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諸事不順。
此四個字神差鬼使地順着耳機裏不間斷的小夜曲傳輸進愛德的腦海。鋼琴的鍵盤聲铮铮作響,震得他側身張望着窗外雨簾的身形一陣哆嗦——仿佛是在敬畏着這股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
這種觸黴頭的話充滿愛德個人小惡魔的性格趣味,卻又因其蜜圌汁文采而和前者基本無緣。詛咒的源頭來自于麟,詛咒的時間并非是這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而是要追溯到幾天前水淹廁所的午後。
當時情況非常,談話以愛德前去阻止水流再次蔓延出浴缸而挂掉電話的空隙為界限分為前後兩部分。前半段尾聲的對話音效近乎于兩個人相隔着花果山瀑布互相喊話,愛德在水簾洞裏撕心裂肺地問着為什麽不能求婚,麟則在水簾洞外一副随時打算放棄一切、歸隐山間的樣子。以至于當樓上裝修隊終于堵上破洞、愛德重新提起電話時,他發現對話那頭麟的嗓子都啞了。
“雖然我也沒資格說什麽,”對方咳了咳,扯着有些嘶啞的聲音說,“但從‘喜歡’到‘結婚’,距離還是很漫長的。你現在是被沖上頭的荷爾蒙帶着走了,兩個人之間的事才沒那麽簡單呢,總之別現在就做這種決定好不?”
道理是有的,但一想到跟自己說教的人是那個眯眯眼,愛德就或多或少有些不服。
他說,“我知道不簡單。可是我以為,”愛德低下頭,兩根手指拈了拈濕透白襯衫的領口,“喜歡就是要服從自己荷爾蒙的決定嘛。”少年頓了頓,像是突然從懷裏那團衣料裏抓到了一把勇氣,“不要慫,單縱就是幹。”
電話那頭一下子就笑了。
“所以,”麟說,“你就先表白看看呗?不求什麽結果,看看對方的心意也好嘛。”
表白?愛德愣住了。
這個詞在愛德的腦海中終年和“娘炮”、“女學生氣”等詞彙聯系在一起,要麽是出現在溫莉家那臺帶天線的老式電視播放的肥皂劇裏,要麽就是出現在學校裏紅着臉跑到教室門口把阿爾交出去的妹子身上——總之與愛德從精神到肉體都徹底無緣,他本人對此更是抱有即羨慕、又鄙夷的複雜情緒。是男人就應該直接求婚嘛!有這點時間去倒騰那麽多有的沒的,早就可以和對方領證滾床單了呀!
“不要。”愛德斬釘截鐵地回答,“浪費時間。”
電話那頭傳來人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的聲音。
“你就當是浪費時間吧。”東方少年疲憊地說,“但這是必經步驟嘛,你總得點确認一下對方心意咩?”
“心意什麽的,求婚的時候就能同時确認。”愛德聳聳肩,“喜歡就立刻領證,讨厭就打斷他的腿。而且,”愛德咬了咬下唇,“那家夥雖傻圌逼,但還不至于讨厭我吧?”
