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等愛德鑽出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時,天已經差不多黑了,仿佛是費盡心機從一處黑暗裏走出、又緊接着陷入另一處,叫人心生厭煩。算算時間,估摸《白雪公主與大灰狼之愛情愛情我等你——3D版》後接下來的那場電影也已快至尾聲,這下即使馬斯坦古願意臨時啓用約會待遇當場叫輛專車載着二人飛奔到影院去,怕也是只能看到門衛大爺關門掃地的畫面——仔細想想,這幅場景興許也不見得比那部洗錢番無聊到哪裏去。

簡而言之,對于錯過那部神作并浪費了兩張電影票一事,此前還在車廂裏圍繞着電影的制作和排檔進行過熱烈讨論的愛德華.艾利克與羅伊.馬斯坦古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了超然的平靜與淡然,甚至多少還為這一個半小時是浪費在地鐵裏而不是影院裏稍稍松了口氣。唯一叫愛德不爽的,是他在隧道裏從馬斯坦古那裏了解到訂了的票即使沒去、還是算作票房的真相。對此他差不多生了告知自己這一切的馬斯坦古整整20分鐘的悶氣——畢竟對方已經是他可以感知到最具體的發怒對象了。

“憑什麽?”愛德華踩着鐵軌憤憤不平地說,“這特麽不是霸王條款嗎?我都不去看了,居然只是訂都還是算進去!”

“說了不是靠票房洗錢的。”馬斯坦古哭笑不得,“哪怕排座為零——我懷疑就是零——目的也會達到。”

愛德華偏過頭,立刻用看狗屎的表情瞪了馬斯坦古一眼,仿佛眼前那個再三否定自己看法并對某些細節有着莫名知根知底的男人就是參與了某場肮髒陰謀的當事人。對此嫌疑人一經意識,便立刻露出了嫌棄的神情,并當即委婉地表達了即使自己要靠拍爛片洗錢,也絕不會參與這種狗屁項目的堅定決心。

“呵,”愛德嗤之以鼻,“明明是你選的電影。

“這鍋不接,”馬斯坦古趕緊做出投降狀,“是你接二連三否定了《五十度紅》、《愛因斯坦最後的日子》和《非洲的呼喚》。”

“是你說想看女主演的矽膠大胸有多假的!”

“是你說想看大灰狼的CG效果有多傻的。”

“那你要拍啥?”

馬斯坦古認真地思索了一下。

“《Happy OakFriends》120分鐘劇場版。”馬斯坦古正色道,“我要看裏面的花栗鼠以5分鐘一次的頻率死上24次來報複社會。”

“那算什麽報複社會的?”愛德一臉鄙視,“我們辦公室午休吃飯的時候天天看這個。”

馬斯坦古不可置信地看着愛德華。

“裏面的血液噴濺方式槽點實在太多,樓下生物實驗室的都說血根本不可能噴出這種形狀。”愛德漠然地搖搖頭,腳邊一只小耗子驚恐地飛速竄過,“其它都挺好的,我尤其喜歡花栗鼠切眼珠做檸檬汁的那集。”

半晌,馬斯坦古誠心誠意地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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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了。”馬斯坦古一臉嘆服,“你們花栗鼠家族叫人心服口服。”

“……你說什麽家族來着??”

彼時的愛德華正浸沐在當天兩段黑暗的前一部分。他插着耳機将音量調低,雙手插在衣袋裏踩着肖邦和鐵軌歪歪扭扭地往前走,馬斯坦古時不時向他抛來半敬佩半“你是不是有貓餅”的目光。他才不管,黑漆漆的隧道讓他幽閉恐懼症和焦慮症發作如沸水在鐵鍋裏撲騰撲騰冒泡,而馬斯坦古的存在又讓他心動且緊張得不知該和他保持多少距離,有一句沒一句的愚蠢對話也無法讓他的心平靜。

