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陳簡沒接電話,她像個被抽掉靈魂的木偶人似得,雙手機械地搭放在方向盤上。終于,綠燈亮了,她活了過來,踩下油門,汽車帶着夜歸的女人沖破黑暗。
與此同時,鈴聲也斷了。
她回了原來的住處,屋內蒙上一層薄灰,角落有幹死的蟲屍。她用腳踢了踢這些短命的可憐蛋,挽了袖子去洗浴間浸拖把。等到全部清理一新,又去浴室沖了個澡,陳簡死狗一樣爬上了床,累極後腦子不用轉,倒也有簡單的快活。
她很快就睡着了。
她是不想做夢的,可到底那夢還是伸出手來,不由分說一把将她拉扯進去了。夢裏她成了黏濕的泥土,她游着動着,在地中奔騰歡跑。有人形的生物從天上飄下來,人形生物頭發是飄逸的火,火人大腳一踩,将她踩住了。她哎呀一聲叫痛,火人探出手來,從地底将她這團黏土給抓握上來,那兩只巨掌揉捏她的身體,她哎呀哎呀輕哭。漸漸地,她的人形出來了,她的四肢伸展開來,筆直的腿,柔膩的手,火人将她抛起,往水中一投,她沉入水底,仰頭,緩緩向上游動起來,游動的同時,身上的髒污一點點褪去,她破出水面,陽光照得她閉眼。
那一瞬間,她徹底成了一個女人。一個美麗到耀眼的女人。
火人講:“我是赫準斯托斯,聽好了,潘多拉,這是你的名字。”
她哎呀一聲。
火人散成了粒粒火種,從空氣中褪去。一個婀娜多姿的女人從空氣中走出來,金色的頭發,真是漂亮。女人捂着嘴沖她笑,笑夠了,伸出蔥白的指頭,點一下她。她的身上開始漫出香氣,她側頭聞聞上臂,也是香氣騰騰。
女人眼波流轉,開口,“我是阿芙洛狄忒哦。”
她哎呀一聲。
女人腳尖一點,化成花瓣不見了。
一個穿着帶翅膀的涼鞋,手中持着魔棒的青年倏地出現在她眼前,她哎呀一聲,向後一跳,青年攥住她的腕子。她忽然覺得自己會說話了。
青年沖她眨眼,講:“我是赫爾墨斯,再見。”
她說:“再見。”
另一個女人出現了。身背長盾,手中執一只利矛。女人說:“我是雅典娜,我應該賦予你智慧,可我不想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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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傻.逼。”
她被披上華麗的金色長袍,烏黑的發間绾上發帶,珍珠項鏈環繞她雪白的脖頸。為她着衣的人伸手,遞予她一只華麗的盒。她接了,擡頭:“哎呀,這是什麽呀?”
那人說:“我不能告訴你。”
她将盒子跘在地上,負氣地攥住那人的腕子,問:“告訴我吧!”
那人說:“我真的不能告訴你,宙斯不允許我告訴你。”
她合掌,用美麗的眼睛看過去,哀哀求道:“告訴我吧。”
那人軟了心腸,低聲湊到她耳邊,講:“是不好的東西,會毀掉人類的,你千萬不要打開。”
她睜大眼睛,哎呀一聲。
她成了新娘,戴上花冠。有人攥住她的手,交到另一個人男人的手裏。男人的手很暖和,溫溫的一片,裹住她冰涼的小手。她哎呀一聲。她縮到男人的懷裏,去摸他的臉,又擡頭去望,她說:“你長什麽樣子,為什麽我看不清你的臉?”
男人低下頭,下巴蹭到她冠上花環的柔軟頭頂。他身上有幹淨的味道。他說:“沒關系,我能看清楚你就好了。”
她雙手探過去,扶住他的兩頰下方,說:“那你快看我,看看我的眼睛,好看嗎?”
男人看她一眼,她用美麗的眼望過去。男人別過頭。她手指摸到他發燙的耳根,熏紅一片。
她哎呀一聲,想:“我怎麽能這麽好看呢。”
男人可真是好,他燒竈煮飯,用花瓣熬制的香油,一下下地替她梳頭發。她去握住他的腕,他就停下來,很溫柔地親吻她的耳朵。她咯咯笑。
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來了,老頭說:“我是宙斯,沒有人能違抗我的命令,我要你在七天內打開盒子,不然你就會死去。”
她哎呀一聲,落下眼淚來。
她可真是難過呀,又絕望又難過。她依舊看不清男人的臉,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樣子的,可他真是暖和,手心暖和,脖頸間的氣味也是暖烘烘的。她探出手,環他的脖子,想:我真是喜歡你呀,我好喜歡你呀。
第七天的晚上,她把盒子打開了。
陳簡是被不速之客叫醒的。
不速之客一張老神在在的臉,端坐在輪椅上,像個等着人行個反甩手絹的大禮,膝跪着上前伺候的滿清大王爺。
陳簡眼裏看清了人,腦中哐當一聲就砸醒了。她反射性的往後蹭了一下,警惕地看着,口裏講:“你不要捏我下巴。”
恩一笑了,說:“多金貴的人啊,我瞧瞧,你下巴上是不是鍍了佛光,每個看見的人都摸一摸才甘心。”
陳簡擡眼看他,有那麽幾秒後,她從被子裏探出兩只腳,手一撐,近了前去。她朝他露出一面的側臉,閉眼,面上是慷慨就義的表情,像抗日電影裏藐視尖刀的女義士。
恩一裝模作樣地将她看了一看,陳簡等半天,沒等見那涼涼的手指頭硬捏上來,不禁睜眼。就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同時看到他一邊打量着自己,一邊嘴裏說着:“過得不錯,下巴長圓了,但有點不好,臉大了,太占地方。”
陳簡氣得嘴巴裏要冒火,她兩腳啪嗒一下打上地板,蹬蹬跑出房間了。恩一在她身後哈哈大笑。笑完他停下來,嘆一口氣。
他們一起吃了早餐。桌上鋪着紅白格子桌布,兩碗皮蛋瘦肉粥,熬得濃稠,白漿裹着菜葉,熱騰騰冒氣。他們吃完後,恩一說要下棋,陳簡說我不要,我心情不是很好,恩一仍舊将棋盤擺上來,嘩啦啦兩盒棋子扣在桌面上。
他擡手,用指頭将蓋子挑開了,露出白白黑黑的一片。
他拈了一顆,點在木盤上。
他說:“來吧。”
她曉得,當他下定決心的時候,是絕不容被違背的。她負氣地拈了棋子,咬一下唇,負氣地啪地一聲砸在線條上,像拍某人地臉。
恩一很和善地笑了。
緊接着,他很和善地把她殺到片甲不留。
陳簡猛地站起來;“不玩了。”
恩一輕輕說;“坐下。”
她看着他,沒動。
他說:“坐下。”
她“啪”地坐下。
恩一慢慢地收棋子,一顆一顆地收着,講:“知道老男人的樂趣是什麽嗎?”
