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等愛德華回到出租公寓時,鐘表上的指針已經再度逼近第二天了。他踮着腳尖走進屋子、再蹑手蹑腳地關上房門,沒有開燈。他溜進廚房打開電暖爐,輕手輕腳像是唯恐自己将夜色驚醒。
廚房的玻璃窗外映着黑夜中朦胧的燈火,玻璃的邊緣結着淡白的冰花,冒菜火鍋的熱度還未從身體裏徹底散去。愛德把羅伊帶給自己的紙袋放在一旁,脫下濕漉漉的襪子,坐在高腳凳上将光圌裸的腳牙伸向一旁轟轟作響的暖爐。他打開電水壺,側過身趴在料理臺上回味着之前的數小時,閉上眼,腹腔中滾燙的欲念非但沒有平靜絲毫,反而無聲無息地愈演愈烈,像未飲先酔的美酒,在身體掀起一陣陣波瀾。他有點悔地想起了先前自己沖動之下倒下水槽的紅酒,他想嘗嘗對方失眠時買醉的滋味,他也有點想見他。就沒有辦法可以和對方一直待在一起嗎?
漫漫長夜、無所事事,愛德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他卧在胳膊上眯着眼睛掏出手機,然後倏地一下子坐直。只見昏暗中屏幕熒光閃閃,所思所想之人的名字正懸挂在一封未讀短信的上方,發信時間是5分鐘前。
少年的心髒一瞬間飛到了嗓子眼,渾身的肌肉頓時繃緊。天哪天哪,拜托,千萬不要在5分鐘裏走開啊!他內心大呼小叫着,手指飛快劃開手機,腦海裏一時間爆裂出成千上萬種對方短信的可能性:牙疼得要死掉了、醫院殺人魔出現了、在吃蘋果時誤食了塑料袋突然發作死掉了……然而屏幕一片瑩白,上面平靜地浮現着簡單的一詞一問號:到了?
愛德攥緊手機的手指剎那松懈了。少年的精疲力竭地長吐了一口氣,慢慢重新神展開繃緊的軀體,把腳跟擱在了暖爐上方。
“傻圌逼……”愛德看着頭頂的吊燈,忍不住笑着眨了眨眼睛,屈下圌身從紙袋裏又掏出一盒西柚汁。然後他一手插着吸管、一手按起了手機:「到了。不睡在幹嘛啊你?(`へ′) 」
“嗡——”
「在想。出院後,我們去爬山吧。」
這家夥,想得可真夠好的。愛德抿着下唇忍着笑,低下頭打字:「拉倒吧,你死在半道上的話我可不想背你,等着被山上的野狼吃掉吧啊哈哈哈!」
幾分鐘後,就在愛德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話居然真的震懾到對方而感到絲絲悔意之時,手機又震動了。這家夥簡直沒玩沒了了。
少年一邊吮着果汁一邊點開訊息,只見手機上一本正經地寫道:「剛才谷弟了一下,喀斯卡特山上居然真的生活着美國棕狼。【梅花鹿發抖.gif】」
他差點把果汁噴得一桌。
哇靠,他真的是白圌癡吧?這個表情包哪裏來的??
