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島嶼

夢裏是黑黢黢的一片,她慌張地走,鼻子一痛,撞到什麽東西。擡眼一看,是承钰白生生的臉。只是此時這臉上的表情那樣冷漠,叫人看得心裏又堵又痛。她去握他的腕子,卻被他甩開,她垂了手,咬着牙問:“你什麽意思?”

他用譏笑地表情瞧她,“我什麽意思,我什麽意思你還不知道嗎?你別有用心潛到我身邊,你以為我不知道?傻瓜,我不過在逗着你玩。”

她心裏痛到裂開,銀牙幾乎咬碎,上前就要抓他的臂膀,那幻像卻猛地散了。下一秒,有豆大的燈火突然現了出來,燈光愈來愈亮,暖黃一片中浮現恩一坐卧輪椅的影,清瘦單薄。

他見了她,朝她笑,說:“哎呀,傻站着做什麽,來坐。”

她依着他坐下。他就掐了她下巴,左看右瞧,她拿淚水汪汪的眼睛望他。他松手,懶散一靠,漫不經心地問:“想想,你想想自己當初信誓旦旦怎麽跟我說的。”

她就恍恍惚惚中想着,當初她是怎麽跟他說的呢?她想起來了,當時她恨紅了眼,一字一句地,賭咒一般跟他講:“若有來生,我要做貓,讓那個女人為鼠,我要活生生把她的喉嚨咬斷!”

當時他是什麽反應呢?他大笑,笑彎了腰,咳着指着她說:“你呀你呀……”于是她将眼睛瞪他。他瞧見了,笑得更厲害了,他笑停了,看着她,半響,忽然嘆了一口氣,“陳簡你啊,小姑娘啊小姑娘……”

這些也突然消失了,她被魇在夢裏,困獸一樣打轉,明知道這是夢,卻怎麽也醒不過來。仍舊在夢裏,忽然她被人攥了汗濕的手,拼命往前跑

那朵白蓮小師弟。大地在震顫,無數房屋傾坯下來,她邊跑着,回了頭,攥她手的人是承钰。是她熟悉的表情,她霎時內心寬慰下來,她一擡眼,看到一幢高屋向兩人倒下來,她大驚失色,還未喊出口,被承钰一把推了出去。她眼睜睜看着他被壓在鋼筋混凝土下,血污頓時髒了一張俊臉。

她吓得肝膽俱裂,爬起來就要跑過去,卻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一下下彈回來,眼睜睜地看着他臉色愈發蒼白,身下血團擴大。這時有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員從她旁邊走過,她去抓他們,卻撲個空,手從他們身體裏穿過。救援人員擡着擔架遠了,那一直阻擋她的無形障礙也散了,她踉踉跄跄地跑過去,摸到他發涼的身子,染了一手血。

他看着她,問了最後一句:“如果我死了,你會把我忘了嗎?”

她抱着他的腦袋,看周圍無數高樓大廈瞬間崩塌,眼淚大滴滾下來,她腦中絕望地想:“如果你死了,那麽以後無數個空落的白天後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我會怎樣想念你而夢到你,又會怎樣不敢想念你而夢也夢不到你。”

忽然,陳簡就一身膩汗地醒了。她滿腦門汗水,身上也熱得厲害,心裏只覺得茫茫然飄若無所依,覺得一切都如同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好半天,才魂歸來兮,回過神來。

她又躺了半天,心裏對自己說:原來我特麽的是這麽矯情的一個人。

承钰的電話是第二天到的,他對她說音樂會取消了,他還有心思跟她開玩笑:“那些城裏的本地人,好多晚上原本裸睡的,現在不僅不敢裸睡了,還穿着運動服睡覺,就怕跑不及把命丢了。還有好多人,洗澡上廁所也不關門了,怕地震一來逃不出去。”

陳簡握着電話,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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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钰平安無事地回來了,過了幾個星期,陳簡也把那個夢抛在了腦後。