對方一陣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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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馬斯坦古是喜歡你的,從你跟他一系列接觸來說。”麟小心翼翼地說,“但戀愛這種事兒吧,你造,哪怕不讨厭、甚至有點喜歡,也不見得會接受……”說到這,麟的口氣突然嚴肅了七八倍,“愛德答應我,哪怕馬斯坦古拒絕了,你也不要做出太過激的事。”
“拒、拒絕?”愛德愣住了。
不是說他有多自信于自己或馬斯坦古對自己的感情,但……他還真沒考慮過被拒絕這回事。也許是因為截止現在,馬斯坦古都還不曾圌生硬地拒絕過愛德華什麽。對方的心思确實不可琢磨,時而望向遠處的神情也是如此費解晦澀,但不論如何,他在面對自己時表露出的面容卻總是溫柔自在,好看的笑顏裏也包裹着切實的真誠——以至于他直截了當的回絕和冷酷無情的臉在少年的腦海裏變得不可想象偶爾只有一次例外。
醫院裏,額頭上包着紗布的馬斯坦古尴尬地站在轉角,蹙緊眉頭的眼睛籠罩在頂燈投射的陰影之下,面容憔悴,看起來很遠很遠。
愛德讓自己暫時不要多想。
“那該怎麽辦?”少年悶悶地說着,低着頭揉着襯衫領,“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表白啊?”愛德擡起頭,看着鏡子裏自己不知何時擰成一團的臉和亂糟糟的金發,可憐巴巴地說,“麟……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呀。”
對方沉默了,像是感覺到了電話這頭金發少年突然感受到的緊張和不安。那樣的感情愛德還是第一次體會,以至于不知如何處理、亦不知怎麽表達。
“你最近有機會跟他碰面嗎?”麟終于說。
“額……後天要跟他介紹那個什麽科技中心去……你要我在工作的時候說??”
“不不不,工作完。你正好可以等他下班,一起去約個飯。”
愛德突然精神地坐直了腰,“诶,我好像還欠着他一頓撸串诶!”
“能別在告白的時候都那麽diǎo絲麽……總之你們一塊吃個飯,然後自然而然地,嗯,你懂的,敞開下心扉呗。”
愛德光是聽着,臉就不自覺有些發熱了。“真做作。”他努力咬着牙關說道,鏡子裏的臉卻莫名其妙地染紅了。
對方又笑了。
“反正你自己看着辦啦。告白是不是事先對着鏡子練習一下什麽的都你自己把握。你說你是後天約飯是麽?”電話那頭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哇,你走心着點。大黃歷上寫着‘諸事不宜’哦。”
“切,”愛德嗤之以鼻,攥緊襯衫的指骨鬥志滿滿地捏在一起,像是随時打算沖出去大幹一場,“你這都是封圌建迷圌信!”
結果當衆藐視迷圌信力量的苦果當真就來了。工作當天一早就烏雲滾滾,頗有暴風雨前的平靜前兆。愛德剛出門時看看天色,出于“也許不會下雨”的僥幸和“都已經下樓了,懶得上去拿傘”的懶惰就咬咬牙往外沖了出去。誰料暴雨前的平靜并沒能憋上多久,終于在愛德華走出地鐵站時傾盆而下。彼時,愛德背着個帆布包、插着皮X丘耳機站在磅礴大雨的街心,一時半會幾近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地,身上的西裝(深灰色,被阿爾強行拉去買的,買來後就沒怎麽穿過更沒怎麽燙過,皺巴巴的)更是可憐兮兮地濕了一大片,活像契科夫筆下那些落魄的小職員。最終,愛德還是在路邊的一家麥X勞兒童樂園裏問服務員借了一件檸檬黃色的兒童雨衣,才勉強頂過鋪天蓋地的大雨走到電視臺。等他跌跌撞撞地踏入大堂,妝容精致的前臺小姐用懷疑的目光從愛德頭頂無精打采的天線一路掃到沾滿泥巴的褲腳,臉上充滿了無法消化眼前的小矮子就是某著名研究所的著名博士的複雜神情。還是正好過來打算搭讪前臺姐姐的哈勃克看到了,才勉強說服前臺愛德并不是前來上圌訪投訴包工頭拖圌欠工資的未成年童工、并将把他從底樓接了上去的。
“負責你圌的圌人很快就來,你在這裏等一下吧!”哈勃克說着就跑進了人頭躜動的錄像區,徒留愛德一個人一臉懵逼地站在窗邊看着自己苦巴巴的臉,心想怪不得過去那麽多同事冒着被伊茲密手刃的風險都死活不肯倒騰這種破事了。想到這,愛德感到自己濕透的肩膀一陣刺骨發涼,不由地縮起肩,嘟囔着往暖氣靠去。馬丹,老圌子真是沉迷男色、鬼迷心竅才來趟這渾水!