少年于是腦洞大開,他将幽暗的隧道想象成一支注滿墨水的鋼筆筆芯,梭梭作響的冷風伴随着夜曲在逼仄的空間中洶湧澎湃,而他則一步一滑地在筆芯裏緩緩前行,在軌道邊、在羅伊旁。塞滿車廂的人流排成無窮無盡的長龍讓,跟随其後的人煩躁與不安交織暗生,可羅伊.馬斯坦古偶爾飄來的視線即使他匆忙轉過臉假裝沒在看對方也能清晰地感覺得到。那不是多深情的眼神,沒有刻意的暧昧或多餘的溫柔,他更像是僅僅确認一下愛德确實還在那裏,那個矮小得一眨眼就會消失在黑暗或人群中的少年确确實實還站在軌道上,像個走鋼絲的人、或個神經病一樣地在自己身旁前進——愛德華突然覺得似乎就足夠了,盡管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抛棄愛慕之心的粉色濾鏡,對方的微笑其實并不總是那麽自然,對方視線的溫度似乎不比自己此刻因緊張而在衣袋中攥緊的手指更溫暖,。但在刺骨的冷風中,他偶爾掠過少年的一瞥卻是如此得叫人安心,像是在寒冷的黑暗裏撈起了他,宛如從高空夠住了動蕩下墜的落鳥。

走出隧道時,愛德幾乎有一瞬間有些失望,捉摸不清此刻自己的內心。那位急着會異地戀女友的小夥一爬上站臺便連滾帶爬地往外狂奔出去,其餘人流也紛紛罵罵咧咧各找路徑前往目的地;唯有愛德和羅伊悵悵然地在地鐵口面面相觑,自谙辛辛苦苦沿着路線走了半天,最後卻還是失了目标。

“怎麽辦?”馬斯坦古破罐破摔似的說,“我不認識這裏。”

“你不認識?”愛德挑起一邊的眉毛。

“我才搬來沒多久啊。”

“但你不是要……”愛德皺了皺眉頭,指了指路牌,“下周你要來專訪的科技中心就在這條路上啊,你沒事先來過嗎?”他倒是之前跟着研究所的人一起來過。

馬斯坦古聞言,探過身正兒八經地矚目了路牌片刻,然後聳聳肩。

“從來沒事先去過。”

這下輪到愛德好奇了,“我以為事先踩點是你們的工作要求。”

“這是我們的工作要求。”

“那你……”

羅伊低下頭,迎着愛德華探究的目光莞爾一笑。愛德瞬間恍然大悟。哎喲卧槽這個混蛋。

“你你你,”愛德剛想伸出手指着他,就被冷風吹得趕緊把手縮回去,“工作上的事都敢玩忽職守,到底是怎麽把自己搞到這個位子來的?靠和領導太太上床嗎!”

“很遺憾,還真不是。不過你對我們的初次相遇還真是念念不忘啊,莫非是在妒忌?”

“妒忌你妹,”愛德差點啐對方一臉,“我要上告你領導,問樓下給生物實驗室裝修停屍房的油漆工借兩桶紅漆在你們電視臺門前的白牆上塗,把你那點睡主任老婆、工作不做必要準備什麽的醜事全揭發出來,寫500字作文。”

聽到這樣赤裸裸的威脅,馬斯坦古居然不知死活地笑了。

“別別別,”他将胳膊一把摟住愛德的肩,少年剛硬氣了20秒不到的骨頭瞬間就酥了,“我拿啤酒賄賂您還不行嗎?”

“不行,”愛德華一臉小人得志,還不舍得從對方懷裏掙開,“我還要吃甜筒。”他随手就指了指馬路對面的便利店。

馬斯坦古露齒一笑,轉身竟然真的穿馬路往便利店方向走去了。愛德不可置信地呆立了半晌,就見到他提着一袋啤酒、捏着一根甜筒走來了。

一個帥得冒煙的美青年提着啤酒和甜筒在寒風裏左顧右盼過馬路的樣子換個視角來看一定十分搞笑,但此刻的愛德卻是竭盡了全力才忍住沒沖上去親他一口。

甜筒是蘋果榛果碎的,愛德不能理解馬斯坦古是跟蘋果杠上什麽勁了居然要在垃圾食品裏堅持自己科學依據十分單薄的健康理念。但吃人的嘴軟,愛德別過臉忿忿地咬起來,一口冰下去正好被一陣寒風吹得發抖,愛德瞬間覺得剛才信口開河的自己真是個傻逼。

在這種事情上馬斯坦古倒是莫名其妙地表現出了難以置信的理解。兩人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前進,然後他像拎野兔那樣把拖愛德到避風口,自己站到了愛德剛才立着的角度,呵了口氣便邊走、邊默不作聲地看着愛德華對着甜筒狼吞虎咽。愛德忽然就不好意思了起來。

害羞個屁啊,愛德心裏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自己都能在實驗室用坩埚煮泡面吃了,這時候還在意個屁啊。既然要裝逼了,那就要裝得像那麽回事啊。

可是話雖如此,馬斯坦古仿佛還是猜到了愛德的心思。他突然就撲哧一聲笑了。

“天還涼着,”他說話的聲音裏透着笑,“你就吃冰了。”

愛德的嘴正忙着啃奶油,但還是不服輸地當即回嘴,“天還沒黑透,你就喝酒了。”

聞言,馬斯坦古搖搖頭揮了揮手上的若幹聽鋁罐,“至少我懂得分享。”

“你自己只買一支的!”

