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夜色襲來,大雪紛飛。此處樹木繁茂、環境清靜,遠眺窗外想必是看得一番清幽淡雅的美景。然而此時此刻,室內卻熱火朝天、人聲鼎沸,騰騰的熱氣映得玻璃窗一片乳白遮擋了往外張望的視線,宛有燙熱的白雪淹沒了擁擠的餐廳。一個黑發紮着個小鬈的中國姑娘提着個黃銅鍋迎面走來,人未近,白花花的熱氣伴随着逼人的香氣撲面而來。愛德激動得不顧形象直跺腳,對面的麟就差沒跳起來親上姑娘一口,直到聽到旁邊傳來的一聲咳嗽才悻悻作罷。

“我跟你打包票,”麟伸手飛快地揮了揮眼前的白煙,“吃過這個之後,你就會覺得唐人街的東西都是什麽屎啊!”

“我看過同事點唐人街的宮保雞丁外賣,看起來已經很辣了。”羅伊看着姑娘把鍋子放在桌子中央,一臉心有餘悸,“雞丁上面全是辣椒。”

聞言,東方少年頗為鄙視地哼了一下,“墨西哥甜椒。”

他沒說下去,扭過頭一副不言而喻的樣子引得羅伊愈發困惑了。這位從任何意義上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男主播懷着低頭看了一眼愛德華,不解的眼神迅速被愛德用“別問了,就是那樣”的表情接下,并報以“沒事兒,你就當他倆是弱智”的和善微笑。然後愛德回頭,繼續一臉妒忌地看着古利德專心致志給麟拆一次性筷子的樣子,心想究竟是怎麽發展到眼前叫人匪夷所思的畫面上的。

事情來源于數分鐘前一段很簡單的對話。

愛德華說:“你等下有空嗎?”

麟說:“沒有。”

愛德華說:“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麟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那種一頓飯就可以輕易收買的人?”

愛德華說:“是啊。”

麟說:“好吧,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然而以上都是一向崇尚簡單明了的愛德華.艾利克根據自身理想模板進行高度精簡後得出的內容,真實的對話情況不僅比當事人所願的多出許多,甚至還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個參與者。

幾分鐘前,愛德接過紙袋,一言不發地拆開了羅伊帶來的西柚汁。他知道此刻羅伊正在低着頭注視着自己,視線停留在自己鳥窩似的頭頂和通紅的耳根,羅伊沒說話,不知道是因為他覺得此時此刻不言自明,還是因為他在等着愛德的回答。果汁熱氣騰騰,隔着紙盒往愛德華凍僵的指尖裏傳去汩圌汩的溫暖。他該做什麽?他該說什麽?可是愛德咬緊下唇,臉色漲紅、大腦發白,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做出些什麽,雙手卻發抖得甚至無法準确地将吸管戳到紙盒裏去,一向運作敏捷的大腦卻什麽都思考不了。

呵斥他怎麽那麽沒輕沒重,身體還沒康複就下雪天地跑到這裏來?

立刻抱住他脖子,像腦海中想象了無數遍那樣地側過腦袋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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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不發,拉着他的手進休息室反鎖上門,脫了褲子先來一炮再說?

還是假笑着握着他的手親切問候,然後一邊喝着西柚汁一邊歡送離開?

等等,他是怎麽進來的?腦海一片混亂。

那好,既然想不了,那就暫時先不要想了,他拼命對自己說;等冷靜下來再說,等冷靜下來再想着怎麽回應他,他腦海裏對着想要立刻撲上去用舌頭甩羅伊嘴唇的自己尖叫。就在這時,愛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那是距離碰撞機發動還剩5分鐘的鬧鈴。

愛德一瞬間感到如有神賜。

“你先去坐一會兒,”愛德拼命地把羅伊往休息室推去,對驚訝的羅伊說、也在對自己說,“我搞完手頭的事就回來找你吃夜宵。”

