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天,大門口的鞭炮噼裏啪啦炸響,紅色的紙屑還沒涼透,承钰老大不情願地被他媽攥着手趕進了車。車門哐當一聲合上了,涼風被隔在外頭,風的手抓着雪碎拍在窗玻璃上。

承钰扭了頭,問:“大清早的,做什麽呢?”

他母親唇線抿得老緊,半響,回答他:“我是為你好。”

承钰簡直想笑了,這句“我是為你好”從小至今不知翻來覆去聽了多少次。他索性合了唇,閉眼,将睡半醒之際車子穩當當停了。他睜眼,看到醫院大門檻旁書法字體的招牌。

這醫院是首都裏頭最有名氣的那家的舊址,早幾百年的親王府第改造的,重檐庑殿結構,綠瓦,紅色豎柱,兩柱頂着的灰牆上,貼着藍底金字的匾。他被他媽攥着手,匆匆往裏面拉,繞過兩尊鸱吻,迎面是一個矮身的名人石雕像,後面一面屏風。

繞過屏風是貫通東西的走廊,有來蘇水的味道傳來。一個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員在清掃地面,走廊暗得很。

這處老建築原本也是半廢的狀态,人煙寥落,春節期間,更是人少。

承钰覺得這裏的環境拍個鬼片都不用布景,直接扛着攝影機就能上。一路上他耐心本來就被消磨挺多,這下忍不住了,問:“過節你把我帶到醫院幹什麽!”

傅母伸了手,正他的衣領子,冰冷的手凍了他一下,講:“你一個人在外頭,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帶你做個檢查,看你好好的我也才能放心。”

他本來想說自己每個季度都會去體檢,用不着這樣,可他見他母親眼裏堅決,又有點淚光,到底緘默了,想她這麽久才能見自己一次,用不着為一件小事埋怨起來,就當盡個孝心。

兩人進了一個屋子,裏面坐着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醫生。老醫生跟他母親講話,他看見母親急切切地吩咐着什麽。緊接着,醫生領了他做一系列的身體檢查。他要去聽結果,卻被他母親趕到外頭,從外頭的長長方方的大玻璃,能見到醫生和母親講着話。

聽到身體指标正常的結果,傅母心裏總算有點放心了。可大半部分的心仍舊糾着。

她也算是讀過不少書的人,馬列毛當年背了不少,年輕的時候壓根不信那些魑魅魍魉的事情,可年紀大了些,長到這個歲數,卻又有點“返璞歸真”的意味,對這些也莫名在意起來。這下一番調查,更坐實了她心裏隐隐恐懼的猜測——厲鬼來索命了!

她到底擔心兒子,怕他首先被怨氣纏上,受了難。

他們出了醫院,承钰覺得這盡孝的方式就算莫名了點,也算是完成了。誰知道第二天,同樣的清晨,家裏卻來了個顱上燙戒疤的老和尚,枯瘦的很,嘴角搭垂着,眉目卻有一點平靜淡遠的意思在裏面。

老和尚披着黃色的□□,轉着佛珠把他家裏裏外外看了一遍,又被他母親領着,走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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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母對兒子講:“來,給大師看看。”

承钰:“…………………………”

承钰把他媽拉到一邊,低聲問:“你什麽時候信這個了?”

他母親沉了一下,跟他講:“年紀大了,要有個依托。”

承钰氣笑了,說:“這一看就是來騙錢的。”

他母親心裏想:我又何嘗不知道呢,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沒辦法,被強迫着給那老和尚眼裏的“佛光”仔仔細細瞧了一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等終于擺脫了,他一轉身,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說什麽也暫時不肯出來了。

傅母親手給老和尚泡了杯上好的碧螺春,熱氣騰出來,她捧着杯子,略有些焦慮不安地問:“大師……這?”

老和尚合了手指,說了兩個字:“無妨。”

傅母的心到底安不下來,只恨不得披着人皮的厲鬼給就地□□了穿越紅樓之賈赦原配。可時間到底還是流着,正月的第七天,承钰就要回紐約了。她看着自己的兒子,想到十月懷胎,巴掌大的小人,軟軟地落下來,揮舞着嫩生生的小手小腿,小貓一樣地吮,一天天抽條,一天天長着,慢慢成了少年,成了俊俏的大小夥,好學聽話,比別人家的小孩不知強了十萬八千裏,眉間眼尾也像自己,畫裏畫出的人似的,哪裏都好,誰都配不上!

可她一轉頭,眼淚都要落下來:怎麽就報到他身上去了呢?關他什麽事呢?你要找來找我呀!