想到這,他一邊低聲抱怨着、一邊抱緊了胳膊又往暖氣靠了靠,擡起頭,某個方才還暗自埋怨過的對象突然就映入了眼簾。
真是奇怪,那麽多人擠挨在一起,自己偏偏就能一眼看到對方。
錄像區的畫面一片繁忙,人流抱着衣服或文件心急火燎地穿梭在架子、設備、臨時座椅之間,方才那場猝不及防的大雨更是給畫面嵌入了灰蒙蒙的水漬印以及滑膩的腳步聲。而馬斯坦古就坐在兵荒馬亂的人群之間,身上的西裝領帶跟平日裏電視上出現的別無二致,親眼所見西服黑色的面料包裹住他腰線的樣子卻還是讓人耳根一陣發燙。對方正低着頭默默讀着一份講稿,架勢一反愛德所以為的那樣吊兒郎當,而是微微蹙眉、唇圌瓣間低聲念叨,俨然一副工作認真的模樣。蹲在遠處取暖機邊上的愛德,突然找不到動力站起來了。
什麽嘛,認真工作起來明明很像樣啊。愛德呵了口氣,搓搓手隔着白霧看他。暖氣鼓出的熱流在身體裏緩緩擴散,流淌的小夜曲讓他不由自主地漸漸平靜。愛德想,好像來趟那麽一次渾水也沒什麽關系……好像就那麽看着也挺好。
但人一旦就是如此貪婪的動物。其實就那麽看着也不錯,但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去強取豪奪、盡可能地得到更多、得到所有——既然如此,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不過是常人都有的一般欲求而已,說不上有什麽不合理之處吧?愛德一想到眼前的家夥要是再不抓緊,也許就會被別的小婊圌子逮去,心裏就洋溢其一陣貓撓似的痛癢。
他想了兩天琢磨出來的告白,并沒有任何新意可言,甚至還遠比不上天線電視偶像劇或隔壁班小女生會說出來的措辭——但那是他克服了無數內心的羞赧和自我嫌棄、懷抱着陌生而甘甜的真情實感醞釀出來的話。這番話不過三言兩語,卻早就在腹中、就在鏡子前、夜班車的窗玻璃上、夢境的天花板下翻來覆去排演過幾十、幾百遍了,但卻沒有一次能順利地從頭說到底。每次都在他想象到馬斯坦古靜靜聆聽自己說出這番話時專注而溫柔的臉時陷落進一片空白、無奈中斷,徒留他捂着臉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責罵着自己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圌逼。
想象中,愛德或一鼓作氣、或支支吾吾,對着對方說“喂我很喜歡你哦”或者“要不要跟我交往看看啊”之類的話,随後裝作若無其事地擡起頭。想象中,對方聞言,白白的臉上流露出生動的驚訝,驚訝後似乎又緊接着浮現了別的什麽表情,與此同時,他似乎又慢慢說出了什麽話……然而究竟幾何,卻又都淹沒在了窗外嘩啦作響的雨聲之後,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馬斯坦古擡起了臉、定睛看向了愛德華。
愛德拼命地告訴自己回過頭去,回過頭看望窗外去,不要被對方撲捉住自己癡圌漢般死盯的眼睛。
可是沒有用,羅伊邪術屢試屢成、從不失手。那黑色的眼睛故作輕松地眨了眨,像是渾然不知自己怎麽拽緊了別人的視線和心。
然後他突然起身,并就在愛德以為他會往自己走來的那一刻,忽然背身往別的方向走去了。
哎喲卧圌槽當面無視麽這是,你這是當我瞎了嘛?