随後他攥着西柚汁紙盒就飛快往實驗室奔去,一個踉跄差點撲翻了辦公桌上的資料,一場山體滑坡一觸即發,幸虧坐在一旁打3ds的麟眼疾手快扔下游戲機一把抱住,附帶了一句愛德聽不懂的髒話作為咒語吟唱。

“你害我的辣雞火隼被月桂葉幹掉啦!”麟拾起游戲機尖叫起來,“太恥辱了,這下子我還怎麽有臉作為訓練師繼續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愛德迅速瞥了一眼腕表:還剩3分52秒。

“麟,”愛德說,“你等下有空嗎?”

麟頭也不擡,“沒空。”

愛德撇撇嘴角,“我請你吃飯還不行嗎?”愛德眼珠一轉,飛快補了一句,“樓下那家冒菜火鍋店。”

這個提議顯然具有極大的誘圌惑力,方才一口回絕的東方少年明顯地猶豫了一下,慢慢把視線從屏幕前移了上來。

“愛德華.艾利克,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那種一頓飯就可以輕易收買的人?”

“是啊。”愛德幹脆地回答。

“但是……”麟說,“谷粒多說等會兒會開車來接我回家耶?”

哎喲我擦猝不及防一把狗糧。愛德狠狠把吸管捅圌進了飲料裏,怒意滿滿地猛吸了兩口,然後下定決心道,“沒關系,你倆一起來好了。”

3分09秒。

麟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游戲機,靠在椅背上上下打量了一圈愛德。

“你到底要幹嘛?”他說,“前一陣子你不是一空下來就往醫院跑嘛?今天怎麽那麽反常啊?”

愛德把頭捏到一邊,焦躁地咬住了吸管。然後,姚麟詫異地看着愛德那張一向不是冷漠就是嚣張的臉在自己眼皮底下變了模樣:耀武揚威的愛德華,聰明冷靜的艾利克博士,撲閃着金色的睫毛像是緊張扭捏的小姑娘,翹圌起的鼻尖上生動地泛起了隐隐的紅色。

與其說是泛起,不如說是回潮。愛德把飲料罐貼在了自己的臉上,視線到處飛舞就是不肯落在對面的人的身上。

2分31秒。

“馬斯坦古那家夥來了,”愛德不去看麟驚愕的眼神,死死盯着西柚汁罐子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好……就把他趕到休息室去了,說等會兒和他一起吃夜宵。”

麟驚呆了。他愣了愣,飛快地說,“去啊!你們兩個一起去,不是很好嘛?”

“但是我現在不想跟他獨處。”

“啥?”對方目瞪口呆,“你跟他都獨處過那麽多次了,三天兩頭往醫院裏跑……”

“去你圌媽圌的很多次!去你圌媽圌的三天兩頭!”愛德尖叫起來。

“現在突然矜持個鬼??”麟不管不顧地下結論道。

愛德的腦袋冒出一縷青煙,大眼睛瞪得溜圓,在實驗室的燈光下燒得如金色圌貓眼石般閃閃發光。

1分22秒。

然後,他慢吞吞地開口了。

“之前……實話實說……我覺得吧,那家夥,”愛德華含糊不清地整理着思緒道,“其實還是把我當朋友的??就是說,我當然是……哎喲卧圌槽圌我當然是有點……有點喜歡他啦,廢話。但是他沒有,你懂嗎?我為他做事,偶爾看看他之類的……也是‘朋友’範圍裏的?他大概一直把我當做朋友而已……就是……有點那個,但還是朋友……”

“然後他突然冒着大雪來看望你,看你手上的玩意兒顯然還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果汁。”麟說,“所以你覺得他好像确實對你開始有意思了,卻反倒有點不能接受了??”

“不是不能接受!就是……不知道怎麽辦啊!你是不是傻!”

