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耳機線塞進衣袋裏,一擡頭正撞上男性盈滿笑意的眼睛,仿佛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灰黑色的眼底一覽無餘。他忙不疊收回手。

“想得美,”少年張口結舌,“放屁吧你!”

不料對方不但沒有收斂氣焰,反而愈發猖獗地眉飛色舞,“啧,竟然沒被帶節奏。”

哈?

“帶、帶節奏??”愛德不可思議地咬牙切齒,“你特麽是想套出什麽話啊你!怎麽那麽多大的人還那麽惡劣!?”

“大人才惡劣。”對方厚顏無恥道。

愛德幾乎給氣笑了,“好啊,那輪到我問了。說說你還有什麽惡劣的習慣不?”

這話愛德華只是氣頭上随口說說的,誰想馬斯坦古還真的思考了起來。他看着星星點點的天花板呡了口啤酒,群星俯視着他、打下點點光暈。

“我以前抽過煙。”馬斯坦古想了一會才說。

“诶?以前?”

“後來戒了,覺得抽煙實在不适合我。”他說着放下酒瓶,“現在只有在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才會抽,大抵是尋找一個情緒突破口。”

愛德頓了頓,皺皺眉頭,“這有用嗎?”

“嗯?”

“排遣情緒是很無可奈何,”愛德抱起胳膊,“但尼古丁不能解決什麽辦法——也許還不如肖邦。科學而言,出去跑步、或者找人聊聊也許會比較好。”

又是科學。聽到這話的馬斯坦古像是被科學之神掐住了脖子,一時間即無法認同、又不能反駁。過了好半天他才斷斷續續地回答。

“但跑步會遇到下雨天,可以說話的人也不會一直在你身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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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突然不說話了。

他說,“比如說,我知道你很長時間是和你弟弟——阿爾馮斯,是這個名字嗎?——兩個人一起住的,父母不在後一直受着鄰居的照顧。那他出國留學後,你不就一直是一個人嗎?”

哎喲我的天,我這張賤嘴到底說了啥???

少年不情願地鼓起嘴,“不是一直。獨立寝室住過、集體宿舍待過,阿爾放假的時候會回來,這兩年和室友合租。”

羅伊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有室友?我沒見到過啊。”

“搬了。”愛德想到那對狗男男就氣得磨牙,“跟他野男人住去了,傻逼。”豈止是住,還給洗衣、做飯、浴缸裏放泡泡球,明明以前是在屋裏頭都懶得梳一個、跟自己披頭散發蹲在床上狼狽為奸打游戲的死宅!

在少年氣頭上火上澆油的是馬斯坦古在一旁天花亂墜的大笑,少年氣鼓鼓地瞪着他不止一肚子不滿怎麽發作,然後突然就想起了什麽,脫口而出。

“你為什麽會搬到西雅圖來?”愛德回憶着恩維的話,“你以前在伯克利工作生活得都很好吧?”

說到這裏,對方的笑聲驟然止住了。同時停住的還有愛德的呼吸。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觸及到了什麽,以至于對方和自己一時半會兒都無法找到開脫的出路。

只聽馬斯坦古淡淡地說,“你原來還調查過我啊?”

“不要扯開話題。”愛德趕緊掩飾。

許久,馬斯坦古什麽都沒有說。他坐在愛德身邊,就像許多次他坐在愛德床邊為他換濕毛巾、坐在地毯上催他入眠、坐在盥洗室裏無助地倚靠在瓷磚上。溫柔和冷酷混合了起來,像綢緞包裹着玻璃。愛德心裏狠狠擰了自己一把,卻還是開不了口對對方說“不想說就別說了吧”這樣的話。

然後愛德幹巴巴地笑了一聲,故意說,“該不會是為了追随情婦吧?”

這是個很挫的笑話,但對方還是領情地笑了笑。

“不是,”他揉了揉眼窩,輕聲說,“因為一些私人理由。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無親無故、有手有腳,走到哪裏都可以過。”

愛德驚訝地眨眨眼睛。

“你……”

馬斯坦古凝神看了愛德一眼,然後突然笑了笑。

“等價交換,跟你說也沒什麽。”他輕柔地說着,手指捏住了愛德的腕骨,像是一把抓緊了他的心:

“我也有類似家人的人,但也确實不是自己的父母養育大,對他們也沒什麽記憶。你身上有讓我羨慕的地方……但總覺得我們很像。”

我們很像。

這句話像一根軟刺,毫無預兆地挑進了愛德的肺腑裏——而不是馬斯坦古所說的過去或他有過的惡癖。刺透的罅隙肉眼不曾目睹、軀體從未感知,像是某個身體裏一直默默運作的血肉器官,在過去長久的歲月裏靜默無聲,直到被刺痛的那一刻才第一次昭顯出自身的存在。

在那些竭力擺脫妄想、震驚下來仔細思考的片刻裏,愛德并非沒有感受到過與馬斯坦古種種接觸的違和。不曾愛慕過他人、不曾如此向往愛情,因而他感知到不安的通道不是自身戀愛的經驗或是對他人戀愛的觀察,而是愛德華作為一名先天富有資質、後天經過訓練的科學家,信手拈來的分析和理性。他也曾思忖過,馬斯坦古與自己接二連三的接觸——從開始莫名其妙睡到自己床上,到後來意味不明地講自己接到他家,再到現在約自己出來——多少帶着刻意與心機,讓人不得不懷疑其漂亮到經常讓人失去思考方向的外殼下真實的所願所思。疑點在暗處,雙手卻無法觸及。每每想到自己對對方一無所知,愛德如坐針氈、束手無策。對方的笑容裏也許會有不懷好意,對方帶自己走上的路也許暗藏陷阱——但即使如此,他卻還是忍不住圍繞着羅伊的存在兜轉思考,忍不住暗暗揣摩着,自己怎樣才能同他更加靠近。

但在這一刻,愛德突然明白了阿爾所謂“無法愛上普通人”的詭異說法。馬斯坦古身上究竟有哪裏真的特別,他尚且無權作答;但此刻的他深深理解對方和自己居然真的有某一處驚人得相似。

并不是說不出口的別扭,并不是習以為常的孤獨,而是更微妙、更難以言說的事物——讓他從某一刻起無法釋懷地被千絲萬縷地勾拉住、扯也扯不開。

唯獨不知對方的所思所想。

地鐵的末班車上,馬斯坦古朝愛德揮揮手就轉身往站外的夜色中走去。冬夜的冷風冰涼刺骨,而他幾小時前還連這裏是哪裏都不知曉,愛德根本無法揣測他究竟會走向哪裏。

地鐵裏乘客寥寥無幾,也許是因為這是末班車,也許是別人還不知道這裏的事故狀況已經整修完畢。空蕩蕩的車廂裏,離開了熱源的愛德獨自坐在長長的條凳上突然一陣哆嗦,哆嗦得一連串打出好幾個斷斷續續的酒嗝。

他搓了搓有些發涼的手,忽然想起之前馬斯坦古低下頭往手套裏呵氣的樣子,吐氣如蘭,低垂的眉眼染上霜月。

“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你?”他發短信道。

手機暗了暗。

手機閃了閃。

“很快。”

看到這,愛德終于忍不住了。他探過身,回臉張望着列車漆黑的窗外,窗外的黑夜如江水般向身後的方向洶湧澎湃。而他所看向的恰恰就是那往身後飛躍過的某一處夜幕。那裏燈光晦暗、視線不明,但他知道彼處有什麽正在閃動着,忽暗忽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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