“誰說一支就不能分享了?”

話音剛落,馬斯坦古突然斜眼迅速地瞥了愛德一記,眼神像極了經過雞舍、往裏面小雞仔瞥的黑狐貍。愛德華不由地一個冷戰,雙手還來不及護住蛋筒往後躲,對方就眼疾手快一把将自己手腕捏個正着。

“你……!”

他俯下身,目光無所畏懼地直視愛德瞪大的眼睛。

然後他當着少年的面垂下眼簾,在他甜筒的邊緣輕輕吮了一口。

愛德的氣都沒上來。

此刻,少年的體感好似被人當頭一棍,一棍将一枚長釘從天靈蓋直刺到腳心固定,渾身上下動彈不得,只能像魔怔一樣幹瞪着眼睛,看着對方兀自直起身、放開他的手腕,然後得意洋洋地舔舔嘴唇。愛德華懷疑自己在做夢。

“怎麽那麽淡。”

他揚起下巴故作姿态地啧了一下,樣子極其可惡。可是愛德還是傻不溜秋地盯着他舌尖掃過唇瓣的模樣看得目不轉睛,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幾秒的呆樣是何等得屈辱,以至于不得不趕快做出氣急敗壞的模樣來加以匆匆掩飾。

“大老爺們口牙那麽甜,真是娘炮。”愛德磨着牙,“當心蛀得滿口假牙。”

“可惜。”對方厚顏無恥眯着眼睛露出笑意,活像逮到小雞仔的狐貍。

少年七竅生煙。

可惜什麽?!

答案尚未知曉,二人就已不知不覺走到了路口。豁然開朗的夜景裏,眼前居然就是那座月底開放的科技博物館了。建築早已擺設完畢、靜候嘉賓,構造碩大光潤,在星火點綴的夜色裏好似下一秒就會振翅飛舞的胖蝴蝶。馬斯坦古默默駐足看蝴蝶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正在解決最後幾口甜筒的愛德華,沉思片刻,冷不煩就扔出了一句不明所以的句子。

“愛德,”他突然說,“你帶工作證了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極有戲劇性了。愛德華一向自诩不是什麽遵紀守法、循規蹈矩的道德标兵,因此一聽到馬斯坦古提出的詭計,便不假思索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二人說到便立刻着手。他們站在寒風呼嘯的街角上顧不上拉緊衣角,便手忙腳亂地把那袋子啤酒塞進了愛德華的背包裏(超大容量帆布包,看起來幾乎可以将愛德本人塞進去,在愛德準備帶出來時遭到了網友們的海量嫌棄),并掏出了他倆随身攜帶的工作證(“……你居然真的是CNN主播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不……不親眼看到,果然還是無法相信你這種家夥……”“我可是有律師的哦,建議你不要再說下去了。”),理了理發型和着裝(愛德忍不住多看了羅伊幾眼),正襟地往博物館走去了。

結果當然是順利的。雖然愛德本人在此除了張研究所工作證外沒有任何貢獻可言,但他倆當中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憑借着自己裝模作樣的本事吃飯的,要羅伊擺出一副背負歷史重任、當仁不讓的作态,簡直跟要愛德華當場寫出弦理論公式一樣簡單。孤零零看守着還沒開館的門衛本來就百無聊賴心靈空虛,一看到馬斯坦古一副憂國憂民、迫不得已的模樣內心就折服了将近60%,剩餘的40%更是瞬間被兩張真實無誤的工作證擊得灰飛煙滅,以至于在接下來若幹小時裏,門衛不僅大方地開放了館內絕大部分的樓層,他甚至比愛德羅伊本人更加堅信他倆來專訪前進行預備考察的。

