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陳簡擰開水龍頭,鞠了捧清水,撲在臉上。她閉了閉眼,用手抹一下水珠,甩手,關水,正要轉身往回走,眼前一暈,她堪堪扶住水池邊。好一會,眩暈感消失,她直身,瞬間有惡心反胃襲來,她對着水池嘔了幾聲,早間吃下的粥點全部吐了出來。
一池污穢。
她想:呵呵,我都被氣吐了。
她嫌棄地皺眉,再次擰開水,沖走。洗臉,抽紙擦幹,走出門去。
等候廳裏的人已經都不見了,她走向巡診室的門,站定在門前,裏面有說話聲。她想:我一點不想進去傻乎乎做一個給人瞧的病人。
她向旁邊望,另有一扇門,沒關緊,留一條縫。她走進去。屋內有一張臨時休憩的軟床,一只單人長背椅,青翠竹色的簾,牆角一盆綠色的植物,銀皇後,株形緊湊直挺,葉片寬厚有光澤。
那個說英語有日語口音的年輕人在這裏。手中拿着一塊布,認真地給植物葉片擦拭。
陳簡看着他的動作,笑出聲來。
年輕人這才發現身後有人,停了手中動作,張了張口,像是不知道講什麽。
陳簡看着他,又将視線投向年輕人手中的布。
他略有些尴尬地将抹布被在身後,腼腆說:“你好……”
陳簡問:“你在這裏工作?”
年輕人:“是……不……”
陳簡:“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年輕人尴尬地講:“我是在這裏做兼職,所以是也不是。”
陳簡點點頭,在長背椅上坐下,“學生?”實在是面嫩的很。年輕人穿着黑色長褲,灰色的休閑上衣,瘦長,面容有青澀氣,像夏天幽暗房間裏綠色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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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點頭:“對,平日裏課程不是特別多,有時候就在這裏做些工作,幫忙整理文件接待一下病人,病人也不是很多,醫生很和善,能學到不少的東西……”
陳簡想:話真是多,我又沒問你這麽多。
十九歲的木村秀一出生于日本岐阜縣白川鄉荻町,那裏以合掌造房屋出名。村民就地取材建造房屋,整座屋子不用釘子,而以卡榫和結繩固定。屋頂搭蓋厚茅草,傾成六十度的急斜坡,形狀像一個合并的手掌。
他是家中幼子,父親是是建屋的好手,母親打理一家雜貨店,有兩個姐姐,一個大他二十歲,嫁給了名古屋的醫生,另一個在嫁在了本地。他四歲時,姐夫被查出少精症,五歲時,大姐仍沒有誕下一子,與此同時父母年事已高,養兒受累,兩人索性把他接到名古屋當做兒子培養。秀一十歲時,姐姐終于生下一個女嬰,女嬰喚作琴子,生得粉嫩可愛,姐夫作為父親的愛便從他身上轉移到親生女兒身上了,但到底待他還是不差。秀一很有一些天分,也聰明好學,長到十幾歲,他考入名古屋大學醫學部,其後參與學校交流活動項目,進入紐約大學醫學院進修。
獎學金勉強支付部分學費,可到底這座國際化大都市消費甚高,他姐姐家中還有一個适學兒童要撫養,不能傾力為他考慮。他白天有空在這間私人診所幫襯,托同鄉的幫忙,一周有幾天的晚,會上去學校周邊同鄉叔父家開辦的居酒屋幫忙打雜,借此賺些三餐吃食的費用。
五月的這天晚上,他回宿舍洗了個澡,出了校門,照例散步走到居酒屋。進入內間,換上工作服,生得圓胖和善地老板問他:“秀一來了呀。”
他微笑着回了一個是的。
老板想:真是一個和善溫和的孩子呀。
居酒屋營業時間通宵,秀一接晚班,他推開木門,注意到光線昏暗的角落,一個穿紅裙的女人趴躺在桌面上,手中握着酒杯,燈光照着她黑漆漆的發,暈染出一圈朦胧的光。
秀一望了一眼,便收回:這樣的大都市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很快忙碌起來。淩晨深處的時候,只剩下了女人一個。他走過去,喚了一聲小姐。
沒有人應。
他又喚了一聲。
仍舊毫無聲響。女人雙臂屈着,頭埋在裏面,露出一個柔軟度發頂。他怕客人着涼,進了內裏,找了件充作工作服的和服,給客人披蓋上。
他動作結束,轉身要離開,酣睡的客人卻擡了臉。紅撲撲的臉,熏着眼。
是那個出現在診所裏的女人。
他看了下四周,只有兩隊客人在靜靜吃食飲酒,他在女人的對面坐下,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呢?”
