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

醫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她是一個配合的病人,她明确表示,願意為全人類的福祉作出短暫的犧牲。她會在晚上和海的對面視頻對話,白天的時候,她開車,去附近的貓咪書店。她閉眼,手指滑過書架,憑緣選一本極其晦澀難懂的書,抱貓,坐上高高的旋轉的椅,面對幾淨的大片的窗,一邊撸毛,一邊讀。

她和承钰遇到是在一個周末。他們停在了同一間停車場,同時推開車門,同時跨了出來,同時望見對方。

“來辦事?”

“嗯,你呢?”

“來看書。”

他們說話,眼睛幾乎貪戀地看着對方,不舍得眨一下。

晚上的時候他們住在酒店,他們像渴水的魚,貪婪地撫摸,瘋狂地嗅對方皮膚的氣味。他們撕咬,帶着自我毀滅與毀滅對方的力量,親吻,去咬,去銜,去追逐對方的唇。她拒絕了做.愛。他們靜默而依順地擁抱在一起。

承钰說:“說話吧,我想聽你的聲音。”

于是她開始說話,說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漸漸地,陳簡睡過去。她身體曲成一個憐弱的形狀。他迷戀地撫摸她的肩頭,她黑暗中的輪廓。

不久之前,他是見過她的。那是在東京,銀座。他開着車,像黑暗中一尾漂游的魚,綴在她以及她丈夫和孩子的身後。人太多了,隔着車,隔着人海。

他想要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他要看清,要知道:她的腰帶是金色還是銀白?她的耳環是圓形還是方形?她感受到這兒有一雙眼睛在凝視嗎?

紅燈亮了,他眼睜睜看着影兒沒入人潮。

此刻,他擁着他所有的朝思暮想,感受到一種心靈絕對的平靜。夜幕沉沉,他只希望天永遠不要亮起來,清晨永遠不要到來。天亮了。第一縷陽光射.入的時候,他痛苦地閉眼,想:本拉登!炸了這裏吧!讓這一刻永恒吧!

他們在晨曦中分別。承钰看着她在想:我又該如何告訴你,這些日子我是如何地想念你,以至于不敢再去想你。

陳簡看着他想的是:你會相信嗎,這十三年兩個月零三天,我對你保持了心靈上的絕對忠貞。

她回到車上,從後視鏡看到他黑色的車影。踩下油門的那一刻,她內心痛苦瘋狂地叫道:“帶走我的靈魂吧!帶走它吧!求求你!把它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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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相遇在陳簡內心扯開鮮血淋漓的口。無數個痛苦的她奔跑彙聚成一個她。她輾轉反側了一個月,實驗結束後,拟定了一份離婚協議。她又開始輾轉反側如何去開這個口。

與此同時,秀一連續幾天鼻出血,他去做了一個血常規,結果出來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陳簡是跑着上了樓的,她背部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喘氣,在門前站定,剛好一個護士推着小車出來,她走進去。看見白光漫進病房,他穿着病服坐在床上,百合子趴在他的腿上。

陳簡走過去,坐下,問:“感覺還好嗎?”

秀一将頭從捧着的畫本中,擡起,溫和地說:“還可以。”

當夜,陳簡回家,摁下打火機,看離婚協議書一點點被燃盡,化為飛灰。

他們開始了抗病的萬裏長征。化療,腰穿、骨穿,很快是骨髓移植,本以為能夠否極泰來,然而接下來卻是肝髒排異,肺部感染。他們把整個過程放到了博客上,漸漸關注的人愈來愈多。他們沒有募捐,第一次骨髓移植後,卻收了一大筆匿名善款。

病情基本得到控制是在兩年後,他們慶祝出院,晚上的時候回到家,陳簡洗漱完畢,秀一将她叫住,說:“給你看個東西。”

她在往手上抹霜:“什麽東西啊?”她走到他身邊,接住他遞過來的文件夾,打開,看一眼,是有關離婚的協議。

他的成全來的突然又出乎意料。陳簡怔怔地看,擡頭,滿臉是淚。他伸了胳膊,将她摟在懷裏,摸她的頭發。他的身體瘦弱卻充滿力量,說:“不哭不哭,過你想要的生活,我會照顧好自己。”

他們很快辦好了手續,走出建築物的一瞬間,陳簡想,她這半生何其不幸,遇見那樣多的壞人,又何其有幸,遇見這樣多的好人。

獨身後陳簡搬回了香港,住原來養父母的房子。她在教會醫院領了一份職位,周末的時候在教堂當志願者,偶爾寫一些文章。

11月中旬的時候,她去電影院看了新上映的《2012》,看見絕望的人群登陸諾亞方舟,粗魯暴力,作為反派形象出現的俄羅斯打拳男人卻在最後一刻把自己的雙胞胎兒子腿上方舟,自己掉落的時候落了眼淚。

陳簡沒有開車,她走出影院,搓搓手,插.進羽絨服的口袋,在路燈下走,看着自己呼出的白白的氣。她低頭,想到十二年前,她走在曼哈頓的大街上,收到末日言論的傳單。

真是有意思啊,她笑,人類似乎天生對滅亡有一種執著的本能。

她感覺到一輛車停在了馬路邊,沒在意,繼續走。車子鳴笛一聲,她仍舊走,又鳴一聲,她終是轉了頭。車窗慢慢落下來,露出承钰白色的側臉。

“上車。”他說。

一路無言。

陳簡想:我有那麽多想說,為什麽一句都說不出來?

承钰想:我要如何說?

他把她送到樓下,她告別,向樓道口走。她邁開步子,每一步比平日短了四分之一,可這距離仍舊不能阻止她到達了樓道口前的第一道路燈。

她聽到身後有車門被關閉的聲響。她閉閉了眼睛,抑制不住顫抖,這天氣真是冷啊。她加快步伐要走進樓道口。沒有預想中的發動聲,門再次響了。有愈發愈急的腳步聲。

她身影頓在路燈前的兩米處。

承钰停下,望着她的背影,她後腦的輪廓。

這一刻,一個三十二歲的成熟男人緊張地如同十幾年前的十六歲少年,他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我……我搬家了,在加州,靠海,環境很好,浴室……很大,就是有點冷清,你……你要不要一起來住?”

人影沒有動,也沒有轉身。

承钰心提到嗓子眼,她為什麽不說話?她是不是不願意?

人影終于動了,陳簡轉身。路燈下是一張光潔淚流滿面的臉。

陳簡知道,十六年四個月零九天心靈的漂泊後,她回到了她永恒的島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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