愛德說着,一口咬住吸管,把脈管夾在舌齒間緊張地研磨。他确實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對此真實的感受為何,亦不知曉自己應當如何作答——他甚至懷疑自己對羅伊的肖像只不過是自作多情,是自己長期以來白日的付出與黑夜的春夢圌交織混合的産物。可即使如此,他一想到羅伊剛才背對着雪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模樣,就怎麽也無法遏制住自己的想象。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沾着細雪的睫毛,他說因為我想,他投落在自己後脖子上的目光——一直渴望得到的事物,就可以如此得到了嗎?真的就在那麽近的距離、等着自己伸手了嗎?

而麟這個一向自私自利的讨厭鬼,此刻似乎也意外地理解了什麽。他半晌什麽都沒說,只是埋頭把游戲機塞進了袋子中,拉上拉鏈。愛德不看他,金發少年忙着按捺自己狂跳的心。

麟說:“好吧,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0分04秒。

緊趕慢趕,實驗總算在一個半小時後得以略帶敷衍地結束了。麟跑下樓去接野男人,愛德則磨磨蹭蹭地走到休息室去叫羅伊。

打開門,只見羅伊正把自己包裹在大衣裏,腦袋枕着一本數學筆記,蜷縮在沙發靠近暖氣的那頭,柔軟的黑色呆毛翹在沙發的扶手上被壓成了一個烏黑的小圈,像一只黑色的睡貓,尖軟的爪子落在了愛德心口上,撓得他癢癢。

愛德猶豫着走近他,在他身邊蹲了許久,睜大眼睛一根根數着他濃密的睫毛,想象着那清白色的脆弱眼睑睜開後那雙非常美麗的眼睛。他輕輕地晃晃他,明明是要把他搖醒,卻又像是害怕對方在此刻醒來,有涓圌涓的溪水從心尖尖上流了過去,積聚成一小汪甘甜的池塘,在身體裏緩緩發酵、膨圌脹。

“醒一醒,羅伊,我來了。”他輕聲說罷,而後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第一次開口去喊對方的名。

夜宵時分,餐館依舊人滿為患。鍋裏紅油滋滋地冒着泡,棕粉色的肉片、淡白的魚丸被染成豔圌麗的橙紅色,白色的芝麻和綠油油的香菜随着勺子翻滾着,散發出一陣陣引人垂涎的香味。麟翻山越嶺,和馬斯坦古友好握手。

“我們應該已經見過了,以前在會展上。”麟說着,飛速瞥了一眼旁邊,補充道,“這是我男票。”

羅伊扭過頭問愛德,“你們以前是室友嗎?”

愛德想到這事臉就黑了,“對,在他和古利德同圌居之前。”

愛德華對谷粒多……古利德的印象十分複雜,一方面由于他倆初次相遇的方式而感到幾分恐怖,隐隐約約總覺得自己的前任室友其實是和道上的朋友混在了一起,俨然就要成為壓寨夫人的架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麟草率的搬家處理方式,讓他在明知此時應該跟對方毫無關系的情況下對谷粒多依舊有着莫名的怨氣。即使如此,谷粒多本人看起來對愛德倒是遠沒有那麽複雜的想法。如此一看,對方肌肉圌緊實、身材倒并沒有比麟高大,眉眼也沒有愛德華自己單方面臆想出來的兇神惡煞;相反地,此刻他衣着整潔、黑發整潔,紫色的眼睛低垂着、神情懶洋洋的,一點也不像剛從狂野的街頭鬥毆中歸來、或是準備去義烏小商品市場收保圌護圌費的樣子:他把剛給麟拆開的一次性筷子放回他的手邊,開始動手拆起自己的那雙來。

不知道他是本來就會用筷子,還是後來被某人教會的。

想到這兒,愛德心中一陣妒忌。自己還八字沒一撇,暧昧得沒人敢上前一步,前室友的小眯眯眼倒是已然調圌教成功了,想想就不甘心。

就在少年滿腔的不滿呼之欲出的當會兒,那個中國妹子又走了過來,小聲詢問他們要喝什麽飲料。她走後沒多久,愛德眼珠一轉,仿佛抓到了一個報複的絕佳時機。

“喂麟,”愛德朝妹子的背影擡了擡下巴,故意一臉壞笑道,“我覺得她有點喜歡你诶。”

