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愛德捧着碗熱氣騰騰的玩意兒進來時正好和一雙男女擦肩而過。彼時少年口中尚且叼着一叉子的肉圓,塑料叉浸出橙色的效果顯然是塑料碗裏那紮眼紅油的功勞。女士大驚失色,手上的提包差點落進愛德華的碗裏;男士沒好多少,扶着女性踉跄着快步離開,時不時錯愕地回頭看一眼轉身進門的愛德華。可愛德鎮定自若,他堂而皇之地步入重傷患者的病房,嘴裏啧啧有聲,碗中香氣四溢,而病房裏的馬斯坦古此刻竟然也正在回望着他——手上捏着份報紙,床桌上放着盤水果,病號服的領口露出一截鎖骨,眉目十分沒精打采、一百分秀圌色可餐。愛德咽下那顆肉丸,胸膛裏心跳如擂難以按捺。

好看好看真好看,愛德心中在屋頂上裸奔。哪天趁着夜深人靜來偷襲他得了,生米煮成熟飯,那麽好看的人就是我的啦。

心裏想得正好,對方的視線卻落在了愛德手中的碗裏。他挑着眉毛,神情莫名又滑稽,像是在無聲地詢問剛才那雙落荒而逃的男女沒能說出口的問題:你是怎麽捧着這玩意兒一路走上來、還沒被人攔住的?

問題呼之欲出,羅伊卻明智地選擇了閉嘴。他舉起報紙遮住臉,露出的眼睛卻是滿含笑意的,桌上的小瓷碟堆着蘋果片切成的小花。

愛德華咬了咬下唇才努力沒笑出聲來。

“竟然有人來看望你,”少年扮了個鬼臉合上身後的門,“是老家的債主從鄉下老媽那兒趕來看你生死的嗎?”

馬斯坦古從報紙後抛來個媚眼,“人心所至而已。”

哎喲卧圌槽。愛德吐吐舌頭往他床邊走去,俯身拖開椅子。

“前女友和前男友結伴前來雙雙求複合?”

愛德這話本來是想挖苦他,不料對方居然當即接下了話茬。羅伊的視線盯着報紙:“猜對一半。我們廣播主任可是刺破天際的宇宙直男。”

正打算擱上膝蓋的餐盒在空中靜止了,熱氣騰騰的紅油懸而未落。少年愣了好幾秒才徹底消化對方剛才抛來的信息,恍惚間他終于想起了這篇同人文最初兩位男主角的設定,腦海中剛才那位女士落荒而逃的模樣與當初她提着高跟鞋從酒吧盥洗室狂奔而去的背影迅速重合。愛德大驚失色。

“卧圌槽??”

心髒一瞬間跳到嗓子眼、又一下子降落到胃底,像是失修的跳樓機。他驚愕地望向羅伊,他多害怕對方滿不在乎的表情。

而他看到的是羅伊釋然平靜的目光。

“我都被甩好幾個禮拜了,她卻不是來求複合的。”羅伊看向手上的報紙,側顏勾起的嘴角像是在笑話、又像是在安撫。他聳聳肩說,“夫妻倆現在恩愛如交往一周的初中生,作為領導夫婦特意帶了蘋果和狗糧前來看望。”

又什麽東西落下了,卻沒有用力地砸在地上,而是被溫柔地接進了懷裏。愛德抱着碗坐在羅伊身邊,他低着頭戳着香氣四溢的吃食。暖流從指尖流淌進來,一直溫暖了他的整個身體,難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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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羅伊住院的第三周。他精神了許多,可以有一句沒一句和愛德扯上幾小時,從起初會疼得半夜求護士給他打止痛針,到後來臉上偶爾才劃過一絲忍痛的神情,像一葉極薄的軟刀游戲人間地輾轉過愛德努力按捺的心。

帶着禮物前來噓寒問暖的人并非沒有,能在羅伊疼得血色全無時拍拍他背脊的人卻鮮少。醫生說護士會照顧好他,羅伊本人更是滿不在乎地說自己以前一個人也住過醫院,并非什麽大不了的事。可說是那麽說,對方獨自一人的模樣不忍想象,對方說這番話說輕描淡寫的語氣讓愛德不願細讀。他搜腸刮肚地尋找出無數看似迫切無比、實則可有可無的理由——今天是來找上次不小心落下的手表、明天是順道經過——從日漸忙碌的生活中擠出時間隔三差五往醫院溜去,形象全無地亂着頭發、身上披着皺巴巴的舊大衣。