「媽呀我真是醉了(#‵′)凸 你居然連去哪裏都想好了?」
“嗡——”
手機上寫着:「你什麽時候開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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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偏過頭翻了翻日歷:「周四,休到周六。」
“嗡——”
「我周三出院。周四你休息一天,周五去一起去吧。」
果汁罐被喝空了,取暖器汩圌汩的暖流從腳尖湧來,流淌在四肢百骸的肌理血脈裏不容拒絕地流竄。愛德放下手機,擡眼望向不遠處客廳裏的任務板,那裏煞有介事地黏貼着大大小小的計劃書、時間表,羅伊的證件照一般浸沒在黑暗中、一般籠罩在廚房的燈光之下,一旁就挂着羅伊的襯衫。
那是羅伊.馬斯坦古第二次來他家時落下的衣服,愛德華不知道這究竟是粗心大意的無心之舉、還是老奸巨猾的有意為之,到底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一段戀愛标記,還是與其它事物一樣掩蓋在羅伊含糊其辭的托詞和避重就輕的目光中。然而不論如何,至少在這一刻,愛德知道所有的懷疑和不安都已經不再那麽重要了,因為哪怕是最狡猾的人都無法在襯衫遺留下的那一刻就一眼看透此刻愛德華為了衣物主人而心潮澎湃的內心,更不可能預見到哪怕是情商低如愛德,其實也早就在那時起便隐隐感覺到端倪。羅伊來到自己內心的時間并不是後來相處後的某一刻,而是最早。
此時此刻,他坐在雪夜的朦胧燈光下,面前是黑暗與思念。他睜開眼,想象着羅伊穿着那件白襯衫的模樣,想象着他在衣服上留下的溫度和馨香;他閉上眼,想象着羅伊打下行字時的表情,想象着他用自親口對他說這句話時的聲音。
“一起去吧,愛德。”
好呀,愛德輕聲說。
“嗡——”
咦?少年驚訝地低下頭,心中納悶着怎麽羅伊沒等自己回複便那麽快又來了訊息,誰料這次短訊的署名人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名。
工作日的尾聲人流稀少,陽光明媚,前幾天斷斷續續的降雪給萬物披上了一層紗白的嫁衣。白雪反射着熙暖的晨光,仿佛長期以來的陰霾日子積累的天時地利人和都聚集在了這一個日子裏。愛德是在一家快餐店門口和羅伊會面的,他穿着姜黃色、比身形大了兩號的衛衣,顯得比平時更加矮小。他倆一齊抱着一堆薯條漢堡炸雞就坐上了附近開往喀斯卡特山脈中雷尼爾雪山腳的短途火車,一路從西雅圖的郊區駛向雷尼爾山腳下的奧林匹亞,窗邊的風光是飛馳而過的樹林和雪,用不着數小時,原本裝飾在遠處的山脈就逐漸環抱過來,将天地都擁進了懷裏。
愛德蜷着膝蓋縮在座位上,過長的袖子裏伸出的指尖抱着膝蓋上的西柚桃子風味奶昔,嘴裏嚼着炸雞,臉上還爬着未能掩飾的倦意,而坐在對面的羅伊也就什麽都沒說,而是默默地喝着手上的熱肉桂蘋果奶昔。羅伊的臉上還沉浮着不久前的病痛,煙灰色的圍巾間露出的脖頸格外得蒼白,融雪之風從車窗縫隙裏流入,吹亂了他的劉海。愛德怔怔地擡眼看他,恰巧對上羅伊的溫和一笑。
心中潮水翻卷。
“你要不要跟我換個位置?”少年放下奶昔說,“你剛出院就往外跑急着喂狼也就算了,坐座位都對着風口,真作死哦。”
羅伊說,“沒關系,我穿得多。”
愛德哼了一聲。
羅伊笑道,“你怎麽又不信?”
“你可以默認我為堅定的懷疑論者。”
“我跟你打的賭、我跟你說的事,哪次我說錯過?”
這話挑釁意味就很重了,愛德開口就想反駁,誰料對方二話不說,拽了拽圍巾就給愛德看領口。愛德眼睛先是控制不住地在那露出的一寸鎖骨上流連了片刻,然後再注意到大衣下的薄線衫和一件深紅色的襯衣。愛德心中一驚。
“這件衣服我是不是見過啊?”
“你原來有印象啊?”羅伊整理好圍巾,說話的口吻陰陽怪氣,“你可是擦了我一身鼻涕。”
這下愛德可想起來了,連帶着那暗紅色的襯衫和那不懷好意的語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赧顏地伸手去拆另一袋炸雞,“你也沒少給我舔麻煩嘛,扯平了不行嗎?”