她講:“不知道!沒興趣!”
恩一仍舊收着棋子,極其有耐心地,一顆顆拈起來,放進棋盒裏:“沒關系,我告訴你。”他繼續說:“逗貓、逗狗、還有呀,逗小姑娘。”
陳簡差點咬着舌頭。
恩一終于将最後一顆棋子放入盒內,擡眼來:“小姑娘總是有小脾氣的,小姑娘也總不明白什麽才是真正想要的。不過這也沒關系,但是呀,小姑娘不要以為自己很年輕啊,很快就是老女人了。”
下午的時候她被恩一帶到一家私人診所。診所在大廈的十六樓,乘電梯上去。裏屋清掃的很幹淨,等候廳有一張紅色的大沙發,旁邊是綠色的植物。
他們在等素心問仙。大廳裏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華裔。男孩虎頭虎腦,矮墩,虎眼,女孩較為細瘦,膚白,比男孩高一寸。
他們在搶一本畫冊。關于眼淚小偷。眼淚小偷是沒有實體的,她是一只輕飄飄的虛幻的體,在夜間潛入孩子們的家,悄悄偷走孩子們的眼淚。
男孩搶了姐姐的畫冊,得意洋洋地翻。女孩握緊了拳頭站着,死死咬着唇。
陳簡環顧四周,心裏奇怪,問:“我們來這裏幹什麽?”
恩一卻不答她,只是看着兩個小孩,開了口,他講:“弟弟怎麽能這樣呢,東西明明是姐姐的,他怎麽能搶姐姐的東西呢?”
站定原地的女孩聽見了,心裏想:是呀,我是你的姐姐,你卻總是搶我的東西,你要不要臉?你怎麽能這樣呢?
她心裏想着,越發委屈,就過去,扯住書身,要奪回來。弟弟不給,姐姐推了他一把,弟弟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恩一看着,嘆了口氣,又開了口:“可是姐姐畢竟是姐姐,就算弟弟拿了自己的東西,也不能動手呀。”
弟弟揉着屁股站起來,心裏想:對呀,我不過拿着看一看,你就來推我,你怎麽這麽歹毒!
他就沖過去,用腦袋抵自己的姐姐。兩個小孩揪打在一起。
恩一看着,哈哈大笑。
陳簡目瞪口呆,想:逗小孩打架,你怎麽能這麽不要臉呢?
恩一笑完了,講:“小男孩和小姑娘總是要吵架的,可再怎麽吵也是要和好的。”
他話音剛落,內側的門開了。一個女人和青年走出來。女人似乎是兩個小孩的母親,青年是醫生的助手。女人走過去,要帶着兩個小孩離開。兩個小孩跟在母親身後,向外走,途中,女孩突然伸手勾了下男孩的小指,男孩一愣,女孩松開。女孩抿唇,跨步快走,男孩跑故去,牽住她的手。
恩一說:“你看,總是要好的。”他說完,轉身去問青年:“你們醫生在裏面嗎?”
青年說:“是的,在裏面。”
陳簡聽出青年明顯的日本口音。
青年問;“病人是?”
恩一指向陳簡:“這兒呢。”
陳簡睜大眼,剛要講話。恩一看她一眼,緩緩講:“小時候生的病,發作起來吓人,那麽鋒利的小刀,一下下地往身上割,別人去攔她,她就哭,再繼續攔,小刀就沖着你來了,你說吓人不吓人?”
青年看向女人,又轉回來,認真嚴肅地點點頭。
恩一繼續說:“本來以為好了,都十年啦,估計最近受了什麽刺激,人又要不好了。”
陳簡冷笑:“你調查我?”她說完,提了包,就要走。恩一沒動,青年卻盡心盡責地幾步跨過來,握住她的臂膀:“小姐。”
陳簡看他握住臂膀的手,青年立馬松開了,腼腆地鞠躬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