她送承钰去了機場,幾番欲言又止,一句“聽媽媽的話,趕快分手!”還是沒說出來。

她這些日子算是看清楚了,兒子确确實實被那厲鬼給纏上了,顫得緊緊的,下了降頭一般,她就算死命去扯,估計也扯不下來。自己的兒子什麽性格她清楚,一個字,倔,兩個字,太倔,撞毀了南山也不定能見他眼睛眨下,跟別說回頭了。

傅母想起兒子七歲那年,被他父親罰。她丈夫脾氣不好,一點就燃,丈高的火焰漫天地燒,那次她出門在外,一回來,見到兒子在花園裏站着,着單衣,周圍在落雪,地上厚沓沓一層,他凍得跟個冰人似的,眉毛睫毛都染上了冰粒子。她跑過去摟住她,頓時冰得一個哆嗦,她捧着兒子小小的臉,問:“你做什麽呢,快跟媽媽回去。”

冰雪淋了一身的小人也不看她,靜靜地盯着前方的一株紅梅,一動不動,硬生生在原地生了根。

有保姆撐着傘跑出來含着眼淚跟她講:“夫人,先生罰他!”

她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了,知道丈夫和兒子,一個火氣大,一個死心眼,兩個一碰,驚天動地噼裏啪啦,可兒子是兒子,小孩子總是要吃父親的虧的。

她想:你哭一哭啊,你就算有理,求個饒,服個軟,也好過冰天雪地在這裏受苦。

她抓着兒子冰凍凍的小手,跟他講:“你爸出去了,你先進屋子裏暖和下,等他回來了再出來站着好不好?”

兒子終于擡眼看他,凍僵的一張小臉,好看的眉眼。

他緩緩沖她搖了搖頭。

她拿手打他,哭着喊:“你怎麽這麽倔呢!”

傅母心思回到當下,車子已經停在了機場停車處,她看着兒子走進候機大廳,落了座,買了報紙攤開,低頭在看。

她心裏明白,如果她現在硬生生用母親的權威要他們分開,肯定物極必反。她覺得還要從長計議。

三月初的時候承钰收到母親寄來的一尊佛像,有半人高的大小,被搬運人員扛着送進了門。

陳簡抿着咖啡看着,目瞪口呆,問他:“你這是要開佛堂呢,以後我叫你傅觀音還是傅佛祖啊?”

承钰黑了臉,也覺得丢人。可他媽在電話裏千叮咛萬囑咐要把這佛老爺好好給供着。他就把它丢到工作間裏面去了,慢慢蒙了一層灰。

可陳簡有時候也進工作室,看這面目莊重的佛老爺怎麽看都不順眼——她知道這千裏迢迢坐飛機出了國的金身是沖她來的。

她玩玩頭發,然後把這佛老爺送進魚缸裏面去了。水位線都被升高了一大截,幾尾傻魚往上撞,繞老繞去地打着圈,尾巴掃上去。

佛老爺和傻魚,她怎麽看怎麽覺得配。

漸漸地,那佛身上面生了一層薄薄的藓。

她看着幽幽的水影,心裏想:還有什麽,通通扔過來吧,我等着你呢。

然而再下次來的,卻是傅母本人了。

那天一整天,他們在家休憩,她看着承钰半天欲言又止的樣子,有心逗他,接了他“我有話跟你講”的眼神,卻偏偏不順勢去問。到了晚間,他終于開了口。承钰走到她旁邊坐下,沙發動了一下,問她今天工作的開不開心,晚上吃了什麽。

陳簡心裏憋着笑,一一地答他。

最終他終于還是問出來了,他手指交叉在一起,微靠了身,露出一個英挺的側臉,說:“我媽說想來住幾天,你覺得好不好?”

陳簡愣了一下,随後她身子近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脖頸,他回摟。她頭搭放在他的頸窩裏,甜膩地發聲:“有什麽不好,我歡迎呀。”

他狐疑看她一眼,說;“口是心非?”

她說:“哪有!”

她在承钰懷裏眉尖微微挑出一個弧度,心裏想:我巴不得她來呢,我要好好吓吓她。

承钰摸摸她的脖子,說:“謝謝你,你真好。”

不知怎麽的,她原本明快的心情突然晦暗下來,嘴裏有點苦。

傅母在客房住了下來,當天晚上,陳簡在床底下發現一只小小的玉塊,巴掌大的模樣,溫溫的,刻了奇怪的符案。她挑挑眉,握住。

三月末的晚上,她起床,摸着黑去廚房倒水。見到廚房的燈亮着,有傅母的身影。對方似乎也失了眠。

陳簡在家中不愛穿鞋,就這麽赤腳走過去。緩緩地走過去,白生生的腳面,映上了光。

她在傅母身後冷不丁:“阿姨。”

對方被吓得身形顫了一下,轉過身來,望見她。面目雖然仍舊鎮定,瞳孔卻微微跳動,洩露了情緒。

陳簡心裏浮起一個冷笑,面上卻微笑着講:“阿姨這麽晚了也來倒水呀?”

對方回:“是……是呀,你也是嗎?”

她微笑着說:“是的。”

接下來陳簡發現了規律,似乎在那個女人在每夜三四點的模樣,會醒來,習慣性去倒水喝。陳簡心裏有了一個想法。

四月一日的那天,她在三點睜開眼。先去了一趟廚房,把幾樣臺面上的東西放倒。

然後她回了屋子,搖醒承钰。對方迷迷蒙蒙地睜眼,握住她不安分的腕子,別了頭,又閉上眼。她氣狠狠地去揉他亂糟糟的發,總算把他的睡神給趕跑了。

他還有點起床氣,默默看着她,不講話。

她把他拉到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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