愛德也才是第二次來,他一踏進博物館的瞬間,整個人都跟着一點點放出光明的頂燈緩緩點亮。

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還裝修得電鑽聲隆隆作響,愛德和實驗室的同事趕着給他們建模忙得手腳并用、連給自己捂耳朵的功夫都沒有,期間的對話差不多是通過對吼的方式進行的,博物館帶來的趣味還趕不上嗓子痛來得印象深。這一次突然可以盡情地看一看這傳說中的科技博物館,愛德興奮得東張西望,兩眼閃閃發光。一時間,剛才還讓他魂不守舍的男主角退居其後,仿佛擺在牆上、地上、桌上、實驗臺上的圖紙、儀器、模型才是他魂牽夢萦的夢中情人。

他在展館裏沿着玻璃櫥窗和曲折走廊一點一點攀走,瞪大眼睛探着細小的身板竭力向展品看去像是被領到聖誕節禮品櫥窗前的小孩子。他雙手拽牢衣角、動作緊繃如弓矢,像是為自己踮起腳尖的動作發力,又像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伸手去觸摸。少年的視線如水銀般滑動,像是吸納着标注的每一個文字和每一道符號,并時不時地低聲嘟囔、發出沉思的悶哼、流露出會意的微笑、或是一瞬間閃過狡黠而自信的輕笑。事實上這次輪到馬斯坦古有些驚訝了。他眨眨眼睛,沒想到意料中的geek居然可以比想象中更geek。然而當他看見愛德因喜悅和興奮熠熠閃光的眼睛時,他那有幾分緊繃的心突然也松了下來,像是被那轉瞬即逝的笑容擰開了某顆常年生鏽的螺絲。羅伊暗自思量,也許科研宅還真的挺有意思的,也許愛德華還真的挺可愛的。想想他仰頭看着牆上的一張張圖紙和一幅幅畫像的模樣,纖長的睫毛投落下小扇子似的影子,橘黃色的燈光倒映在少年金燦燦的眼睛裏,像是彙聚了方才夜色下所有的星辰。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施溫格,”愛德指着一幅畫像,沖着羅伊大聲地說,“了不起的朱利安. 施溫格,獨一無二的天才。你知道嗎!”

馬斯坦古偏過頭,與畫像裏略帶陰鸷的雙目對視了半刻,随後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抱歉,”他說,“我不太熟悉他。”

這下愛德可毛了。他氣鼓鼓地站在畫像下怒視着馬斯坦古,磨着牙齒捏着拳頭的模樣,像是一時間搜腸刮肚找不出足夠有力到可以控訴這樁大罪的斥辭。他于是手舞足蹈地沖着羅伊七零八落地解釋了起來,飛快的語速和斷弦的信息像是他恨不能在片刻間把自家愛豆說不盡的好處都塞進有限的時間裏。

“怎麽可能會有人不知道他呢!?量子電動力你總知道吧?這你總知道吧!”

“稍微……”

“這不就行了!你還想怎樣呢,知道量子電動力、知道‘重整化’、知道蘭姆位移和電子反常磁距,怎麽可能會不知道施溫格呢!?”

炸毛的愛德華激動得跳腳,像是不知道怎麽安放此刻炸開鍋的焦躁,手舞足蹈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尖叫貓咪,分分鐘就要跳起來撓破自己的腳踝。羅伊無奈,只得老老實實地攤開手,“很遺憾,我只聽說過量子電動力,你後面提到的幾樣我可都……”

“什麽??你是文盲嗎?”少年一副聽到駭世驚聞的模樣,痛心疾首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人往鎖骨上捅了一刀,羅伊簡直不忍心道出真相。

“……大概吧。”他說。

愛德華驚詫莫已。

“不知道‘重整化’,不知道蘭姆位移和電子反常磁距,不、不知道施溫格,”愛德誇張地沖着羅伊比了個手勢,吓得口舌打結,“這該怎麽在地球上生存,嗯?怎麽心安理得地使用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你平時走在路上如果不思考施溫格,那都還能思考些什麽呢?你說啊!你想了些什麽,你都讀了些什麽?”馬斯坦古情不自禁咬了咬下唇忍住笑意,愛德瞪大眼睛,“你說啊,你大學讀的是什麽啊!”