愛德怒不可遏地想起身,不料一陣腿麻拖住了他讨圌伐的鐵血步伐。等他踉踉跄跄地扶着床沿站穩時,剛才還不見人影的馬斯坦古突然又出現在了自己跟前,正抱着團什麽往自己走來。
“愛德。”
愛德華飛快地站直,盡可能地讓自己渾身濕透的模樣看起來不要太落魄。少年故作嫌棄地咳嗽了一下,擡起下巴做出趾高氣昂的嚣張模樣。
“幹嘛?”
他撲粉了嗎?真娘炮。愛德隔着睫毛盯着他,對着對方劉海後完美無瑕的額頭浮想聯翩。
面對愛德華氣焰旺圌盛的挑釁架勢,馬斯坦古卻完全沒有當做回事。他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正鼻孔朝天愛德華,忍不住微微笑了笑,然後将一塊厚毛巾扔到了他的手上。
“毛巾。”愛德驚訝地捧着幹毛巾,只見馬斯坦古輕輕搖搖頭,“你不吱聲,他們果然就把你晾一邊了。你先擦一擦,我回頭找人給你換件衣服來。”
愛德抽了抽嘴角,脫口而出的謝謝在腸子裏千回百轉,果然還是沒能說出口。一起憋下肚腸的還有埋怨與傲嬌,而手上的毛巾卻幹燥且溫暖,像是剛從烘幹機前拿來的、就直接燙平了他憤憤不平的心。暖意從只見一直滲透到肺腑,愛德将毛巾拍到自己的臉上,卻最終什麽答謝都沒有說。他想,馬斯坦古怎麽就什麽都猜得那麽準呢?
“哈。”
少年挑了挑眉毛,放下毛巾。只見馬斯坦古不知何時竟已靠在了自己旁邊的窗臺上,胳膊倚在欄杆上,側身看着自己。他笑眯眯的眼睛映照着窗外的雨色,呈現出溫暖而透明的灰藍。
“你耳機的防水效果不錯嘛,”他笑着指了指愛德的挂着的皮X丘,“又聽肖邦舒緩情緒啊,那麽緊張?”
哎喲卧圌槽,又是套路。愛德趕緊圌咬住牙關,“抱了個歉,頭一回上電視。剛才還打電話給老家了,估計現在一村的人都蹲電視機前呢。”
馬斯坦古看着雨簾的笑容愈發加深了。
“哎,雨。”馬斯坦古聳聳肩望向窗外,“我讨厭雨天。每次下雨,我狀态就會特別down。”
愛德故意發出了讨人嫌的笑聲,“哈哈哈,跟潮了的火柴似的。”
“不許瞎說。”馬斯坦古一臉正色。
愛德笑着捧住肚子蹲下來,拿毛巾蓋住自己的臉。
“看起來跟玉米農似的。”馬斯坦古報複般的回答。
愛德瘋笑着去踩馬斯坦古的腳。
“喂,馬斯坦古。”愛德低着頭,毛巾從臉頰兩側落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腳尖。他低聲說,“你今天下班有空嗎?”
“嗯?”
“我……”愛德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把腦袋埋得更低了,“我上次不是欠你頓撸串嘛?所以我想……”
“嗡——”
“诶?”
他擡起頭臉,只見馬斯坦古一邊打着“抱歉”的手勢,一邊劃開電話大步流星往角落走去。愛德這下傻了,他呆呆地蹲在暖氣機旁,兩腿發麻都渾然不知,只有臉緊張得發白。好死不死偏偏這種時候來電話簡直是要他老命!
這種要死要活的煎熬對愛德華一個重度焦慮症患者來說無異于酷刑,流逝的每分每秒都如坐針氈。索性電話不長,馬斯坦古趕在愛德死于焦慮跳樓前即使走了回來。愛德僵硬地艱難起身,側過臉尴尬地咳了咳,将毛巾連同耳機一起從腦袋上撥下,只見馬斯坦古回來時的臉色多少也有些青黃不接。
“不好意思,”馬斯坦古嘆了口氣,将手機放回衣袋,“我朋友航班因為大雨延誤了,我下班後得去和他碰碰面。抱歉撸串的事可以推後嗎?還是說你有什麽很要緊的事想跟我談?”
