便到了一靈面前,左手抓着一靈肩膀,右手一掌當頂劈下。
馬龍目眦欲裂,失色驚呼,那飛掠而下的人影速度雖快,離得太遠,也是相救不及。眼見一靈就要喪生在肖沉掌下,不知如何,突見一靈身子奇怪的一扭,竟脫出肖沉手掌,一個箭步,竄進了江裏。
這變化突兀已極。馬龍大喜止步,飛掠而下的身影也陡然停住,隐入樹後不見,身法詭異驚人。肖沉卻呆呆的,看着自己手掌,一臉的莫名其妙。
方才他一手抓着一靈肩膀,一掌劈下,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當今武林中的任何人,都非挨他一掌不可,可偏偏就打不着這少年。
方才他只覺得手一震,左手松了,接着右掌也打空了。簡直不可思議。
但他随即想到:“有人在搗鬼,光憑這乳臭未幹的少年,絕躲不開老夫一擊。”
似肖沉這等高手,再激烈的情況下,也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已發覺嶺上飛驚下來的人影。轉過身來,眼光如電光一轉,喝道:“何方高人,跟青龍會做對,可要想清楚了。”
肖沉平素挾技自傲,不喜因人成事,更不喜借青龍會之名唬人。但這次隐藏的對手能于無聲無形之中震開他的手,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他不得不扯起青龍會這張虎皮來做大旗了。
然而深林寂寂,既不見人影,亦不聞人聲。
這時一靈如一只受驚的魚竄出水面,叫道:“馬大哥,快跑。”看着肖沉,想:“我引開這壞蛋,馬大哥就可以平安脫身。”叫道:“喂,大壞蛋,來追我。”
肖沉仰天打個哈哈:“龍乃通靈之物,上天入水,無所不能,老夫稱病龍,到底是龍,小子看你往哪裏跑。”縱身躍上半空,頭下腳上,如一只魚鷹般向一靈撲去。
一靈在水裏,天王老子也不怕,何況是一條病龍,沖肖沉做個鬼臉,往江裏一沉,打個水花不見。
肖沉牛皮吹破天,一入水,一靈便看出他不是對手,想:“不過我不能游太快,免得他死了心,上岸傷害馬大哥。”施出三分本事,引着肖沉往前游。
想他在惡鬼灘急流中練出的是何等水性,用三分本事,已是十分看得起肖沉這條病龍了。
一靈叫馬龍跑,馬龍又如何肯跑,站在高岩上,看着兩條人影,在嘉陵江滾滾的激流裏,起起伏伏,箭一般往下游。對肖沉的水性固然心懷畏懼,對一靈卻更是欽佩。怔怔的想:“這小和尚說聰明不聰明,說傻卻又不傻,醫術好,水性高,尤其古怪的是常常能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轉危為安,真叫人不可思議。比真的少盟主,那可是強多了。”
一靈兩個身影,轉眼化成黑點,随即不見。馬龍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好。照仇自雄的交待,他應該跟下去,如果一靈不死,他得讓他繼續假冒少盟主,吸引青龍會的追兵。而照他心中的本意,他卻希望一靈就此脫身遠引,免遭殺身之禍。
正在進退兩難,突然嘩的一聲水響,一靈從江裏冒了出來,沖他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