女人靜靜看他,久到秀一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她卻開口了,歪着腦袋,黑發斜下來,映着裙子暗紅的光,她癟一下嘴,要哭了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秀一默了一下,又開口;“我不是問你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他頓一下,“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我是問你怎麽在這裏一個人喝醉了。”
女人伸手打他一下,秀以驚訝地張了嘴巴,卻見女人徹底哭出來了,說:“你……你……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我不知道得我是誰!”
秀一:“……”醉酒的人是毫無道理的。
他笑了一下:“你是誰呀?”
女人捧了腦袋,難過極了的樣子,她口中喃喃;“我是誰呀。”又倒下去了。
第二天的晚上,他仍舊在這個角落見到了醉酒的女人。他上前去,笑着問她:“你知道你是誰了嗎?”
女人仍舊用一雙好看的眼睛望他,靜靜地望,露出一個精巧的下巴弧線。他也笑着望她。女人突然開心地拍手唱起了歌,她唱:“櫻花啊,櫻花啊,陽春三月晴空下……”
這首兒歌秀一是熟悉的。他笑着講:“你唱跑調啦。”
女人好像聽懂了,委屈地看着他講:“我一直是這麽唱的呀。”
秀一微笑:“你唱跑調啦,真的。”
女人淚眼朦胧地問:“真的嗎?”
秀一忍不住又笑了,說:“真的呢。”
女人看着他,哇地一聲哭出來。又倒下去了。
秀一覺得這個晚上真是好呀。
第三天,他在放課後照例走出校門,走動校門口幾百步遠,突然想起今天是不用去的。他回了宿舍,給同事撥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天可以代班。
同事問:“你小子今天好好的換什麽班呀?”
秀一想了下告訴對方,“因為過幾天有一個活動,可能去不了了,所以提前和你換一下。”
他照例工作。一個晚上,女人都沒有出現。換班離開的時候,他望一眼桌面,空蕩蕩,只放着一盞白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女人都沒有來。
秀一想:她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秀一明白良好的體魄是生活與工作的關鍵,他每天晨起長跑。如果早晨有課,就在學校內部跑。若早間時間充裕,便去校外,用步伐探索這個城市清晨,逐漸蘇醒的景貌。他會換着不同的路線,不事先查詢,只每次随性而往。
這天的早上他經過公園。正中是噴泉,周圍有打球的人。噴泉周邊的水池,水清見底,灑滿硬幣。有豢養的白鴿,縮着爪飛往,下落,群群而聚,拍翅踱步,用黃色喙啄食。
秀一又望見了女人。她穿一件短外套,下身是格子裙和白球鞋,頭發散着,露出側臉。她蹲着身,手中有面包屑,一只白鴿在她面前,啄她手中食物。
秀一看了她好一會兒,下定了心,向前走了一步。女人卻突然站了起來,離開了。
第二天,他一二節有課,仍舊去了校外長跑,選的昨天的路線。女人果然在那裏,相同的位置。
陳簡望着鴿子,潔白的羽上有髒灰。誰說和平鴿一定可愛,不見周圍都是鴿子糞便?她喂完最後一片面包屑,覺得無趣,站起身來,腦中一下又是暈眩,緊接着胸口一惡,反胃湧上來。她早上未食,只是幹嘔。
旁邊有人遞過來一塊手帕。白色的,有褶皺的痕。
她直起躬的身,望見一個年輕的男人。
她想:誰啊。又想:用手帕的男人,我的天。
面前的男人微笑着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陳簡想:你是誰呀我認得你?不過她嘴上還是說:“哦,想起來了,那個……”
秀一很溫和地開了口:“上次在診所沒有來得及道別,真是遺憾。”
陳簡徹底想起來了,那個小醫生。
他們在噴泉旁邊的石砌遮擋物上坐下,聊了一會兒天。臨別的時候秀一撒了個謊,他說:“你們上次在診所裏留的是你親人的聯系方式吧,我們回了電話,可是不通。”
陳簡驚訝一下:“不會呀。”
秀一依舊很溫和地講;“打不通,你能留一個有效的聯系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