有啊!!要緊得不得了!人命關天!你不依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死在你們大樓正門口對着的馬路上,讓你們清潔工冒着大雨去清理我血肉模糊的死屍!!
“哦,沒有。”愛德露出猙獰的微笑,“反正就是想還你頓飯而已,不要拉倒,算你八輩子倒了血黴,沒機會品嘗人間真味。”
“……”
沉默你妹!我都發出了那麽惡毒的詛咒,為什麽不說話!要麽回嗆我、要麽反駁我啊!跟我說算了,我跟你走,你說吃啥就吃啥,你說領證就領證,你說滾床單就滾床單啊!你說呀!
就在少年五髒六腑都在翻天覆地沸騰的當會,默默盯了愛德片刻的馬斯坦古突然就開口了。這一開口,就猝不及防地讓劇情整個翻轉了個面。
“要不下班後你跟我一起去吧。”馬斯坦古若有所思地看着愛德瞠目結舌的臉,慢慢地說,“反正關于這件事,我上次就處理得不太好。今天正好可以當面跟你道歉。”
啥?
當時聽到那話的愛德一頭霧水,完全無法破解馬斯坦古方才的句子中一連串的指代,半天想不出馬斯坦古到底做什麽傷天害理對自己不起的破事,模模糊糊間還疑心過馬斯坦古是不是要把自己稱分量賣給黑社會人販,因為自己的前任室友以及青梅竹馬都曾拿類似的話如此威脅過自己。
愛德就這樣對自己是否會被動涉入人口買賣一事憂心忡忡了許久,以至于讓他工作的時候狀态都有些魂不守舍,面對種種槽點都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加以吐槽,而錯誤地讓人以為他是個溫文爾雅、頗有教養的知識分子——事後,此觀點不僅讓愛德十分震驚,更使他沮喪地感到自己失去了真實的自我。然而,當馬斯坦古下班後撐着黑傘斜倚在門口、懶洋洋笑着等愛德一起走時,愛德居然覺得暫時失去自我也不是什麽無法忍受的事了。
真相即大跌眼鏡、又合情合理。結果馬斯坦古帶愛德去的居然是附近一家炸魚薯條店,而帶他去見的人居然就是馬斯.修斯。愛德這下想起來馬斯坦古說的“處理不好”究竟是哪回事了,他只是沒料到對方居然還記得。
他還以為,只有自己對那件事耿耿于懷。
議員趕着時間來炸魚薯條店吃飯的畫面比想象中有趣。馬斯.修斯看上去确實像是剛從延誤班次的飛機場一路風塵仆仆,走進餐廳時身上的外套還沾着細密的雨水,被随意撸上去的劉海也泛着隐約潮氣。他一邊低頭擦着起霧的眼鏡、一邊往他們那裏步伐輕快地走去,然後熟稔無比地坐在了驚愕萬分的愛德華對面,并伸長胳膊翻山越嶺地拍了拍自己的肩,笑盈盈的祖母綠眼睛神采飛揚。出乎意料的是,對方這有些自來熟的笑容卻并不讓人難受,反而神奇地讓少年剛才還緊繃得皺成一團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來,他默默摘下耳機放在了一邊。
“所以你就是愛德啦,”他笑着翻開菜譜,“真不好意思,上次跟你碰面的時候都沒有好好跟你打招呼。”
愛德愣了愣,趕緊回答,“不不不,這都是馬斯坦古的錯。”
“确實,”修斯果斷落井下石,“這頓飯讓他請吧。”
“還敢說,”馬斯坦古挑了挑眉頭,“是誰當時跟我說自己半小時後就要上飛機半分鐘都不能耽擱的?”