“你瘋了吧你?”麟反應敏捷,當即一口否認,但還是微微浮起了些許不好意思的表情。

愛德華看了一眼谷粒多有些膈應的臉色,不由笑得更歡了,“可是她每次跟你說話,都會露出很害羞的樣子诶。”

“你原來還能辨識出害羞啊?”麟面無表情地從油鍋往自己碗裏撥吃食,“上次為了得到套餐折扣,還在Burger Queen堂而皇之騙人說你是我男票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害羞?”

少年沒料到這一茬,臉立刻緊張地紅了起來。他剛想回過頭去看羅伊此刻的反應,不料正撞上谷粒多向自己投來的滿懷不爽的目光,頓時吓得啞口無言。哎喲我的天哪,該不會攤上黑社會的敵人了吧?會被分屍沉河嗎?

誰想壓寨夫人那一方倒是異常淡定。麟安定地給谷粒多盛了一大碗蔬菜,然後用充滿安撫地口吻說道:“別生豆的氣,早就有被他不幸看上的冤大頭了,就是坐他旁邊那個。”

一股熱流唰地沖到了愛德的頭頂,少年一陣頭暈目眩。他甚至忘記了就麟對自己極不尊重的稱呼的問題來大肆發作,滿腦袋都是眼下洶湧而至的不好意思。他想開口反駁,內心的某個該死的小角落卻在違背理智地歡欣雀躍,阻止着他把現在理應說出的回絕的變白傾吐出來,更毋庸提及此刻狂跳的心髒和沸騰的血液根本就已經阻隔了他思考辯解的能力。結果還沒等他心中的小九九一個個把彎道繞過來,谷粒多就已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伸手過來和羅伊握手了。

而羅伊居然也沒有拒絕!

他幾乎是有點可憐兮兮地回過頭去看羅伊,羅伊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咬着下唇一個勁地忍笑,時不時向自己投來細碎的壞笑。愛德華魂不守舍,直到聽見羅伊本人發出意料之外的嘆息聲才反應過來。

“我們應該已經見過了,”羅伊當着愛德華的面,伸手和對方握了握,“去年在法庭上。”

愛德手上的叉子掉在了桌上。

“谷、谷粒多你被告上法庭了嗎?”金發少年目瞪口呆,“因為什麽?街頭鬥毆?收保圌護圌費?”

“哈?”被問及的當事人挑起一邊的眉毛,一臉不可置信。他皺着眉頭去看坐在一旁的對象,只見麟笑得在座位上打滾,握成拳遮住眼睛的手指都用力得骨節泛白。

愛德華覺得越發不可理喻了。

“我沒跟你說過嗎?”麟笑着爬起來,顫顫巍巍地給自己又盛了一碗,“谷粒多是律師。”

“律師?!”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愛德魂飛魄散,震驚地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兩個人,又尋求确認似的回過頭去看羅伊。這特麽簡直是世界上氣質外形和職業最不搭調的組合了,跟他說羅伊在主播的外表下其實是在gаy吧跳鋼管舞賺外快的興許都還比這更容易接受一點,至少羅伊本來就看起來不是一個正經人。

而羅伊仿佛是從那驚恐的一瞥裏捕捉到了愛德一瞬間的所思所想,咬着下唇一邊忍笑、一邊在桌子底下微微掐了一把愛德華的手腕。

愛德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伴随着那一掐,剎那間都酥了,兩位友人說話的聲音都漂浮在了意識之外,變得可有可無、影影綽綽。

只見古利德氣鼓鼓地抱起胳膊看着麟,“你這家夥在外面怎麽胡說八道的?為什麽會有人覺得我是收保圌護圌費的?”

