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字一誅
杜夢連一路風塵仆仆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卻還是沒見到大哥最後一眼,他不知為何大哥會忽然離世,心中一直唏噓不已。他不恨大哥,甚至希望大哥可以和梨胭白頭到老。可為何事與願違,但願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見家中白色一片就知道還是太遲了。
他希望梨胭可以挺住。
當他拎着行李走進杜家大門直邁靈堂,便見着梨胭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邊,人形像蛻了一層皮般,他朝她喊到:“梨胭。”
卻見她暈倒了。
她終究還是熬不過去。他知道她心底的感受,她對杜藍青的感情不亞于自己曾經對她的那份。
丫鬟們急忙上前将她攙扶到房裏休息,杜夢連便在外面照顧大局。
到了傍晚,梨胭漸漸蘇醒,她喝了兩口米湯,稍微好些了。可她自此卻不願走出房門,一直關在書苑屋子裏,因為這裏有他的氣息,還有他們最美好的回憶。
她也知道那天見到的人是杜夢連,只因他們兄弟二人長得太像才一時看錯了。可她不想見到杜夢連,如今物是人非,她覺得就讓自己早點死去的好。
她忽然想起杜藍青臨終前曾說在書房抽屜裏有一封遺囑,她便走去尋了,鑰匙就在筆筒裏,這個她以前就知道,但她從不來打開看。
她打開了那個抽屜,很沉重,放在最上面的真的是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一大疊信箋紙。她先拆開信,只見上面寫的是他熟悉的筆跡,見字如見人。她已看見他深夜在書房提筆伏案的場景了。
遺囑是這樣寫的:
梨胭吾妻。
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妻子,從不是妾。
可能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你,我想你一定會難過。我不許你難過。
因為你我還在相愛,這有什麽難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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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財産,我杜家人口單薄,只有你,秋兒和二弟,我便直接化了三份,地契房契你們三人平分就是。
其實錢財乃身外之物。誰活的長就是誰的。
很可笑吧。
平時多讓秋兒讀書。
我也不多寫了,記住,不許哭。
我永遠永遠永遠愛你。
杜藍青。
記上。
梨胭看着這封信又是哭又是笑,笑是因為他那樣的看重自己,哭是因為他只會說安慰人的話。
誰要你安慰,我就哭,我偏哭,你來罵我呀,你來說我呀。
只會拿文字來騙我……
我要真實的你,有血有肉的你!
梨胭放下手中的信,又捧起那堆信箋看了幾篇,原來是他的日記。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每天的生活給記了下來。厚厚一大摞,每個日記裏都有她的影子。
今天梨胭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十分驚喜,我們也該有個孩子了。民國七年元旦二日。
今天梨胭的心情稍微好些了,但我傷了阿玥的心了,她的孩子我的确不應該抱過來。她一定恨死我了。民國七年初秋八月十二。
秋兒今天會喊媽媽了,我比梨胭還高興,秋兒快快長大吧。民國八年三月五日。
我多想梨胭再次有喜啊,可為何總是沒有動靜。民國九年十月六日。
二弟今天回來了,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流淚了,我對不起他。可他又走了,是怕見到梨胭嗎。如果當初我成全了他們,今天又是什麽樣子呢。民國十一年五月十四日。
這個世界我來過愛過恨過,如今是要別過了。秋兒又識了幾個新字,真好。梨胭越來越美了,而我卻老了。民國十一年六月二十日。
……
梨胭沒日沒夜地讀着這些日記,看累了就伏在書桌前,很多塵封的往事又展現在她面前,有些細節她都忘記了,可他還記着。