馬斯坦古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像是要努力擦去臉上快滿溢出來的笑意。他擡眼,只見愛德華不依不饒的目光仍舊緊随着自己,然後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讀的是新聞和數學,前者是工作,後者是愛好。”他笑着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梁骨,愛德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可惜數學沒有諾獎,此生不能與你并駕齊驅。”

愛德驚呆了。

“你數學很好嗎?”他趕緊追問。

“沒有你的專業娴熟。”

“但你說那是你的愛好。”

“對,你知道的,數學與衆不同之處在于,它只是存在在那裏,”羅伊笑着眯起了眼睛,“自始至終鮮少奢求榮耀、從不求助他人,孤身一人,卻可以構築自己的王國——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

愛德突然不說話了,炯炯的目光一時間也褪去了逼人的模樣。可他還是站在那裏,燈光投落下他小扇子似的睫毛,仰着臉無所畏懼又全神貫注地凝視着羅伊.馬斯坦古。羅伊一剎那聯想到了少年誤食的夜晚,可是現在的神情是比當時的症狀愈加專注而堅定的眼神。有那麽一剎那羅伊簡直想向後躲閃,唯恐少年會突然大聲喊或撲上來。

可是愛德華沒有那麽做。他背對着頂燈暈黃的燈光眉眼炯炯有神,但面容卻沉靜了下來,嘴角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柔和。他看着愛德華開口,他聽着愛德華說。

“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數學家、化學家、生物學家、天文學家……和理論物理學家,”愛德華聲音清晰而平靜,像是夜色裏振翅飛翔的蝴蝶,

“所以數學才不是孤身一人,才不是。”

最後一班地鐵是在一個多小時後,直到這會兒他倆才終于想起放在愛德包裏那幾罐子啤酒。于是二人各開了一聽,在空蕩蕩的博物館裏一路上爬,最終坐在了頂樓天文展區的地上,仰望着黑暗中閃着銀光的星象圖、吮飲着手上最後一聽啤酒。

燈火晦暗,而馬斯坦古心情尚好,坐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輕哼着某支不知名的小調;而愛德卻心事重重,一方面像是陷于後悔與釋懷的邊界,一方面仍舊沉浸在愛豆不為人知的苦悶裏不能自拔。他對着星象圖抱着事不關己的冷淡熟視無睹,卻還在那裏一邊喝酒一邊還叨念着施溫格的左和施溫格的右。愛德默默發誓,哪怕退上一萬步,自己也是無法和不崇拜施溫格的人交往的,既然如此,那就非把馬斯坦古拉進自己教團不可。誰料對方對自己一片赤忱的興趣點卻風馬牛不相及,始終一臉全神貫注貌似不錯,實則更像是在聽自己講什麽有趣的故事,完全沒感受到他教的神聖性——這愈發刺激愛德的傳教魂。

“你想想,”愛德沖着羅伊揮舞着啤酒罐,恨不能把安利直接塞進他嘴裏、胃裏、腸裏替他嚼爛了消化,“在他之前,質量本身會發生變化不但無法解釋,更是在許多人看來難以想象。你能感受這革命性嗎?嗯!”

“電子質量?”羅伊呡了一口啤酒,“質量變化我是知道的,但原理就不太理解了。”

“對,電子質量。随着電子和場之間互相作用的變化,電子質量本身居然會發生改變。就像是……”少年鎖緊眉頭、曲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頭骨,像是費力地在汪洋裏打撈出一個不那麽抽象的比喻來,“人!對了,人!”少年眼睛一亮,“你想想,人的性格、世界觀、價值觀等等,按心理學上來說都是在早年——幼年時期——就決定的,可是随着人和周圍人相處的變化,他或她本身對自己、對世界的看法都改變了。這可是很神奇的事。”

馬斯坦古想了想,“這可是很不容易的事。”

“對,變化當然不容易的。”愛德興致勃勃地咬了咬下唇,“人姑且如此,電子就更難啦。”

羅伊偏過頭,若有所思地看着愛德一臉沉迷科學的模樣許久,像是撥開迷霧去觀望遠方。然後他突然抿起嘴笑了起來,并在愛德詢問的目光下回過臉,再次舉起鋁罐,“一般而言,不會那麽講吧。”

“啊?”少年挑了挑眉。

“人們會說,某某非人類事物姑且如此,那人類就更加如何如何了。”羅伊含着笑意揚了揚下巴,“哪有反過來那麽說的。”

咦好像确實是這樣,但又不該如此。不如說一旦承認這一點……愛德想着不由生動地揚起了眉毛,自己好像就輸了?之前可從未有人直白地向愛德提出過他本人在這方面的本末倒置——盡管不乏委婉得以至于被他忽略的類似意思表達——但馬斯坦古突然表現出的無畏倒讓愛德感到自己被挑釁了。