麟大笑着又開始起來往自己碗裏舀進了一大塊肉片,“愛德愛德,你說說這是我的鍋嗎?”

“是啊。”愛德還沒回過神來,就感到被麟從桌子底下踹了一腳。愛德剛想回擊,就又一次突然想起了什麽,剛從臉上卸下的困惑頓時再次升了起來。

“馬斯坦古你為什麽會在法庭上?”愛德抄起勺子,一邊開始往鍋裏舀,一邊側過頭問道,“你難不成私底下也是黑道律師?”

谷粒多叼着魚丸撇撇嘴,“什麽叫‘也是黑道律師’啊?”

羅伊聳聳肩,“我是被告。”

愛德手上的勺子啪一聲掉在了銅鍋裏,濺得一桌子的紅油,驚起對桌一片驚呼聲。可愛德根本就顧不上對面的兩個人怎麽罵娘了。

“你犯了什麽事,馬斯坦古主播?”愛德內心一陣天人交戰,“騙財騙色?給人戴綠帽?欠債不還?”萬一羅伊欠了人家幾千萬,按理說我是不是還要為愛獻身啊?

少年本以為對方會大大方方地笑着反駁自己,不料羅伊卻出人意料地平靜。他看了愛德一眼,舉起叉子簡單地回答道,

“你對我的偏見很微妙嘛,艾利克博士。”羅伊笑着把叉子探進了熱氣騰騰的油鍋裏,“我只是因為工作關系被卷入一點小麻煩罷了,我的律師很快就給我庭外調解了。”

愛德耐心地等着他說下去。

羅伊叉起了一只鮮紅的魚丸,愛德知道自己是暫時聽不到接下來的解釋了。

既然被當事人都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那這理應也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不明所以,一絲不安就是如此落進了愛德的心,仿佛是投進湖泊的一粒石子。石子本身沉入深不可測的湖底故而難以追尋,而泛起的漣漪卻在水面上一層層地暈開,湖面的每一片樹葉都發生了輕微的起伏振動,而愛德華站在水面中央的小石塊上,幾乎是立刻就嗅到了那一小措細不可聞、卻至關重要的危險,不容忽視。

他不動聲色地擡起頭環顧四周,谷粒多正忙着用餐巾紙擦着濺上了紅油的桌面,麟一手捂着裝滿食物的嘴、一手招呼着中國妹子幫忙提供更多紙巾,而羅伊則正低頭認真端詳着叉子上被油染得辣紅的魚丸,飯局還在繼續,可是愛德卻已然食之無味了。他看着羅伊湊近食物聞了聞,臉上一時間又是激動又是驚恐,像是回憶起了昨天被辣得扔下報紙、滿病房找水的恐怖。随後他仿佛是沒有感受到愛德華注視自己許久的視線,看向少年的目光戲谑裏藏着綿圌軟,他回過頭沖着愛德莞爾一笑。

“讓我見識一下吧。”他笑着眨眨眼睛,一口将魚丸放進了嘴裏。

愛德心跳如擂。

其實他是知道的,自己走到現在這一步仍舊不願意直面對方的真實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可能的愛情而感受到的不安和猶豫,而是因為羅伊身上依舊有着非常重要、而自己始終被蒙在鼓裏的事情。也許是一件,也許有許多;也許羅伊以後會慢慢告訴自己,也許他會一直隐瞞下去——就像他隐瞞自己人生裏其它無法啓齒的秘密。溫柔美麗的表層下也許就是滿目猙獰的荊棘,問題在于,他辛苦地走到今天,是要淺嘗辄止、在受到傷害前收手,還是繼續無畏地走下去。每每想到這,愛德不由地詢問自己,他對我知曉多少呢?我對他又真的了解嗎?