“還敢說,是誰可憐兮兮地說自己不敢一個人醫院拆線怕死在那裏的?”修斯模仿着基友的口吻說。
愛德一下子就笑了,“卧圌槽那麽大人了還怕一個人上醫院?”愛德沖着馬斯坦古就笑了起來,對方的臉立刻皺了起來。
“你聽這制杖胡扯。”
“制杖?”修斯誇張地向後一仰倒在椅背上,然後一臉嫌棄地揮了揮手,“沒有友誼了,你以後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醫院好了。艾利克博士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別吃什麽炸魚薯條了。咱們出去吃點紅酒牛排盡情聊聊吧。”
而愛德還沉浸在馬斯坦古不敢一個人去醫院的轶事中笑得不能自拔,“薯條就行了。但我能先叫吃的麽?”少年笑着趴在桌子上,“我能放開肚皮叫麽?”早上起來到現在還滴水未進,早就餓個半死。早知道就在麥X勞兒童樂園買個套餐吃了。
羅伊一臉悔恨地捂住了自己的臉,馬斯笑着趴在了桌子上。
愛德華不擅長與人接觸,天性中的自尊與自卑讓他不願來自自己或對方的迂尊屈貴,他生性裏的天才和笨拙又讓他物理上或精神上與人拉開距離。可是即使如此,愛德一下子就對馬斯.修斯産生了好感,即使不久之前對方還跟一段讓少年致郁的記憶聯系在一起。對方開朗而柔和,言行舉止輕快自在富有親和力,卻又帶着馬斯坦古所沒有的沉穩,使人不知不覺就會對其敞開心扉。沒等菜都上齊,愛德就已然和他七嘴八舌地聊上了。
“所以馬斯你是議員啊……”愛德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粘連在餐桌中央的炸薯條上,扯也扯不開,“聽起來很吊炸天的樣子。”
修斯對自己的天職毫無敬意地露出了略帶嫌棄的表情。
“沒有沒有,”他揮揮手說,“我們這種小人物就只是推推法案、算算選票什麽的而已,做的事跟算賬的、跑堂的、搞傳銷的差別不大。我才是覺得你們搞科研的比較厲害呢。”
“怪不得你這個樣子,我還以為做議員的都應該很忙咧。”
“愛德華博士,你那麽說可就不對了,我們勉強還算是為了州人民的幸福奔波嘛。”
“比如在議會上争論到底要不要把‘不得将嬰兒淹死在玻璃杯裏’的條例要不要列入州法當中?”
“所言甚是。”
話是那麽說,馬斯.修斯的臉卻還是笑嘻嘻的。他從衣袋裏掏出了一包煙,然後略帶糾結地看了愛德一眼。
“介意麽?”
愛德正要搖頭,煙就一把被旁邊的馬斯坦古收去了。
“愛德華才16歲。”馬斯坦古翻了翻白眼。
“我快18了。”愛德飛快地反駁道。可以結婚了!
無奈馬斯坦古根本就把愛德的話當放屁。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随後當着修斯的面把煙揣進了自己的口袋,“正好給你個機會戒了吧。”
“啊啊啊啊機關單位裏不能抽,現在在家也不能抽,在外面偶爾點一支你就放過我吧。”眼鏡男痛苦地抱起腦袋。
“為啥在家不能抽?”愛德好奇地說。
不料馬斯坦古那傻圌逼竟然再次無視他。他一本正經地看了修斯一眼,然後又瞥了一眼愛德,之後便突然笑了一聲。
他說,“你自己在中學的時候還振振有詞地說,煙是慢性殺器,死都不碰的。結果呢?”
“你中學的時候也是振振有詞地說過,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要百般珍惜。”修斯立刻說,“結果呢?”
聞言愛德,心髒立刻揪了起來。什麽結果呢??愛德緊張地伸出手,抓起一把薯條往嘴裏塞去。
“怎麽了?”馬斯坦古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現在的私人生活可是節操值滿滿。”
愛德差點把薯條噴出來。拉倒吧,少年忿忿地想,明明之前還在跟人圌妻、而且是自己上司的人圌妻搞在一起哦!
