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孽報
傅母到來的那天是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六。紐約連落三天大雪,戶外溫度吓人,猛吸一口氣,鼻內幾乎結出冰碴,肺腑也被寒氣刺痛。
這天的早上,陳簡八點起床,洗漱,然後對着鏡子梳頭。她握了梳柄,一下下通下去,扯着頭皮,龇牙咧嘴。鏡子被霧氣蒙上,她拿手背擦,露出一小塊,映着她的臉。
這臉好看是好看,只是人中略長,五官也天生霸道,攻擊性強。往好聽的地方說是添了英氣,然而心眼不好的人瞧了這種面相,會說這女人心術不正。
陳簡盯着那霧氣中餘留的清晰,想到恩一的話,他說:面狠心軟,要不得,要不得。
她捧冰水撲了臉,擠豆丁大小的洗面奶,一圈圈在臉上揉泡沫。沖洗幹淨的那一刻,她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心裏想:怎麽樣才要得呢?
有酒喝酒,有仇報仇,快哉,快哉。
她淨了臉面,走出浴室,沒看到承钰的人影。陳簡把腦袋探出窗,被寒氣激了個徹底,聽到隐約的汽車響——他已經把車開出來了。
她坐上副駕,車子一路開,到了機場。他們把車停了,從溫暖中鑽出來。陳簡看着自己呼吸吐出的白氣,哆哆嗦嗦地去找手套。找半天,沒帶,影子都沒有,陳簡懊惱地咬了下唇,氣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轉過身去,臉被承钰捧住了。他親她的鼻尖,凍凍的鼻尖,他攥她的手,伸到自己的大衣口袋裏去。
她腦袋靠着他胸膛,說:“就你膩歪。”
他被這女人的不知好歹氣笑了,說:“行,我膩歪,你呢?你話多。”
她很快地笑了一下。閉着眼,突然又想:你什麽都不知道。
然而也有陳簡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去年,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承钰回中國演出的時候,回了一趟家。
這次回家前夕,他曾經給他媽打過越洋電話,告訴他母親自己和一個女人同居了。
他母親怔愣了一下,就開始一連串地向他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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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那個女人是幹什麽的?”“在哪兒畢業的?”“父母親是幹什麽的?”她從頭到尾連那個女人的名字都沒問。
他覺得煩,心口堵,就借口有人找,把電話斷了。
十一月那次的回家是臨時起意,來得突然,保姆說“夫人不在,先生出去應酬了。”他就回自己的房間等。
承钰的房間在三樓,窗口朝南開,屋內窗明幾淨,看得出從他離家求學之日起,有專人打掃。他蹲了身,從床底拉出一個鎖了密碼的木箱。開鎖,掀蓋,裏面有兒時的賀卡,畢業照,同學錄,泛黃紙面上是歪歪扭扭的留言,一個個已經陌生的名字。箱子內側有小半袋貓砂,十幾年前出産,包裝袋上的卡通顏色業已頹敗。
他想起那是七歲,教鋼琴的老師閑暇給他講了個故事,關于貓的報恩。故事裏被男孩救下的貓咪幻化成美麗的女子,給了男孩無與倫比的愛情。
那天他下學歸家,有暴雨,車子開過胡同,落雨聲大,夾雜着細微幼貓的嗚咽。孩子的世界充滿各種古怪的幻想,他讓司機停了車,撐傘,把那紙箱內*的小畜生抱了回來。瘦弱的一只,有氣無力地沖他叫,細細舔他的手背。他是不被允許豢養寵物的,小畜生被他藏到床底,他用壓歲錢賄賂了清理房間的保潔大姐姐,開始地下黨一般的養寵生涯。
小畜生命大,被雨淋出了病,捱了下來,本來嶙峋的身軀也日漸浮了肉,會打滾,會撓牆,會從高櫃跳落上他的書臺,舔着爪子,一雙貓眼靜靜地觑他。白皮粉爪,唯一只耳上殘了道疤印,像朵綻開的梅花。
他若拽它耳朵,問:“你什麽時候來報恩?”
它就耀武揚威地喵一聲,在地毯上打滾,躺倒,四爪朝上,露出柔軟的白色肚皮,指示他撓夫歸。
紙包不住火,小畜生被發現了。他的父親像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怒氣沖沖地诘責他,“你滾還是這畜生滾?”
他擋在幼貓的面前,冷冷地盯回去,“我滾。”
他父親揚手就把花瓶砸過來,嘩啦一下,粉身碎骨,“好好好,你滾!你滾!老子弄不死你!”
父親是不能殺死自己兒子的,父母也是天下最不需要講道理的。要講什麽道理呢?生了你就是最大的道理。
男人抓住小畜生的脖頸,像扔垃圾一樣從窗口飛了出去,承钰撲打不及,眼睜睜看着白色的影閃過,凄厲的叫聲把他心髒刺得絞痛。當天,作為懲罰,他被鎖在屋內。他央求保潔的大姐姐去樓下查看,那個梳着麻花辮的青年女子回來了,告訴他樓下沒有幼貓的屍體。他松了口氣,死了一般躺倒在床上。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只小畜生。
十幾年後十一月的這天,承钰把箱子重新鎖上,躺倒在相同的床上。他迷迷糊糊中想起那個與自己有肌膚之親的女子,他們擁抱着做.愛,他摸到她柔軟的頭發,她的鎖骨,滑膩的後背,那肩胛骨的下方,落了個淡微的疤,梅花形狀。他去親,她手搭他的腰,咯咯笑,說好癢啊。他貼着她的皮膚,閉眼,心裏灼熱而滾燙,有翻騰的流漿。
那天,首先歸家的是他的父親,男人年事漸長,卻沒有白發——他定期燙染,只是到底有暮年的氣息,失去了中年的急躁。再不可一世的男性,也會被時間一點點殺掉。
男人問長大成人的兒子:“音樂會怎麽樣?”