想到這裏,少年眼睛裏便一下子閃爍起了不服的火花。

“但這是事實啊!”他正襟危坐道,“事實就是事實,例外也是事實。要麽找出反駁的理由,要麽就是全盤接受。而且,”話音懸空,他驟然神色一轉,方才元氣滿滿的不甘不願突然在馬斯坦古眼皮底下就轉變成了露出略帶戾氣的神色。只見金發少年低頭呡了口酒,慢慢吐露出最後一句話,“總覺得自己是最特別的,人未免也太傲慢了點吧。”

這不是會被太多人認真思考的話,但羅伊聞言卻認真地沉思起來——不知是叫人吃驚、還是讓人高興。而愛德竭力不讓自己太過專注地凝視着他,卻又很快忍不住看回來,瞥一瞥他肖想的側顏。只見他仰面望向頭頂的瑩瑩星光,神情前所未有得坦然且平靜。然後他放下酒瓶,嘴角露出微笑。

“我一直以為你是性格挺開朗,社交範圍雖不廣,但并不是乖戾孤僻。”羅伊輕聲說,“如今才發現,并非完全如此。”

對方冷不防将對話的矛頭調向自己,打得愛德一個猝不及防。他尴尬地翻騰着腹中可能的回答,窘迫地轉過頭去正對上他熒光下直白無誤的視線,頓時感到自己面孔微微發熱。他于是趕緊別過臉,拿啤酒罐貼在自己燙熱的臉頰上,然後模糊不清又略帶賭氣地回應了一句。

“切,說得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馬斯坦古發出輕笑

“我沒有說‘很’,只不過并不是一無所知。”他舒服地伸展了下身軀,懶洋洋道,“比如你親愛的媽媽、你寶貝的弟弟等等。”

“我靠,”愛德一下子把啤酒放在了地上怒目圓睜,“我上次七葷八素地到底跟你吐露了多少啊!事已至此你不覺得應該讓我了解一下自己的隐私被窺探到什麽地步了嗎?”

不料馬斯坦古居然再次不走尋常路。“窺探?分明是你自己說給我聽的。”馬斯坦古厚着臉皮說,“洩露出來的秘密就跟掉落的硬幣一樣,誰撿到就歸誰所有咯。我沒有義務告訴你我所有的信息內容吧。”

“卧槽!!?你這是趁人之危!”

“這可是危機四伏的世道。”

“你特麽這是不講道理!比、比我還不講道理!”愛德氣急敗壞。

“小聲點,別把門衛鬧上來。”對方不知悔改地笑起來,氣得愛德差點咬舌自盡,“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彼此摸摸對方的底細。玩‘20問’游戲吧。”

啊?不明所以的愛德擰着眉頭僵硬地端坐在那裏沒動,瞪着馬斯坦古半天沒出聲。片刻後,他才突然洩氣似的撇了撇嘴,認輸似的坐回了原處。

“那是什麽?”

這下輪到馬斯坦古驚訝了。

“你不知道‘20問’?平時社交場合、派對上都沒和人玩過嗎?”

愛德的臉突然紅了,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粗啞結巴的。

“誰稀罕玩這種男男女女亂X用的下流游戲啊!”

“此言差矣。”羅伊哭笑不得,“就是兩個人互相交替提10個問題,被問了就必須回答,僅此而已。雖然沒什麽太大趣味,但不失為好的開端。”

這下愛德可不由得警惕了。他懷疑地頓了頓,眨眨眼睛看了看羅伊思忖着對方是否別有用心,暗自揣摩着這種不知會不會就将自己出賣的游戲簡直是和惡魔的交易,誰會加入啊。但一想到對方是羅伊.馬斯坦古,一想到有了一個名正言順他的心就莫名變得暖洋洋的,像是泡在了陽光燦爛的海灘上,口角頓時就松懈了下來。畢竟例外也是事實,既然找不出反駁的動力,那接受也無妨,對方又不能吃了自己。

“好啊。”少年最終說。

羅伊聞言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活像一只得逞的狐貍。愛德差點就後悔了。

“那我先來。”

“憑什麽!”