“不行,”對方居然蹬鼻子上臉說上勁兒來了,愛德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樣一臉詫異,“雖然很多事情上我倆彼此,但總體來說還是你欠我的多些。”
瑪德這算什麽屁話。這下子愛德連炸雞都放下了,“好啊,活了那麽多年,敢在‘不圌要圌臉界’那麽挑戰爸爸我的人你是第一個!”
“榮幸之至。”
愛德氣笑了,“話說我到底哪裏欠你了,四天前才請你吃過飯好嗎!”
“我也請你吃過炸魚薯條。”
“那又不是你的錢!”
羅伊哼了一聲,“連他的女兒都算我的女兒了,可見馬斯的錢基本上就算是我的錢。”
愛德覺得至少自己不是唯一一個會被氣死的人。
“這是基X圌教誕生以來第一次被如此堂而皇之地濫用到摩X圌教。”
“說得好,”羅伊說,“等會上山參加我教集圌會時,別忘了在教會導師面前多美言我幾句。”
愛德大驚失色,“卧圌槽?真的假的?”
羅伊大笑,“假的。”
愛德想把他懷裏的肉桂蘋果奶昔潑到他那張好看的臉上,一臉白圌濁液體想必畫風很美。
“羅伊。”
對方驚訝地擡起頭,可愛德卻沒有再看他。少年扭過頭看向窗外,未能南飛的鳥兒在窗邊一倏而過,山脈的輪廓将他環抱在懷裏。愛德閉了閉眼睛。
“玩個游戲。”愛德說。
“‘20問’?”羅伊戲谑道。
“不是那種亂圌交游戲!”
“你這話很過分哦。”
愛德聳聳肩。他輕聲說,“你說一件關于自己的事,然後我說一件我的。輪流。”
話一出口,仿佛是身體替內心率先下定了決意,将長期以來試圖突破防線的野心托盤而出。愛德不知道自己是期待着對方怎樣的答案,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在此刻面對對方的準備。他瞥向羅伊,對方的臉上有驚訝、有回避、有謹慎,潮水一一退他的臉上卻後卻沒有太多拒絕。
羅伊低下頭,然後擡眼回頭看向了愛德所遙望的方向,愛德聽見他慢慢的回答:
“從哪裏開始呢?”
在句話愛德不久前才剛剛聽過,當時他正落魄地蹲在地上,覺得自己的心口被戳破了一個小圌洞,漏着陣陣寒風。他對着電話裏那個自己非常讨厭的家夥說話,努力想着怎麽忍住自己顫抖的哭腔。他說,“到底有過幾次這樣的事?你知道多少就都告訴我吧?”
電話對面的聲音笑了,“好啊,那從那裏開始呢?”
就在遠足的前一天——周四,一通電話在淩晨1點半的時辰将愛德華從寶貴的睡夢中喚圌醒。倒不是說在發生了前幾天的事情後愛德還能睡得有多香,然而此時此刻,打電話給他的人幾乎是那個點上愛德最不想見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愛德恨不得把對方直接從火山口推下去。
話雖如此,愛德還是沒多罵咧地就下床收拾收拾出門了,等他趕到對方所說的地方時,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指向2點多,夜色濃豔,冰冷欲絕,愛德一路小步跑過去、一邊冷得直跺腳。誰料一走進店面,迎面撲來的居然還是一陣鑽人心肺的冷氣,愛德肚子裏的火氣更盛了。
“你是真的有病。”愛德說的是斬釘截鐵的肯定句。他在對方面前坐了下來,氣得牙癢癢,“我甚至不知道dairy king在冬天還開。”
一如往常,對方顯然已經完全習慣來自愛德華的各種咬牙切齒和冷嘲熱諷了,甚至連以往臉上故作受傷的委屈神情都懶得再做,而是對金發少年的惡言惡語報以粲然一笑,顯然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愛德真想把他的腦袋塞進他那堆滿冰淇淋球的碗裏去。
“夏天吃冷飲的都是小屁孩呢,冬天吃冰淇淋才能體會出味道嘛。”恩維陰陽怪氣地讪笑道,“怎麽,你不想來一份嗎?我可以請你哦。”
“謝謝了,冬天吃冰已經夠受了,還要是被你請客?我回去豈不是要催吐催上半小時?”愛德冷笑道,“說吧,找我什麽事?”