九月初的時候,原來保潔的阿姨因為女兒生産,請了假,臨時又沒找到合意的人代替,兩個人除了去外面吃,也有幾次不得不自己動手煮東西。

衣服也是,夏天的衫子丢了一籮筐,這些普通的衣服也不好專門拿去幹洗店,陳簡再看不下去,一股腦扔進了洗衣機,撒上洗衣粉,蓋了蓋。還沒到收的時間,她突然小腹墜痛,原來是姨媽大駕光臨。親戚一上身,她整個人就恹恹起來,只恨不得貼死在床上。

她側躺着,忽然想到差不多洗完了,就喚承钰去收。他滿口答應了。下午的時候她去客廳取水喝,看到陽臺上一排排晾曬的衣服,沒有抖開,皺巴巴擠在一起,你推我搡,褶子像老太太臉上歲月的恩賜。

她本來就氣血虛虧,這下更是看了心煩。她把承钰叫來,問他:“你晾個衣服就不能攤平整了?”

承钰面上的詫異不似作僞,“一樣都能晾曬,為什麽一定要攤開?”

陳簡忽然覺得其實也有小小的道理,既然能幹為什麽要攤開?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他是在混淆常識,于是她指了陽臺,吩咐他把那些皺巴的t恤弄平了。

誰知道承钰瞅她一眼,倒在沙發上,捧了書,像是沒聽見。

她忍着火氣又叫了一遍。

他放下書,看着她,突然一捂胸口,說:“啊,不行了,我心髒疼,我動不了了”

陳簡冷冷瞧着不為人知的你。

他看她一眼,又捂了眼睛,“眼睛也疼,看不見東西了。”

陳簡曉得他在埋汰自己。每當一有什麽要她去做,她渾身上下的懶骨頭首先叫嚣了,她的意志敗下陣來,便一下捂眼睛說“哎呦,眼睛疼,你這麽好看我都看不見了真是要命”,一下又去扶脖子“不行了,我脖子僵住了動不了,快來攙我一把。”

把承钰氣得要跳腳,又偏偏奈何不了她的無賴樣子。

他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簡看他捂了眼睛,卻用另一只眼睛瞄自己一眼。她心裏連連罵了三聲“小心眼!”,又對他講:“去不去?”

承钰放下捂眼睛的手,手中書抖了下,向後一靠,老神在在地,也不望她,口中堅定地很:“不去。”

陳簡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抄起衣架子,追着他滿屋子打。

晚上的時候他們卧在房間裏,陳簡側臉貼着柔軟的枕頭,死狗一樣縮在被子裏。燈被扭開了,暖色的光漫過來。承钰一手捧着書,一手握着她的手,扣着她十指,邊讀書邊陪着這個每月間歇性“病人”。

陳簡不敢動,只覺得呼吸一口氣,都疼得臉色煞白。她虛弱地開口跟他講,“下輩子我要個男人。”

承钰就笑了,問她:“做男人幹嘛?”

她吸一口氣,疼得一哆嗦,緩緩吐出:“做男人,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

承钰就笑了,陳簡覺得他的這個笑一點都不真誠,充滿嘲弄的意思,她覺得自己作為病人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于是她要給他找點事情做。她就以虛弱的病體,吩咐他去煮一碗小米粥來。

承钰應了,站起身來,眼睛看着書往外走,腦袋磕到門。

陳簡立馬抓住時機,回報給他一個充滿嘲弄色彩的笑,她這麽一笑,腹部又是排山倒海般的一抽,抽得她煞白的臉色都要扭曲了。

承钰回了頭,看她一眼,“老佛爺,保重鳳體。”書一夾,他往門外跨出去了。

陳簡閉着眼等了半天,不見他回來。她起了身,去廚房探看。見廚房的燈亮着,承钰一手插.在口在裏,靠着門廊,仍舊讀他的書。

陳簡氣不打一處來,硬着聲音問他:“叫你煮粥你在這兒煮書?”

