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下午,愛德寫了合租告示貼在了樓下門前的電線杆上,就順路繞彎坐車過去了。
聚會地點不遠但偏,愛德之前因為工作關系來過這裏附近,卻完全不知道居然會有那麽個地方。而這次的地方鑲嵌在繁華區和郊區過渡帶的犄角旮旯,愛德一想到自己片刻後要單槍匹馬,腦海中就開始慫慫地閃爍其五百條自己喝醉後可以全身而退的路途來。等他獨自推開酒吧的門,社交恐懼症如同熱病、瞬間糊上熊臉。
人聲鼎沸,開放式兩層的建築看着是舊工廠改建的,外面看着面積挺大,室內卻因塞滿了尖叫推搡的人流顯得逼仄無比。交替的粉藍燈光閃得看不清前途也看不到退路,唯有電音澆灌在四周、震耳欲聾。愛德捂着耳朵剛往裏面跨了半步就被一陣撲面而來的煙味熏了個正着。他咳嗽着往邊上退了一步,一頭就撞到一個化着煙熏妝的姑娘,嘴唇和耳朵上的環估摸比愛德家窗簾上的還多,讓他想到溫莉。但姑娘對于他的冒失并沒和溫莉那樣直接訴諸于暴力,雖然抹着愛德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極少看到的濃妝,笑容中流露出的善解人意卻和單位裏樓下複印室的姑娘別無二致。對方粲然一笑,接着愛德手上不知怎麽就出現一杯硫酸銅色的可疑液體,少年卻因此莫名其妙地安心了下來。
愛德于是沒再往後退,而是捏着玻璃杯的邊緣小心翼翼穿過人頭攢動的舞池,往吧臺處擠去。大笑聲和交談聲嗡嗡作響、交織嗫咬着耳垂。少年環視四周,交談擁吻的男男女女虐狗成鳳。可是跟愛德平日裏獨自含恨詛咒狗情侶的體驗截然不同的是,愛德自己居然也很快被人搭讪了。
“嗨。”
愛德差點吓得從高腳凳上摔下來——要知道他為了讓自己爬上去的樣子不要太顯眼,還動足腦筋費了一番功夫。他瞪大眼睛轉過頭,只見身後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個棕毛男。顏值7分,視線盯得他脖子發癢、倒扣一分。
“嗨。”他有點僵硬地說。
“你一個人來的嗎?”還沒等愛德回答,他便伸手招呼酒保了,“請給這位漂亮的小夥子來一杯那個,”他指了指,“算我的。”
愛德華努力按捺住大驚小怪的表情趨勢。
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明目張膽地勾搭。
沒一會兒,又一個玻璃杯推到了眼前,杯中的液體在頭頂迷離的燈光下發出略顯刺眼的光彩。愛德見狀默默放下了硫酸銅溶液,決意在稍稍放縱的前提下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知道我為什麽選這個酒嗎?”
“啊?”
愛德剛舉起杯子就被一邊的棕毛冷不防地問了一句,他本能充滿敵意地瞪了對方一眼。回過神來,他才在對方驚訝的眼神下勉強接完了剛才生硬的單音節,“不知道。”
棕毛十分識顏色,在自己如此僵直的問答下還能立刻接梗的态度差點讓愛德對他産生敬意,他說,“你看顏色是不是和你眼睛的顏色很像?”
愛德撇了撇嘴角,低下頭看着杯中镏金色的液體唯一聯想到的是樹脂溶液,心想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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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對方不知把愛德的沉默誤會了什麽,居然愚蠢地高興了起來,甚至還補了一句不要害羞嘛,然後便開始喋喋不休地和已經對他徹底喪失興趣的愛德套起近乎來。愛德一邊有一下沒一下低應付一句“哦”,一邊思忖着同樣是自顧自地口若懸河,怎麽棕毛的聽起來就比麟的還要煩人那麽多呢?有那麽一瞬間愛德簡直寧可再陪恩維去縫針。
“诶,愛迪?”
