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周三的清晨,愛德華是被人從辦公桌上推醒的。他本以為昨晚應當一夜無眠,沒想到竟然還是在工作的半道上抵抗不住身心的倦怠。少年揉揉眼睛擡起頭,只見麟已經在自己對面坐下了。辦公室裏晨光熹微,窗外還飄零着大雪,他的臉色映襯在灰白的光線下看起來沒比愛德的好到哪裏去。他蹙着眉頭往辦公桌上掃了一圈,掃過桌上堆滿的文件夾和報告,最終才慢悠悠地落在了愛德的臉上。
“你從昨晚工作到現在?”麟說。
“你知道了。”愛德說。
東方少年抿了抿嘴什麽都沒說,只聽到長長地嘆了口氣,随之後仰着倒在椅背上,從愛德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結滑動的脖子。愛德慢慢坐起身,伸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然後騰出手拆開松散的發辮、叼着發繩,他盯着桌面上的稿紙,逐漸蘇醒的理智回歸到他的頭腦,将中斷的工作重新排序梳理到邏輯上的位置。
“真是沒想到。”麟輕聲說。
愛德覺得自己像是從背後突然被捅了一刀,一時間疼得他眼淚都快下來。
他狠狠咬緊嘴裏的發繩,把一瞬間湧上心頭的痛楚用力地咽了下去,然後拿下發繩重新紮起了頭發。
“參與項目的人都知道了?”
對方點點頭,“塔卡已經在機場被警方抓獲了,他手下的幾個助手也已經關進去和幾位室長主任談話了,在确定他們參與這件事的嫌疑。伊茲密教授跟過去開會了,她的助手在協助警方一起調查研究所內部……我坐電梯上樓時,正好和他們碰個正着。”
愛德苦笑了一下,忍不住重複了一邊麟剛才說的話。
“真是沒想到。”
聞言,麟坐直身,定睛看向愛德。
麟說,“塔卡雖然這幾年評風不佳,但那麽多年下來好歹也算是學術界的一個人物了吧?就算他什麽都不幹、混幾年後拿個名譽副主圌席的位置退休,研究所也不會虧待他,衣食無憂、風風光光,你說這人圌渣到底是為什麽非要做這樣的事情不可?”
“錢。”愛德華幹巴巴地說,“連相應的地位都不可能有——做出這種事,世界上任何一個學術機構都不可能再聘用他,包括企業自己的科研實驗室;除了錢,還能有別的什麽理由?”
“錢嗎?那塔卡的報價可真是經濟實惠,”對方笑了笑,“據說出價只賣了250萬。”
一個數字突然從冷冰冰的一個數據本身變成了一把沾了毒藥的利刃,狠狠刺進了愛德的心口。少年咬緊下唇,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圌搐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壓制着磅礴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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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萬。”愛德顫抖着重複道。
麟冷笑了一下,握緊的手指繃得慘白,“私企土豪們直升機一年的保養費都得比這個貴點。”
愛德一腳把一旁的金屬垃圌圾箱踢飛,“乓”的一聲在空蕩的辦公室裏千回百轉、震耳欲聾。
“我們整個項目将近100號人整整半年的心血……”愛德華咬牙切齒,一瞬間呲目欲裂,“就這樣被那個人圌渣賣了。”
辦公室裏一陣逼人窒息的沉默,冰冷的晨光透過結冰的窗戶澆灌在室內。愛德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像是試圖擰斷誰的咽喉。而麟的臉上一時間閃過冷冰冰的殺意,過了許久才平複成苦澀的笑。
“你覺得那個模型會被用到哪裏?”他故作輕松地說着。
“他們買下了,愛用到哪兒用到哪兒吧,也許會用來做新式樣的分子冰淇淋。”愛德轉過身,重新恢複電腦,“我只是不明白他們是怎麽找到渠道、越過層層保密措施直接和塔卡那個人圌渣溝通的。我們從項目開始就簽下了保密協議和競業協議,把對外的消息壓縮到最小。怎麽會有那麽多企業探到風聲、還擡高價格競争我們這個項目成果?”
“有專門做這種事的人,探風口、開渠道、談價錢……這種買賣現在也是一條龍的成熟行業了。”
麟搖搖頭,有氣無力的視線重新落在了金發少年的身上。只見愛德華臉色蒼白、眼圈青紫,那雙總是明亮奪目的金色眼睛此刻飽含圌着血絲,看起來精疲力竭又絕望欲裂。他聲音沙啞地說,“你去休息室睡一下吧。”
愛德搖搖頭,目光聚焦在了顯示屏上,“把資料整理完再說。”
麟苦澀地說,“這已經不是非得立刻做完的事了。”
“我知道,”愛德捏住鼠标,“但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那就是不要思考眼下,而是去理解過去。有時認識了另一個人許久,甚至有過相處、也有過交流,但始終無法理解對方的所思所想,對所思所想背後的緣由更是一無所知。
可是又怎麽才能知道呢?
“我的養母叫克裏斯.馬斯坦古。”
羅伊看着窗外說着,風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呼呼的響聲,窗緣環繞着風景猶如畫框鑲嵌着油畫。火車穿越過森林裏的城鎮,低矮的屋檐和荒涼的草地在視線的遠處,樹林與山丘在畫面的背景,間隙有老舊的路标和車輛零落在不遠處,在寒風裏一吹而過。
“我幾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真名,事實上我聽過無數人用不同的方式來稱呼她:店裏的女孩子們叫她‘克裏女士’,她的毒販子叫她‘麗塔瑪茲’,當地收保圌護圌費的黑社會頭頭叫她‘艾希禮’,她的情夫有的叫她‘斯嘉麗’、有的叫她‘裘麗娅’。”
“你叫她什麽?”