承钰夾了書的手往那兒一指,“不負聖旨。”

陳簡斜他一眼,走過去,揭開鍋,香氣漫出來,霧蒙蒙襲上她的臉,她的眼,可她一看清鍋裏的東西,兩眼一黑,幾乎氣個倒仰。

那沸騰的水泡裏,哪裏是嫩生生的軟綿小米,分明是飄蕩的白芝麻!她轉身去用力摸他的臉,“我瞧瞧,我瞧瞧,是不是瞎,你說你是不是瞎?”

承钰抓住她的腕子,沒有一點“犯罪嫌疑人”的忏悔,反而很是自我諒解:“不過沒注意弄錯了而已,況且白芝麻也是好東西,不僅營養豐富,還抗衰老……”

陳簡氣得指他,“你你你……”

承钰笑得不行,學她:“我我我……”

可惡!

陳簡氣得肚子疼都忘了,一手抓過長勺,追着他滿屋子打。

十月初的時候,陳簡在醫院附近的私人診所領了一份職位,她履歷不夠,特意前來預約的人并不多,倒也不十分忙碌。十二月三十號的時候,她開車下班回來,車身碰擦出一道長長的口,第二天,三十一號,便送去重新噴漆。那天傍晚,她出了診所的門,驟降暴雨,淋了個透濕,才打到出租。回到公寓,當夜便開始發燒。

她自己檢查了耳朵、喉嚨和眼睛,摸了下淋巴,又找了自備的儀器聽了肺部和心跳,确定不是鏈球菌新咽喉炎,只是流感引起的發熱,不需要抗生素,去了醫院也會被趕回來。陳簡摸到客廳,倒了杯熱水,吃了點退燒藥,躺床上硬捱。

她身子滾燙,腦袋也沉甸甸。閉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轉,光怪陸離。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是三十年代那位英屬東非的第一個女飛行員,駕駛着雙座飛行器,載着貨物穿越在東非高原的上空,旱季的草原像一塊曬幹的獅子皮,天黑了,她在茫茫黑暗中控制航向,孤寂無比,穿破牢不可破的黑夜,一直到時空的盡頭。突然之間飛機下墜,她尖叫起來,感覺自己被誰捉住了手腳,有人用顯唇和手碰她的臉,那體溫涼得舒服,她緊緊抱過去,聽到耳邊有低語,不斷跟她講話,唇擦着她的耳朵而過。

她閉着眼,感覺自己在急速中降落,恐懼無比。她感覺身體墜破海面,痛苦地掙紮,有小鯨從海底浮起,将她托舉,她趴在鯨面,冰涼舒服的體表。她催促小鯨帶自己尋覓島嶼,他們如同風暴中飄卷的落葉,在無垠大海中穿梭,久久不見陸地,她焦急地哭泣,絕望地落淚,她拍打小鯨的背,死命拍打,身子滑下去,摔進水面,她嗆了水,浮出來,面對小鯨的眼睛。

她哭:“我的島嶼呢!我的島嶼呢!我找不到我的島嶼了!你還給我還給我!”

小鯨看着她,溫柔的眼睛,“我就是你的島嶼。”

她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她睜眼見到生命中21世紀的第一縷陽光,柔柔地漫進來。她感覺自己被人攥着腕子,她順着看過去,是承钰黑色的腦袋。

她用另一只手覆上他腦袋,緩緩地摸了摸。

他醒了,擡眼,熬夜後紅色的眼。他拾她的手,軟軟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帶有溫度。

陽光漫過來,漫過他的全身。

他微笑,說:“新世紀快樂。”

她看他,靜靜地看着。良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新世紀快樂。”她說。

承钰給她端了粥,生滾粥,小米熬的,濃濃的一碗,放了剝核的紅棗,大顆,紅紅地陷柔軟裏。他捏了白勺,一口口喂她。

她一口口接了,喝了一小半,說:“不要了。”

他把碗連同勺子放在一旁的櫃上。然後開口說:“我和你說個事。”

陳簡低着頭,整理自己的頭發,問:“什麽事?”

他說:“我媽媽過不久要來看我。”

她擡眼,靜靜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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