愛德幾乎是生理反應地渾身一抖。
方才行雲流水般的吐槽一瞬間歸于空白。
哪怕只是在喧嚣人聲、樂聲下,普通的一聲問句而已。
哪怕對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記錯了。
棕毛男消失了,酒保消失了,煙熏妝姑娘消失了,吧臺前、舞池裏的狗男女也消失了。頃刻間電音回歸寂靜,燈光平淡明亮如白晝。
愛德默默轉過身,擡起頭說,“我叫愛德華,馬斯坦古。”
都說人生所有巨大變故都是讓人瞠目的巧合與翻轉堆砌的,這話一點不假。愛德華與馬斯坦古兩條之前毫不相幹的人生軌跡在難以名狀的驅動下一次、兩次、三次地相交,每一次都把他們的關系推往愛德愈發不可控制的方向,鬼使神差。唯獨這一次不是。
确切地說,這次邂逅絕非巧合,而是愛德有意為之。
陰謀論的開始要從24小時前愛德打給麟的電話說起。盡管當時谷粒多的話是“那傻逼洗完了我就要他打給你”,但事實情況要麽是麟在澡堂裏花了7個小時清理自己17年來的陳年老垢,要麽就是他洗完後出于某些不可控甚至不可描述的理由遲遲沒空出那個3分鐘功夫來給愛德回個電話。結果是,愛德坐床上一邊單機游戲孵蛋,一邊等電話,最後沉浸在想到這樣孤獨的夜晚很可能要在經後漫長的時間裏一再重複而産生的絕望感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連床被子都沒蓋。等麟的電話終于姍姍來遲時,愛德也差不多快被凍醒了。他一邊擤鼻涕一邊劃開手機,沖着電話那端的麟就打了個巨響無比的噴嚏。
“哇好惡心,不要對着話筒打好嗎!我感覺跟濺了一臉口水似的。”
“喲呵,有了對象果然嬌貴啊你,以前因為懶得出門拿家裏發綠的面條煮飯、吃得我進醫院躺了一天、自己卻活蹦亂跳的傻逼不知道是誰!”
“你懂個鬼,這是中國人自帶的抗體。不跟你貧了,大半夜的,你沒夜生活我還有呢。”
愛德張口就要開撕,結果一開口就又是一個、兩個、三個、一連串噴嚏,話未出口、氣勢已然減半,對方在話筒對面甚至發出了可恨的嘲笑聲,氣得愛德怒火攻心,默默算計着明天上班抽掉他的椅子的惡毒計劃。
“我們認識的人搞的聚會好像有一個吧,但我覺得你是應該不會去的。”
“為毛?”
“都是電視臺和廣告商的人玩耍,我們又不熟,而且你又讨厭那些人。”
那一刻愛德腦海裏猶如狂風驟雨,一瞬間睡意全無。
冥冥之中,這像是神——盡管愛德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給愛德提出的一個試煉,考驗愛德在将紅酒倒下水槽的那一刻下定的決心:這一番毫無邏輯的情愫是時候結束了。
真的會就此結束嗎?
此刻,愛德就坐在吧臺前、轉身對視着馬斯坦古,身邊人頭攢動、喧嚣不止。愛德華一向不擅長應付這樣的地方,但他還是鼓足了勇氣、決定一個人過來給予那個神意某種回應,哪怕眼前的人對自己過去一周內心的波瀾和自己此刻的決意全都一無所知。
馬斯坦古顯然是和他的同事們一起來的,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還時不時側過臉和經過的基友露出熟稔的微笑。但愛德懷疑馬斯坦古事實上也通過了某種不可告人的途徑,對自己的來到做過某種預測和謀劃,否則不可能每次出現都能像軟刀一般正正好好捅進自己心坎最關鍵的位置。
“不好意思,下次不會記錯了。”羅伊笑着說。
和昨天蔫菜似的憔悴臉截然不同,馬斯坦古再度在愛德華眼皮底下換了張臉。此刻的羅伊穿着深紅色的襯衫、随意地挽着袖子,額上的紗布換成了小塊膠帶,微微低頭時從耳後滑落的清黑劉海在撲閃的燈光下顯出異樣的沉靜,唯有睫毛後同樣深邃的眼睛透露出狡黠的光彩。
可這些感受都是愛德回顧時故作冷靜說出的話了,就愛德當時的大腦狀況來說,根本湊不出那麽多字眼來描述自己的內心。不如說,當時愛德的內心也根本顧及不上那麽做作的辭藻和繁複的感情。他的真情實感一向極為簡單粗暴:
卧槽。好帥。想睡。
瑪德說好的試煉呢,瞬間就灰飛煙滅了。愛德手指發抖地扣緊凳子,心想此刻馬斯坦古說一句開房去,自己估計就跳下來跟着他跑了。一想到這裏,愛德心裏默默扇了自己一耳光。
“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愛德揚起下巴,眼睛卻盯着遠處漂浮在酒杯裏的橘子皮。
“同事聚會,我才是沒想到會遇到你。”羅伊笑着眯起眼睛,愛德下定決心能不看他就不看,免得自己軍心大亂。
誰料愛德還沒來得及回答,棕毛男倒是露出一副認識的模樣了。他一臉即吃屎、又假裝愉快的表情伸手拍了拍羅伊的肩膀,本來還算可以的顏值在刺眼的對比之下剎那跌破5分。愛德內心蜜汁妒忌,轉念一想這本來就是行內聚會,認識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你過來該不是來勾搭漂亮的公關小姐和女主播們的吧?”