承钰回:“挺好。”
他早已不再懼男人所謂的權威。他們一問一答,真是禮貌。
那天晚上,他母親要攜他外出吃飯。酒店是富麗堂皇的,在黑暗中像是童話裏的宮殿。母親帶來了一個女子,朋友的女兒。女子有姣好的妝容,衣着端雅,面向他微笑。他上前,和女子握手。他們三人落座,母親卻借故離開了。
他只好和女子一起用餐。
女子有蘇浙一帶的口音,咬字很軟,她微笑,問:“傅先生一般平時喜歡做什麽呢?”
承钰回答她:“練琴,看書,偶爾做一些手工活。”
女子和善又可親,她說:“我也喜歡做手工活,你知道陶土嗎?”女子繼續說:“黏土的濕度最重要了,太幹太硬會比較容易斷掉,太濕了的話黏在手上,捏起來也不容易成型,要在石膏板上搓一下,把水氣吸掉。”
承钰客氣地誇贊她手巧。
女子捋捋耳後的頭發,朝他抿唇一笑,露出一片白嫩的皮膚。
下一句承钰說:“不像我女朋友,手笨得要命,倒一杯水也能倒在腳上。”
女子的錯愕寫在臉上,問:“……是嗎?你女朋友?”
承钰微笑:“對,自己手工活做不好,別人做活的時候還偏偏要來打亂,你說是不是不講道理?”他嘴裏說着埋汰的話,表情卻是縱容。
女子已經從錯愕中恢複了優雅,對他說:“女人對自己的男人總是不講道理的。”
承钰微笑:“我也覺得是這樣。”
很快女子借身體不适離開了。女子開了車,就給自己的母親打電話,“鞠阿姨真是的,她兒子明明都有女朋友了,還介紹給我。”女子的母親聽了,驚訝極了,連忙安慰自己女兒幾句,又給傅母打電話,帶了點不高興地問:“你做母親的,自己兒子有沒有女朋友了都不清楚嗎?”
傅母落了面子,向她道歉,又撥通自己的兒子,問:“你什麽時候有女朋友了?”
承钰回她:“我跟你講過。”
傅母想起來了:“你上次說的的那個?你在外面玩玩我不反對,但你要是結婚……”
她沒說完,承钰就把電話斷了。傅母看着盲音的電話,氣得胸口疼,只覺得兒大不中留。
那天當夜承钰沒有在國內的家中留宿,直接買機票回了紐約。
此時,他和陳簡坐在飛機場的咖啡廳裏。他們的座位靠窗,旁邊坐着幾個全身罩黑巾的伊.斯.蘭女人,其中一個女孩,露出一張小臉,很翹的睫毛,擡眼悄悄地看陳簡,只覺得這個大姐姐真是好看,臉上卻莫名有殺氣。
陳簡對全天下半大的女孩懷有好感,她注意到女孩的眼神,抿了一口咖啡,趁人不注意,快速朝女孩做了個鬼臉。
漂亮女人朝自己做鬼臉,卻立馬又恢複了淡然自若的模樣。女孩驚呆了,幾乎以為自己看錯,半響,女孩笑出來,胳膊擺在桌面,頭埋在裏面笑。女孩身旁的成年女性注意到女孩在笑,用聽不懂的語言跟女孩講話,女孩回話,又瞧瞧去看陳簡,趁人不注意,回她一個鬼臉。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讓陳簡心情好多了,她對承钰說:“我去趟廁所。”
承钰說:“你去吧。”
陳簡從衛生間出來,卻并沒有立馬回咖啡廳。她走出機場,深吸一口凜冽冬日的冷氣,打着哆嗦點了根煙,她感覺煙草的烈味浸透肺腑,眯着眼看一架架飛機,降落,滑行,停止。落機的人群湧向航站,登機的人群飛往天空。天下熙熙,天下攘攘,誰也不知道誰的故事。
難得的雪後晴天。雖然陽光也還是透涼。
她不允許自己懦弱地放棄所有報複,但之後命運滑落何方,她無法預料。但又有什麽關系呢?後悔早已被她從人生的字典裏摘除。
陳簡這趟解手用了半個鐘頭,回到咖啡廳的時候,傅母已經到了。這是一個典型養尊處優的婦女,歲月扯松了皮膚,但眉眼的輪廓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風姿。
陳簡落座,沖她微笑:“阿姨好。”
承钰在座位下握住了她的手,他扣住她的手指,安撫一般摩梭。
陳簡想:你是怕我緊張害怕嗎?她又想:我有什麽可緊張,有什麽可害怕的?你最好趕快給你媽媽準備一顆速效救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