飯酒過半,作為主辦人的愛德卻率先拉着羅伊先行告退了。這倒不是因為愛德本身心中懷揣着的微妙念想——愛德自己不管怎麽憂心忡忡,食欲都不太會因此受到什麽影響,原因在于後者作為食辣界的新人,縱使硬着頭皮也無法經受太多中華麻辣派美食的沖擊,而愛德本人也越發擔心像馬斯坦古這樣頓頓吃蘋果的小梅花鹿,按照對方吐着舌頭、辣得臉色發紅、暗暗跺腳、連連嚷着辣得牙疼的架勢,怕他還沒來得及趕回到醫院就一頭栽倒在餐桌上死了。于是乎愛德罵罵咧咧地買了單,就和羅伊一起往外離開了。推開店門,才發現下了大半天的雪不知何時已然停了。

醫院與研究所距離不遠,也就半小時不到的步程。僻靜的街道空無一人,唯有羅伊和愛德華在雪裏上留下的兩行一大一小的腳印和踩進雪中吱嘎作響的腳步聲。街道的路燈半好半壞,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所幸降雪後的夜空晴朗清新、月色明媚,銀白的月華投落滿地白雪,泛起瑩瑩的亮光。少年呵出白色的霧氣,腦袋上歪着一頂帶着皮X丘耳朵的絨線帽,金發圈在胡亂綁緊的圍巾中,忘戴手套的雙手則插進大衣緊捏着拳,像是忍耐着什麽時時要沖撞出胸口的動心。

他小心翼翼地瞥向一旁的羅伊.馬斯坦古,看着對方的目光落在遠處飛鳥停歇的樹林,側顏在月光下清朗安逸,愛德能聞到他從醫院帶來的消毒水的味道和衣物上綿長的麝香。他裹在黑色皮手套的裏的一手提着來時帶着的紙袋、一手時不時按着臉頰牙疼的地方,閉上眼睛緩緩地發出嘆息。愛德想,他看起來如此接近,他看起來如此遙遠。

這時羅伊突然從紙袋裏掏出一罐蘋果汁。愛德見狀差點笑噴出來,方才的陰霾一散而空。

“笑什麽?”羅伊裝出一副正經的模樣,“我這輩子沒吃過那麽辣的東西,智齒疼得不行,喝點健康飲料回複HP值也有錯嗎?”

聽到這樣的話,愛德本意是想發笑,但一股隐隐的愧疚之情如鲠在喉,讓他不得不把爽朗的笑聲咽回腹中。

“好吧,我承認是辣了一點。”愛德努力抹去自己嗓音裏的憂慮,“我本來擔心你這笨蛋在醫院裏梅花鹿當習慣了,吃一點我們人類的食物就會像不小心誤食了塑料袋的長頸鹿一樣突然死掉什麽的……還好只是牙痛。”

愛德越說越輕,最後聲音幾乎被埋進了腳下的雪裏。羅伊側過頭默默注視了愛德片刻,然後搖搖頭。

“可不是,”他裝樣滿臉悲苦地說,“無法相信明天上廁所會是怎樣的折磨。”

這次,愛德終于仰起脖子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那片卡住咽喉的魚骨“啵”地一聲滑落了,跌進了甜軟的胃底煙消雲散。愛德感到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在心裏膨圌脹了開來,彌漫到肢體的各個角落,甚至連口袋裏赤圌裸的手指都暖了起來。

“智齒?”愛德笑着看着羅伊拆開蘋果汁的罐子說,“智齒的鍋我大冒菜可不背,那本來就是應該被拔掉的東西。”

“本來不疼啊。”羅伊搖搖頭,“我的智齒沒有長歪,原本沒有拔掉的必要,完全是因為太辣才會疼的,我剛才漱了口、還嚼了半天口香糖,完全沒緩解。”

“信你才怪。”愛德笑道。

“不信?”