她仿佛又重新将那些日記活了一遍,好開心好美好。她伏在他的膝頭,他卷起袖子拿着蒲扇幫她扇風。她吃快東西燙着了嘴,他立刻拿着藥膏幫她抹上。她冷他就抱她,她餓他就喂她,這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情郎了。
她微笑着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直至讀到最後幾頁,那血跡斑斑,那褶皺不堪。
仿佛在抽她的臉。好疼。火辣辣的疼。
她擡頭看看窗戶外,已是深夜,月兒高高挂在空中,蟬鳴陣陣,涼風習習。她捧着那堆信箋走了出去。
沒人正好。沒人自己就自由了。
她去的地方不是別處,而是杜家花園。
花園裏都是花,都是樹,雖是夜深人靜,卻也有暗香襲人。
她将那堆日記一封封地燒毀,她邊燒邊說:“大少爺,沒有得到你的同意我就讀了你的日記,你不會生氣吧,現在我把這些日記燒給你,你在那邊就不會無聊了。”
燃燒的火光吞噬着紙張,饑餓地将它們都吃光。火勢正猛,卻忽然來了一陣小風,将燃着的紙張吹起,吹向風中。梨胭去追那張紙,卻夠不到。火勢盤旋,像有人在操控它一般,飄得很遠。梨胭追得遠了,也不知到了哪裏,這花園大得很。而飄着的紙張卻在風中燃燒殆盡。
梨胭跌了一跤,又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雖說是夏季,夜晚卻也極冷。潮濕般的冷。
她想起了曾經杜藍青跟她玩的那個游戲,她想現在再玩一次。于是拿出手絹遮住了眼睛,雙手向前摸索着。
“呵,大少爺,你在前面嗎?”她慢慢地向前邁出步子。
“為什麽不說話,怕我抓到你嗎?”她繼續問着。
“既然不在前面,那一定在我後面是不是,不要跑噢。”她又向後轉去,雙手仍舊探索着,仿佛再往前一步就能抓到他。可他為什麽不出聲,為什麽不出聲,怕我抓到他嗎?
“大少爺,大少爺,你在哪裏?在哪裏?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這裏黑漆漆的……你不要先走了啊……”
你在哪裏,在哪裏……
好累,我找了你這麽久,你都不出現,我找不動了。你一定先走了……
梨胭靠在一棵樹下睡着了,雙眼依舊蒙着手絹。瘦弱的身軀不知夜風寒冷,只因心思已進入沉沉夢鄉。
睡夢中,一雙手輕輕地将她抱起,她不知是誰,只是喊着杜藍青的名字。那人将她放到床上,再蓋上被子,看她睡得正香便離開了。
浮沉幾年載,世事已不同,辜城郊區的一座庵廟外,一個尼姑正低頭拾着柴火,她将拾得的柴放進後面的簍筐裏,早上的柴稍稍有些潮濕,等會兒還需放到院子裏曬一曬。她面色娟秀,不過三十左右,年紀輕輕不知為何出家,可能想躲一處地方清靜罷。
不一會兒,身上的柴有些重了,她決定回去,路上已有行人數數,不過是一些趕早做活的婦人農工們。她緩緩地走着,她前面有兩個中年婦女在說話,聲音挺大,她本不想聽,卻也聽進耳裏。
“李嬸,你中午做些什麽呀?”
“随便弄弄,也就煮碗青菜和魚湯。”
“我也差不多,這年頭物價總是忽高忽低的,苦的還是老百姓,不比那些富人了。”
“說到這個,你聽說了嗎?城內大戶的杜府大當家死了。”
“當然聽說了,真可憐,聽說年輕有為啊。”
“啧啧……可惜啊可惜,有錢也買不回命啊。”
“可不是呢。”
那尼姑聽完她們的對話,臉色煞白,卻也裝作沒事,回到尼姑庵裏把柴火鋪好,便又來到了佛像前跪拜念經。
今天的經怎麽都念不好,這是怎麽了,我的心本是一片空白,無喜無悲,不怒不惱,外面的世界跟自己無關,卻還在想着。
從前的往事已經灰飛煙滅,現在是個全新的自己呀!
“即塵,你怎麽了,為何愁容滿面,心神不寧。”一個老尼姑看出了她的心事,問她道。
“師父,我……挺好的……”她低下頭,向師傅回答道。
“有什麽心事說出來吧,佛門慈悲,包容萬物,應可解開你的心事。”
她還沒開口,淚已滾滾而下,用袖子不斷擦拭着。
“阿彌陀佛,你的心事我已明了,如你放念不下,尚且歸去可。”她的師父向她勸道。
哭了好一陣,她漸漸止住了悲傷,向師傅雙手合十說道:“即塵心事已解,現在已經好了,多謝師父的開導。”
說完她便繼續跪下念經了。
她将心事深深隐藏着,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與故事。因為從踏進佛門的那天起,她就叫即塵。
而不是陳沁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