事實上,他能為對方做的可謂少之又少:他笨手笨腳的,連對方挂點滴的時間都總會睡過去,最初的幾次他甚至還添過些麻煩——但羅伊始終沒拒絕少年細節上的錯誤和手法上的笨拙,就像他從來沒拒絕過愛德那些包裹在傲嬌和借口後的好意。幾次之後,愛德在病房裏的出現變得不再需要理由。少年來去匆匆,有時會倚在床邊一旁看上幾個小時的小說打個小盹,有時只來門口瞥一眼、給撲蠅草澆了水就走;随着實驗室新啓動的項目工作日益繁重,愛德會傍晚突然出現在羅伊的病房裏,脖子上還挂着忘記摘下的護目鏡,二話不說就趴在一旁的桌上埋頭書寫報告或搬出電筆打字聲劈啪作響,累了埋頭就睡,幾分鐘後醒來再奮戰數時。

護士小姐:“這位畫美術作業的小朋友,你是來幫忙看護的嗎?”

科學家先生:“你才是因為太矮而可以在游樂園免門票的小朋友!神尼瑪美術作業!我在畫磁歐極子、長分子和分子鏈形成的有序态!”

主播先生:“你就當他是養在這裏的貓。”

科學家先生:“誰特麽是你的貓!”

護士小姐大驚失色:“病房裏不能養寵物。”

主播先生:“那你就當他是那邊上捕蠅草的同類。”

事實上羅伊也在這件事上的适應力不亞于愛德華本人。他從不詢問愛德前來的理由,亦不探究少年行為背後掩埋的動機。他會借愛德的手機看小火苗的照片,會在完全沒看的情況下突然詢問愛德正在閱讀的科幻小說章節裏恰巧探讨的問題,會不需要安眠藥就在愛德的翻書聲、書寫聲、打字聲中神奇地睡着;某一次,他甚至還在愛德華臨走前委托他下次來給自己帶雙正常顏色的襪子。

“什麽叫正常顏色?”愛德瞪着他,天線豎起來像是聽到了警鈴。

果不其然,羅伊的回答幾乎是意料之中,“不要有圖案,尤其是不要有骷髅圖案。”

“你對骷髅襪子有意見!?”愛德氣得天線都冒煙了。

羅伊一臉威武不屈,“無邊無際、一望無垠。”

那是沒有科學依據、詭谲而不合理的事,愛德曾覺得自己的感情像是脫離了自己的理智擁有了獨立的意志,具象成了一只躁動不安的小鳥,尖聲尖氣地叫嚷,在籠子裏撕扯着自己的羽毛,好像給予它全世界的西柚汁和骷髅襪也不能撫平它的焦躁。可羅伊.馬斯坦古卻捏着它的咽喉,不知具體如何為之、何時掌握。于是他的憂慮就變成了自己的憂慮,他的喜悅變成了自己的喜悅。全世界的西柚汁和骷髅襪都變得無足輕重,他在注視自己,他在傾聽自己,哪怕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做,而愛德也什麽也做不了——就只是呆在一個空間裏,什麽都不說或者說點很無聊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已經很接近所謂的幸福了。

僅隔着羅伊本身。

“什麽?這個小蘋果片是你前女友和她原配帶給你的啊。”愛德華往嘴裏塞着肉串,含糊不清地說道,“你對蘋果畸形的喜愛原來已經那麽深入人心了。”

“我不是喜歡蘋果,只是你不喜歡罷了。”羅伊狡辯着抖了抖報紙,“事實上我這人十分适可而止,而我猜想醫生護士和來看望我的女士們先生們都把我錯看成了公園裏的梅花鹿,只給我投喂這一種食物。艾利克教授,為什麽影視劇裏住院的病人非得頓頓吃蘋果不可?”

“因為健康,馬斯坦古主播。”愛德笑着從碗裏又叉出一快,紅油将牛肉片染得面目猙獰。羅伊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你在吃什麽?”

愛德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

“看起來像什麽?”