羅伊停下腳步把果汁罐放在了一旁的護欄上,随後在愛德的面前傾下圌身。愛德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氣,眼睜睜地看着羅伊把臉湊近自己,張開嘴,身上的熱流都鮮明地傳遞到了自己的身上。少年僵硬地看着對方長長的睫毛在自己的面前撲閃、優美的唇圌瓣在自己眼前分開、粉色的舌尖在齒貝後若隐若現,他僵硬地聽到羅伊一本正經地對自己說,“伸出手來。”

什麽冰天雪地,什麽低溫難擋,此刻的愛德華覺得自己分分鐘就能原地蒸發。對方要做的事一覽無餘,對方那麽做的目的顯而易見,陷阱近在咫尺,可仿佛偏偏不跳下去不行。得到對方的渴望一瞬間如此強烈,仿佛如果無法觸碰,那還不如直接去死。

愛德竭力遏制着自己的顫抖,慢慢從衣袋裏掏出了自己的手。

幾乎就在立刻,羅伊戴着皮手套的指骨一下子攥緊了愛德的手腕,差點把愛德後退一步。他擡起眼,隔着睫毛盯視住愛德的眼睛,灰黑色的目光像是無形的手、捏住了少年幾近氣短的咽喉。

月色從百裏夜空中投下,睫毛灑落灰色的影子,映照在馬斯坦古深色的虹膜上,像是深潭水面銀光閃閃的倒影。而愛德就被困在深不可測的潭水中、陷沒在虛晃難尋的倒影裏,身不由己、不可自拔。他想打自己一個耳光,好使自己從幻想中清醒過來,最終卻還是動彈不得,只能傻傻地看着羅伊的眼睛,任由對方曲起自己的四指,然後把自己的食指放進了自己的嘴裏。

盡管多少有做過些心理準備,但真刀真槍了愛德還是一陣電擊般的顫栗,被羅伊咬在嘴裏的食指一瞬間變成了渾身上下唯一可以感知的部分,好似什麽都變得麻圌木圌不圌仁,又像是變得無所不知。

指腹順着整齊而堅硬的牙齒一點點向後滑去,指尖時不時觸碰到光滑綿圌軟的頰肉,一不小就會陷沒在肌理和齒貝之間;舌尖濕濡而柔韌,在關節處若有似無地劃過,帶着無意為之的随心所欲,又像是下一秒就會席卷上來纏住少年細白的手指吮圌吸。柔軟的嘴唇偶爾擦過他的指節,蜻蜓點水般漫不經心,可呼出的熱氣卻是真實而不容置疑的,羅伊笑着慢慢抽圌出愛德的手指,視線依舊膠着在愛德華放大的金色瞳仁裏,慢條斯理地掏出紙巾替呆若木雞的少年擦幹淨。等愛德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在想象對方給自己口圌交的樣子了。

“現在你信了吧?”羅伊笑眯眯地站直,重新拿起蘋果汁。

“信……什麽?”

“我的智齒很整齊啊。”

愛德的腦袋“砰”地一聲冒了煙。

少年聲嘶力竭地把對方狠狠推了一把,像是這樣就能避免被對方看見自己臉頰通紅的樣子。

“神經病!!你他圌媽被打穿肚子的毛病,跟你腦子的毛病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還看什麽病?回家等死吧!”

他把自己能搜刮出的惡言惡語都翻倒了個遍,但羅伊看起來卻一點都沒有收到傷害。他拉過愛德的肩膀,哼着小調繼續往剛才的方向繼續走去,愛德氣得跳腳卻怎麽也扭不過他,只得跟着他往醫院方向慢慢走去。他聽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在哼的小調居然是《歡樂頌》。

媽圌的智障!真想打死他!

“羅伊.馬斯坦古,”愛德狠狠抹了一把紅透的臉,磨着牙說道,“你這樣沒輕沒重的傻圌逼,為什麽能樂呵地活到今天?”

聽到愛德咬牙切齒的問話,羅伊卻得意洋洋地笑了,“因為蘋果很健康啊。”

哎喲我的天哪,他該不會真的相信“一天一個蘋果就能遠離醫生”這種屁話吧?

愛德悻悻地說,“真是難以置信,現在還有人相信靠吃個果子就能長命百歲。你是被社區樓下賣保健品的小販洗圌腦的老太太嗎?”