“行啊,那你先來好了。”

“……”他還真不知道該問什麽好,“還是你先來吧。”

對方這下又可惡地笑了。愛德看着他臉上微微凹下的酒窩想,好吧,其實也不是那麽讨厭。

“你……”羅伊用手指轉了轉啤酒罐,輕飄飄道,“在我們接觸之前我就聽說過你。”

“诶……”

“他們說你還很年輕,但已經是實驗室出名的博士了,俨然一個傳奇人物。人從第三方視角認識客體都是容易的,所以那個時候我很輕易地就想象出你大概會是怎樣的人。”他不顧愛德驚愕的神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但認識你之後,想象卻模糊甚至破裂了——雖然你那麽聰明,但卻已經和天才科學家的人設不一樣了。所以你是怎麽走到今天的道路的?”

愛德呆呆地看着他。

“……這話好像采訪。”

“哈哈哈!可以啊。”馬斯坦古聞言頓時笑了起來,然後索性拿起酒瓶湊到愛德下巴上,作出一本正經采訪的模樣。“那你就當模拟好了。愛德華.艾利克先生,請問您是何時開始從事物理研究的。”

愛德傻眼了,然後一下子就被逗樂了。

“哈哈哈我靠你是不是傻啊?!”

“當然不是。快說,什麽時候?”

愛德笑着捧住肚子俯下身,捂着臉說,“高中。”

“太簡短了,導演要求重來。”

“導演是什麽鬼!你丫要求怎麽那麽多!就是高中時因為感興趣自學的,後來就被破格收入大學專門讀理論物理去了而已啊。”那麽說出來,他突然感到自己以往引以為豪的豐富經歷其實單調得很,沒幾句話就說完了,以至于他不由有些窘迫起來。“很簡單吧?”他別扭地說着,然後幹笑兩聲。

誰料馬斯坦古卻沒有直接肯定或否定,亦沒有傻氣地附和。

“世界上根本沒有簡單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容易。”羅伊說,“做自己喜歡、并有才華的事然後将之貫徹到底,還做出了成績來——光是想想就覺得十分了不起。”

這話愛德早就從無數人口中聽過無數多次了,可是如此真誠如此理解的又是那麽少。有一刻愛德真想拉近他,大聲地問真的嗎?你真的那麽理解嗎?你真的如此認為嗎?但他只是別過頭,害羞的神情幾乎和尴尬無異。

愛德看着天花板說:“輪到我了。”

“嗯。”

他緊張地看了馬斯坦古一眼,急促地咬住下唇像是突然接住了一大捧糖果不知如何挑選。想知道關于馬斯坦古的所有的心情從初次相遇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漸漸潮起,随着時間的推移累積在胸膛中早已滿滿溢溢、甚至難以呼吸,以至于在肚腸裏千回百轉、真的說出口的只是一句徒勞的廢話。

“你喜歡數學,為啥做現在的工作了?”他傻了吧唧地問。

馬斯坦古像是也沒有料到對方會抛出這樣一個問題。然而他還是聳聳肩,坦然地說,“雖然喜歡數學,但新聞也不讨厭。你是幸運兒,一般人能靠自己還不讨厭的工作為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一部分理想已經滿足了。”

這樣的話顯然無法平複愛德心中的好奇與不甘。他不滿地抿了抿嘴,心想羅伊.馬斯坦古怎麽可能是一般人,他分明攥着自己想要擁有的一切。

“可是你喜歡數學啊!”愛德不依不饒地說,“真心喜歡的東西是說放棄就放棄得了的?”

“一次一個問題。”馬斯坦古笑着說。

“喂!但是……”

馬斯坦古抱着胳膊看着愛德,愛德的話頓時被梗在喉間、說不出了。

半晌他才妥協。

“好吧好吧,你問吧傻逼。”愛德咬牙切齒。

羅伊心滿意足地笑了笑,仿佛狐貍從雞舍裏再度成功拖出一只小雞仔。

“你不是讨厭聽音樂麽?”羅伊興致盎然地指了指愛德外套口袋裏露出的皮X丘耳機,“為什麽今天剛才聽個沒完?”

愛德華剛才還滿是不服氣的臉頓時就擰巴了。

“那……”他腦海裏迅速編織着線索和理由,“那是為了鎮靜。這是我弟跟我說的,聽肖邦使人鎮靜。”

聞言馬斯坦古一臉玩味,“和我出來有那麽緊張嗎?”

被說中心事的少年頓時感到自己的顱骨像燒開熱水的茶壺般冒煙了。他手忙腳亂地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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