羅伊探過身矚目了片刻,然後伸手指了指報紙上的事故頭條。

“墨西哥辣面粉運輸車和屠宰場貨車在高速公路發生了嚴重追尾,三死四傷、血流成河。”

愛德大笑着差點沒把碗裏的紅油灑到病人懷裏的報紙上。

“一種叫‘冒菜’的中國料理,”愛德從碗裏叉了一塊午餐肉,熱情地伸到了羅伊鼻子前,“單位門口新開的,超好吃。”

對方嗅了嗅,臉上立刻傳神地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我可是病人。這顯然有害健康。”

“別裝嬌弱了,我的小梅花鹿。”少年嗤之以鼻。

愛德華發誓,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向來運籌帷幄的馬斯坦古朝自己翻白眼。一般人看到自己暗戀對象這樣的表情大抵要心碎上二十分鐘,可愛德卻偷樂得想湊上去用嘴把午餐肉喂給他。

然而羅伊自己先湊上去把叉子上的午餐肉給叼走了。愛德氣惱地暗暗跺腳。

可他吃東西時竟然是先伸舌頭,自己以前居然沒注意到!

幾乎是一瞬間,對方蒼白的臉就在愛德的眼皮底下漲紅了,羅伊看上去像是被人從後腦勺投擲了一枚榴彈,被冷不防炸裂到空中。他趕緊扔下報紙,捂着嘴拼命咳了起來,愛德沒心沒肺地一邊笑一邊把紙巾遞給他,看到對方眼眶發紅的模樣才想起來對方完全不能吃辣的傳說,于是便笑得更歡了。他瘋笑着放下碗叉,倒了杯水遞給他,而當事人眼淚都嗆出來了還不忘朝愛德瞪了一眼,去抓水杯的手指都在打顫。

“愛德華.艾利克。”羅伊咬牙切齒,“真他圌媽辣死了!”

愛德笑得渾身發抖,“弱雞,我們實驗室現在午休就叫這個外賣。”

“吃着這玩意兒,看着《happy oak friends》?”馬斯坦古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金發科學家,“你們搞科研的工作壓力就那麽大嗎?”

“大,”愛德華幹脆地說,“不是人人都會像你這種投機分子那樣靠見不得人的龌龊勾當搞到三個月的長假啊。”

“愛德華教授,我覺得我應該提醒你一下,我是有律師的。”羅伊指,“現在是诽謗,之前是投毒。”

“哇靠那就算投毒啦?”愛德嘲笑道,“你那是沒見識過我們吃午飯用的紅油鍋子。”

羅伊一抹嘴,重新拾起報紙,“那就帶我見識。等我出院了請我去你們實驗室門口的冒菜店吃飯吧。”

“憑什麽?”少年一下子坐直了。

“你答應我的,在博物館那會兒。”聞言,愛德的臉不自覺有些發燙。他擡起頭,只見羅伊此刻也正看向他,愛德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快結巴了。

“沒空。”愛德別過頭繼續吃,咀嚼着什麽卻渾然不知,“最近應該也來不了了——我本來就沒想來——總之我太忙,回頭我還要回實驗室再戰。”

愛德本以為對方能就此作罷了,不料羅伊居然偏過頭認真了起來。他幾乎沒怎麽考慮,眼梢綴滿盈盈的笑意,但他說話的聲音和眼裏的神情卻不是戲谑的。羅伊簡單誠懇地說,“那到時候,我就來找你吧,愛德。”

少年手上吃空的餐盒差點落在地上。愛德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一臉錯愕地看着馬斯坦古不知道怎麽安放自己的手腳。他想躲開視線,卻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此刻哪怕對方好看的眉眼裏是自己的倒影,對方好聽的聲音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他的所有想法似乎都成了供人翻閱的書本,在羅伊眼下一覽無餘。

“為什麽?”愛德看着窗外含含糊糊地說。

聞言,羅伊笑了笑。他說,“因為我想。”

“到時候”是個分外微妙的時間概念,看似确确鑿鑿,在愛德眼中卻因無法具體到秒表後兩位小數而變得虛晃模糊。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兩天前還在吃止痛藥的病人,愛德甚至懷疑羅伊現在根本分不清自己過的是第幾天。當天,少年吃完冒菜就回了實驗室,然後緊接着就在電筆和儀器之間忙碌了一夜直到天際泛白。他有氣無力地回去洗澡換衣,本想抓緊時間睡上幾小時,結果沒睡多久就被房間裏的寒氣凍醒。愛德打着寒戰向窗外看去,只見都市的燈紅酒綠都已然浸沐在了皚皚白雪之中,蒼茫的暮色中飛舞着漫天細雪,窗臺的玻璃上積着白色的冰花。