恩維笑了,“什麽嘛,明知故問。”
說着,他指了指一旁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愛德往裏看了一眼,覺得胃裏沉甸甸的,像是被投下了過期的奶油冰磚。
擡起眼,坐在桌子對面的家夥那雙讓人不愉快的紫色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飽含戲谑地上下打量着,像是在推敲愛德的勇氣。愛德一置氣,伸手就将塑料袋攬進了自己懷裏,不料裏面幾大疊文件比他想象中還要重上不少。少年手探進去不自覺地摸了摸那個鼓鼓滿滿的塑料文件夾封面,那裏顯然在寒風中浸沐多時,摸上去冰冷。
“那麽多……”
“‘那麽多’?”恩維反問着,笑着往自己嘴裏又塞了一勺冰淇淋,“按照你所說的,我可是把能挑走的都挑了,只剩下最幹巴巴的大事年表和事件簡述。真要把整段輝煌職業生涯給你看,我可得先出一本傳記小說。”
愛德抿緊嘴角,覺得胃袋緊裹着冰塊在身體裏委屈地縮成了一團。他的手指從塑料袋中伸了出來,反過來把袋子緊抱在懷裏。他想,現在還什麽都不清楚,那就先什麽也不要想了。
而坐在對面的恩維卻沒有收口的樣子。他看着愛德一臉萎靡的模樣,心情似是更好了。他一邊用銀色的小勺子挑着冰淇淋,一邊叨叨絮絮得沒完沒了了:“別傷心,你不知道也是自然的——要是都知道了,那才是別幹了呢。說實在的,我之前也沒想到,只是通過點捕風捉影得來的蛛絲馬跡有點懷疑而已。”
“一系列事件?”愛德輕聲問。
“嗯哼。其中不少事件在當時都還很轟動呢,你真的不知道嗎?”他砸吧着嘴口若懸河,“像前年的那個著名的老牌能源公司的官司,距離發布會還剩一天吧,它的競争對手就突然把他的底牌給掀了,搞得人家幾年的科研成果都付諸東流,現在都沒有調整過來。還有就是去年的X大學資料買賣的事,光是主流報刊的追蹤報道就占了5、6頁剪報,你應該在報紙上也看到過……嘿愛德華博士,你還看報紙嗎?”
此刻愛德哪有心思來和對方扯這些——不如說,他現在什麽心思都沒有,恨不得原地從眼前的世界上消失。但他還是不能,他幹巴巴地回答,“不看,你說。”
恩維挑挑眉毛,把碗裏最後一口冰淇淋送進了嘴裏,“德高望重的學術領袖和外國私企私通暗合,把學生保密的研究資料和學術論文高價販賣給企業私人實驗室作商用。這件事當時也是牽出一大幫子人呢,畢竟要敲開老教授的門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所以說到底……”
對方可恨地頓了頓,愛德幾乎立刻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愛德金色的眉毛迅速地擰在了一起,他把視線投向窗外。
“說到底,你們也不是第一個犧牲品,更不是最慘的那一個。這次的事只不過是衆多生意中的可有可無的一筆,僅此而已。”恩維把勺子往碗裏一扔,發出一聲脆響,聽着像極了胃膜碾壓着冰塊發出的聲音:
“你其實也只是旁觀者嘛。”
那一刻,少年覺得自己的心突然就涼了半截,雙腳像是浸在雪裏,寒風襲襲冷得他直打顫。
愛德對羅伊說,“從我所不知道的最開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