羅伊呡了一口果汁,戲劇性十足地做出誇張的沉迷表情,随後刻意做出憤世嫉俗的表情說道,“現在的年輕人中懷疑論支持者真是越來越多了,連‘蘋果使人遠離病痛’的道理都不信了。”

“如果蘋果能使你遠離病痛,”愛德哼了一聲,伸手指了一下遠處,然後趕緊将手從寒風中塞回衣袋裏,“那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到底是為了什麽?”

聞言,羅伊越發不服氣了,“讓我在這次浩圌劫中遠離醫院?那麽大的責任就不要推卸在蘋果的頭上了好嗎?”

“你這種作死鬼就應該買諾X亞。”

愛德說罷,羅伊便大聲笑了出來。也許是因為街道的阒靜無人,也許是因為一旁茂密樹林的空曠幽深,也許是因為結冰積雪的堅實光潔,那聲歡笑顯得出奇得響亮明快。愛德記憶中,有過幸災樂禍的尖笑,有過強忍悲傷的苦笑,也當然有世間無數蠢貨們發出的無憂無慮的傻笑——可他從沒聽過那麽敞亮真誠的笑聲,也從沒哪聲笑聲像羅伊的那樣富有感染力,讓他自己都忍不住加深笑意。

一只棕灰色的小狐貍從一旁的樹林裏竄了出來,然後徑直地越過狹窄的馬路、跳進另一邊的樹林。羅伊慢吞吞地将果汁罐舉到唇前,突然說道,“我的家鄉在波特蘭。”

“诶?”愛德睜大眼睛,驚訝地看向羅伊。他從沒想過羅伊會對自己說這些,好像這句簡單的介紹本身一直都掩藏在長久以來的某道防線之後,而愛德一直都是只能站在防線之外、眼巴巴地往裏張望的那個人。但羅伊沒有理由說謊,他傾吐的聲音那麽簡單直白,像是将自己攤開在愛德的面前一樣。他聽見自己猶豫的聲音,像是無法相信突然推到自己面前的至寶。愛德說,“我以為你是伯克利人?”

羅伊微微笑了笑。

“愛德,”羅伊又呡了口果汁,“你的家鄉在愛達荷的哪裏?”

愛德愣了愣,然後慢慢看向遠處,“劉易斯頓。”

他揚起頭,呵出一縷悠長的白煙,直直地升往遙遠的天際。羅伊慢悠悠地說:“其實我對那裏的記憶也不是很多,因為我父母離世後我就離開了那裏、開始在各式各樣的福利院和寄宿家庭裏輾轉……後來再搬到伯克利,在那裏安頓下來。但在此之前我記得我是出生在俄勒岡的,維拉梅特河谷的波特蘭附近。”

聽到這裏,愛德微微地笑了。“怪不得那麽喜歡蘋果啊你個傻圌逼。”

“不是我喜歡,只是你不喜歡。”羅伊笑道,“但那裏确實如此,漫山遍野都是蘋果林。是不是很滑稽?我大學時有一次偷了媽媽圌的車開到原則上是我出生家的地方。那裏的小屋早就在幾經轉手後歸當地政圌府所有,變成了供游客們休息的觀光餐廳。我在那裏作為游客坐了半天,點了個完全不好吃的蘋果派,卻完全記不起來自己曾在這裏生活過,甚至也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長什麽樣子——我跟普通游客,根本沒有區別。但我卻記得後山溪谷周圍的蘋果林。我小時候那裏當然不會有那麽多采蘋果的游客,但确實是那裏。”

風自遠處吹來,樹林在耳畔嘩嘩作響,羅伊喝空的罐子被信手扔進了恰巧經過的垃圌圾箱,發出空蕩悠長的敲擊聲。愛德靜默許久,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和阿爾在谷堆上看星星,想起了母親氣惱地将他們從上面拎下來輕聲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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