等到愛德出門,門口的積雪已然沒過了少年的腳踝。他沒精打采地罵咧了幾句,然後再度匆匆趕回實驗室準備開始新一輪繁忙枯燥的工作運算,以至于當他接到馬斯坦古打來的電話時,他已經壓根不記得羅伊說要來看他的事了。

“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愛德夾着手機躲在走廊裏,刺骨的寒風穿過窗戶的縫隙吹得他渾身打顫。少年朝自己凍僵的手指呵了口白氣,急急忙忙地瞥了一眼腕間的卡通手表。“你爸爸我可沒你成天躺床上看小黃文那麽悠閑,剛才按下的碰撞機還有11分43秒……41秒就要運行了,而我還要去茶水間泡碗面。”

聽到愛德悲壯的經歷,電話那頭居然可惡地笑了,本來就心氣浮躁的愛德感到火氣騰地冒了上來,頓時怒意橫生。不料還沒等少年開口就罵,羅伊平靜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頭再度傳了過來。

“那麽晚了還沒吃飯?都10多了。”

“沒空。”愛德沒好氣地回答道。

對方居然又笑了。他說,“你現在在哪裏?”

愛德氣笑了,“你是來查出軌的麽你?在走廊啊,3樓走廊過道,正對着大門。幹嘛?”

“看窗外。”

這下他瞬間就懵逼了。愛德覺得饑腸辘辘的胃底一下子湧起了一股難言的暖流,飛快地流竄到四面八方,方才還在寒風裏冷得瑟瑟發抖的臉和脖子頃刻間燙熱得難以排遣。愛德華幾乎跳了起來,顧不上手上的手機,顧不上什麽11分41秒。他推開窗戶向外看去,飛舞的大雪落在他的眼中,研究所的大門一片寂寥,淹沒在汪圌洋般的清白色中。他睜大眼睛,雪映入金色的虹膜上,足下空無一人。

一起空落的還有提起的心。

像是被從樓上扔進了雪堆裏。

媽圌的我真是言情劇看多了。愛德華氣不打一處來地跳了回去,掙紮着在寒風中把窗戶關上。少年磨着牙,努力用憤怒壓抑着口吻裏的失望。他舉起手機兇巴巴地低吼着,踉跄着往後倒退“耍我很好玩是吧?”

“實話實說……”

一只手從後面按在了愛德的肩膀上,暖意從對方的手心一直滲透下來。

愛德的瞳孔迅速放大。他一陣不可遏制地顫栗。

沉淪的心突然被一雙手捧了起來,包裹在平和溫甜之中。可是愛德卻無法因此感到平靜,哪怕他此刻張大的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僵住的身形沒有透露出多少慌亂——身體某個部位比他的理智能早領會到了自己的感情,瘋狂地跳動在左胸口之中、第三第四排肋骨之後、兩片肺葉之間。

“其實有一點。”

轉過身,羅伊就站在自己身後。

為什麽?

他擡起頭,啞然無聲地注視着他。醫生不可能現在就讓他出院,八成是不按醫囑地惡意潛逃。不論如何掩飾,痛苦沒有如願散盡,潮水尚未真正退卻,他的臉色仍舊蒼白肩膀比記憶中單薄了不少。可他也确确實實就站在自己面前,彼時的愛德華比過去的任何一刻都要更加明确對方的存在,他的一只手提着散發出食物香味的紙袋、一只手則在自己耳後,像是溫柔狡黠的天羅地網。

愛德仰視着他,雪花落在他的發絲、睫毛、衣領上,晶瑩剔透如白色的花瓣;而笑意則在他的眉梢、眼睛、嘴角上,從未改變的戲谑調笑漫不經心,和宛如初見的坦然。羅伊笑着晃了晃袋子,袋子裏面有一盒熱騰騰的西柚汁。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堕入愛河的那天晚上,夜色如洗,鬼使神差。

愛德輕聲問:“為什麽?”

羅伊阖了阖眼,露出微笑:“因為我想。”

窗外白雪漫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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