不知道他們說着說着怎麽就突然有扯上自己了,馬斯坦古突然就勾上了自己的肩膀、低下頭問了起來。吐露的氣息在愛德耳邊炸了開來,卧槽這讓人怎麽說話!!
“我和他兩個都正好一個人,正好在聊聊。”棕毛趕忙補刀,愛德擡眼就瞪了對方一眼。誰跟他聊了?不是一直是他一個人在比比嘛?
“這樣啊,我正好有兩句話要跟他說,”愛德聞言,驚訝地擡起頭,只見馬斯坦古直視着棕毛的眉眼還是笑眯眯的,目光卻果斷、不容拒絕,“稍微借我幾分鐘吧。”
那麽可疑的說辭別說棕毛,即使是愛德本人也不答應。但彼時彼刻,馬斯坦古包裹在深紅襯衫後的胳膊在摟在自己後脖子上,馬斯坦古的下巴時不時還會碰到自己的頭頂,馬斯坦古身上隐隐古龍水的味道魂牽夢萦,愛德脊椎發軟坐都快坐不穩了,更不要提反抗了。于是馬斯坦古半摟半拽地将愛德華從高腳凳上拔下來,推着就往陰暗的犄角旮旯裏拉去。等地方推到了,愛德才從半無知覺中驚醒,一把将馬斯坦古推開。
“我靠你有事說事,而且我跟你能有什麽事啊?”
羅伊低頭看了氣鼓鼓的愛德華一眼,一臉“無可救藥”的表情搖搖頭,直起身往吧臺方向張望了一下,随後倒退一步倚靠在了牆上,“玩是無所謂,友情提醒,不要和那個人扯上關系。”
“那個人?”
“就內棕毛。”
“叫啥來着……”
“……我也不記得,麥克或約克吧。”
“……你是不是有人名記憶障礙?”
“無所謂,反正那家夥還是少勾搭的好,一般沒好事。”
這可真見鬼。愛德想,馬斯坦古知不知道別人也在背後那麽說自己呢。
“能拿我怎麽地,這是法治社會。”愛德一臉煩躁地說,“搞大我肚子不成?”
“能的話他倒是樂意。”
“那有什麽好怕的。”
“據說他打人。”
“我……我喜歡!”
“據說他內射。”
“我也喜歡!”
“據說他有淋病。”
“我也喜……我……夠刺激……”
馬斯坦古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佩的神情。
愛德有點想死。
“總而言之,”少年強行扭過頭,固執地不看馬斯坦古,惡狠狠地說,“關你屁事,管好你自己吧。”
一陣沉默。
一時間唯有音樂聲和喧嚣聲震耳欲聾。
半晌,馬斯坦古輕輕地笑了。愛德回過頭,只見他垂下眉眼聳聳肩。
“因為你曾經救過我,所以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讓你不要受到傷害。”
心跳如擂。
那時,愛德有多想跳上去扇一下他垂下的臉,又是多想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告訴他自己真的有點點喜歡他。
可是愛德什麽都沒有做。
他眼睜睜地看着馬斯坦古站直、轉身離開,甚至連告別的話也沒有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