修斯顯然也完全不信,他一臉惡意地笑道,“你現在不是在跟小火苗同圌居麽?什麽時候帶回來給大家看看嘛。”
啥??同圌居?小火苗?
愛德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馬斯坦古。什麽時候同的居?還有“小火苗”這親密的綽號是怎麽回事?同、同圌居女友嗎?!
不料馬斯坦古卻完全沒有表露出任何羞恥或不安的神情,而是淡定地翻了個白,就自顧自拿起來酒杯,“怎麽可能。她上飛機的話,會被圍觀的。”
同圌居女友還疑似是公衆人物?愛德目瞪口呆。會被圍觀的話……莫非是什麽大明星?
修斯看起來似乎早有耳聞,徹頭徹尾沒有表露出任何驚愕的樣子。相反地,他只是笑着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這不是很好麽?也算是實現你從小的夢想啦。中學起你就有這念想了吧?”
我靠還是年少就有的夢中情人??這戰鬥力可以啊。
就在少年方寸大亂的時候,愛德突然想起了什麽。
“你倆原來是中學同學??”愛德一邊大驚小怪地回憶着自己之前反駁恩維的話,心中高呼自己乃神人也。不料接下來的話居然還有更神的。
“初中加高中。”修斯笑着說。
“我的天,那麽多年??”
愛德瞪大眼睛看了看馬斯,又看了看羅伊。只見後者微妙地側過臉,有意讓自己的神情淹沒在了餐廳燈光投落的陰影後。愛德不由地攥緊了手上的餐巾。
“對,一直是同學跟最好的朋友。”修斯像是沒察覺另兩個人的變化,自顧自舉起勺子、眯起了綠色的眼睛,“也可以說是各種機緣巧合把,那個時候我倆住得也很近。自從……克裏斯夫人跟你什麽時候搬來的來着?”
馬斯坦古不動聲色地呡了口酒,“小學畢業之後搬到伯克利的,當時他就住我家對面。”他看着愛德華,用酒杯懶洋洋地指了指修斯。
“愛德你別看他現在一副很受歡迎的樣子,”修斯湊上前,“他剛過來的時候,我是跟當時的小夥伴打賭賭輸了才去勾搭他的。成天沉着張臉不說話也不笑,就知道蹲在角落看書,還戴着一副土到掉渣的黑框眼鏡,讨人嫌得不得了——當時哪知道會和這家夥相識到今天啊。”
愛德不可置信地咀嚼着薯條,“你近視?”
修斯笑起來,“咱這重點錯了吧?”
馬斯坦古聞言,給自己的基友投去了略帶嫌棄的一瞥,然後說,“看書時才戴。”說罷,他像是感到自己沒回應完似的向後傾了傾身,手指把圌玩起叉子來,“而且那時候怪不得我,我當時心情差得要死,還一直以為克裏斯把我帶到伯克利,是要把我賣給自家酒吧裏的那個基佬戀圌童癖——我現在還是覺得,她确實有過這樣的想法,只是之後不明何故地放棄了。”
愛德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克裏斯夫人那麽疼你,知道你一直那麽想可得傷心。”修斯用勺子指了指馬斯坦古。
而馬斯坦古只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她才不會。”
“克裏斯夫人誰啊?”愛德忍不住插嘴,說着叼圌住了手上的叉子。
修斯聞言抿了抿嘴,歪過腦袋看了一眼馬斯坦古。而馬斯坦古倒是淡然自若,很平淡地把自己盤子裏的胡蘿蔔片撥進了馬斯的碟子、并不動聲色地往愛德的盤子裏撥了一只蝦。
愛德飛快地叉住了蝦,往塞滿的嘴裏送去。
“我養母,”他說,“自稱是我遠親,但經常說混到底是我哪邊的遠親。在我孤兒院第四年的時候來接我,似乎從事過販賣私酒及花花姑娘的不正規生營并攢了不少錢,現在在我也不知道哪裏的地方過着花天酒地包養小白臉的逍遙生活。”
愛德笑得捂住嘴、以阻止一嘴的吃食別噴出來,心中卻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潮水,一時間不知怎麽形容。
然而似乎笑也沒什麽關系,至少當下有這樣反應的不止愛德華一人,一旁的修斯聽見也笑着扶住了額頭。
“胡說八道,你明知道她每年都會去你在伯克利的舊居過冬的,你應該去看看她的嘛——”修斯說着停了停,然後慢慢伸手往随身帶來的包裏掏去,臉上流露出一絲略帶得意的笑容,“明年年初就可以啊。”
說罷,他從包裏拿出兩張飛機票,扔在了餐桌的正中央。
機票是預售的,日期是在将近兩個月後。
這時,愛德注意到馬斯坦古的臉色突然就變了。不是說肩膀突然垮下來或驟然擰起眉頭之類非常顯而易見的變化,而是身上那淡定與自信的磁場瞬間煙消雲散了,像是突然停電了的銅線圈。
“明年年初?”馬斯坦古重複了一遍,面色灰白。
無奈修斯正忙着将自己的皮夾掏出來,根本沒顧得上去看馬斯坦古的臉色或回答他的話。只見他突然渾身洋溢幸福的紅光,從皮夾裏抽圌出了一張照片,硬是塞到了愛德眼前,“你看!”
愛德抽了抽嘴角低下頭,只見照片上是一位端莊美麗的女性,留着亞麻色的漂亮短發,正沖着照片外的人露出溫柔可親的笑容。
“這是……”
“我的太太格蕾西亞~~~”修斯說着一把攥圌住愛德的手,眉飛色舞的模樣吓得愛德臉都歪了。恐怕對方即使是突然被告知自己可以直接去做米國總統,也不會比現在更高興了:“是位了不起的大美人兒吧?不僅容貌是天仙級別的,溫柔和可愛更是天仙中的天仙啊!能娶到這樣的女人做太太,真是全世界男人的夢想都給我一個人實現了!”
“額……啊。”愛德抽了抽嘴角,臉上充滿了被眼前發光發熱的笑容刺痛的灼燒感,頓時嘴裏的薯條大蝦嚼着都像狗糧了。
“下次請務必到寒舍來,”修斯不依不饒地拉着愛德華,兩眼冒光,“格蕾西亞的廚藝好到爆炸,即使是三星大廚也不能與她相比!總之,就是又美麗又能幹又聰明又溫柔的天使!我能跟她兩個人組成家庭,真是……”說到這,修斯兀地聽了下來,然後一下子露出了故作神秘又興高采烈的笑容,“不對,兩個月後就是三個人組成的家庭啦。”
“诶!”愛德驚訝地說,“你要當爸爸啦?恭喜。”怪不得在家不抽煙。
聽到這話,修斯一下子坐回座位,滿臉陶醉地攥緊了自己愛妻的照片,像是恨不能将之揉進自己的心口,“‘爸爸’!一想到兩個月後我的女兒、我的小天使就要叫我爸爸,我就……”
“剛出生的嬰兒能開口說話咩?”愛德困惑地看了看修斯。
這時,沉默了半晌的馬斯坦古突然又開口了。
“而且不一定是女兒嘛。”馬斯坦古幹巴巴地笑了笑。
修斯立刻露出了戒備的神情。“不可能,一定是女兒。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艾麗西亞。”修斯斬釘截鐵地說,“因為這個世界上,格蕾西亞下半輩子愛的男人只能有我一個而已!”
“那艾麗西亞呢?”愛德忍不住說。
“這……”修斯一時語塞,然後又立刻說,“對、對艾麗西亞來說,前20圌年愛的男人也就只會有我一個!”
“20歲前不準戀愛?要不要這樣啊。”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