羅伊撲哧地笑了,“當然是‘媽媽’,但她不喜歡我那麽稱呼她,她說這樣很顯她老似的。她讓我在外人面前稱呼她為‘克裏斯瑪夫人’。”
愛德若有所思地吮着奶昔,“你有點像她。”
“哪裏?”
擡起頭正對上對方的警覺臉,愛德忍不住笑了。他哼了一聲,“你們真的沒有血緣關系嗎?長得像不像?”
羅伊搖搖頭,“完全不像,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我小時候還曾一邊查看生物遺傳的書籍、一邊小心比對過我和她的相片——甚至也找出過她年輕時候的相冊,怎麽看都不像是共享着血脈的家人。但其實這也沒什麽意外的。在我父母離世後的最初幾年,福利院一直有人幫我聯系過親人希望可以領養我,但都沒有人來,鍋爐6、7年她才突然出現——光是想想就覺得太離奇了。更不要說克裏斯還總是記不清自己到底是我父母哪一邊的親戚,也說不清楚我父母的長相。”
愛德眨眨眼睛,“那她是怎麽成功領養到你的?阿爾說當年領養只貓都跑來跑去填一堆表格、蓋了好幾個章呢。”
“我也想知道。”羅伊說着忍不住笑了,“她抽煙喝酒嗑藥,賣過私酒、當過老鸨,怎麽看也不是個令人安心的監護人。而且當時行為的動機也值得商榷,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什麽心态非要把當時全孤兒院最不讨喜的小孩子帶回家。”
說到這裏,愛德饒有興趣前傾了過去。“你當時真的很陰郁嗎?”少年嚼着滿嘴的薯條,撲閃着金色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問道,“現在怎麽看都很難想象啊。”
“超陰郁,”馬斯坦古煞有介事地搖搖頭,“是真的即不說話也不笑,誰都不理睬,裝圌逼成性的那種。”
“你現在也很裝圌逼啊?”
愛德一臉順理成章,羅伊笑着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個時候的我每天都覺得生無可戀,但又沒有勇氣去死。”他臉上的笑容雲淡風輕,仿佛是在逼着愛德在此刻也不要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他搖搖頭,簡單地說下去,“十幾歲、二十幾歲的人如果說想死,肯定會有人急着給他喂雞湯、找心理醫生之類的;可是小孩子的話,即使說了想死,對方也是一笑而過。我只能盡可能地讓我所有的時間不是睡覺就是看書——那是唯二兩件可以讓我從低落的情緒裏擺脫些許的事。所以別人要我玩耍,我也不理睬;和我說話、我也不搭理。”
愛德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是一時半會兒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他想擁抱他,眼前明擺着的理由卻無法讓他踏出那一步。最終他擠了半天,只問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莫名的問題:
“其他小朋友不揍你嗎?”
果不其然,羅伊撲哧一聲笑了。
“你聽起來好像很期待這樣的事發生嘛。”羅伊笑道,“當時還真有個傻大個——不是《簡愛》裏約翰.裏德那種類型的胖子,而是《複活》裏的尼古拉型,孤兒院的夥食還不足以造成少兒肥胖——他要找我茬,鬼鬼祟祟地推了我好幾次後,還把我攢了很久的小熊軟糖給倒下水溝裏去了。”
“我靠!”愛德頓時怒氣橫生,“浪費小熊軟糖!揍死他丫的!”
“沒錯,那可是我用來過聖誕的。”羅伊感同身受地抱起胳膊,“大概是看我當時比較瘦小,就覺得自己是爸爸吧。總之我當晚就把他從他的床上拖下來,摁在地上一邊揍、一邊問他到底誰才是爸爸,最後把那二貨的鼻梁給揍斷了。前兩年出差的時候正巧碰到他,是我當時住的酒店門衛,年紀輕輕就駝背了,感覺真的變成了小說裏的尼古拉。當年被我揍斷的鼻梁看起來恢複得不太好,活像山羊的腳踝,我都不敢和他相認,就怕他半夜帶着一群兄貴上樓來阿魯巴。”
愛德大笑着差點把嘴裏的薯條噴了出來,羅伊趕緊往後縮,試圖逃脫無差別攻擊範圍。少年見狀笑得更厲害了,他一邊想象羅伊為了一盒小熊軟糖和人打架的樣子,一邊腦補着羅伊上樓時驚慌失措的臉,他捂着肚子一路瘋笑,直到火車緩緩停靠到站頭。
被冰雪覆蓋的山林吞食入腹。
周三一整天,實驗室都籠罩在讓人窒息的壓抑之中,項目組的成員紛紛一片死寂,不明真相的人員也因此将說話的聲音壓低了許多,平日裏忙得不可開交的工作日程突然變得無所事事。愛德一一謄寫着留下來的實驗報告和研究分析,敲打着鍵盤的手指麻木而冰冷,他一時間失去了找到立足點、為了新的目标重新努力的勇氣,只能為了已經死去的目的包裹壽衣。
伊茲密室長的會議直到當天下午2點才結束,可仍舊見不到她的人影。實驗室的同仁被一一叫過去單獨談話,去者一臉茫然,歸者一臉憤懑。曾經大家為了同一個目标共同工作努力,曾一起為了一個難以克服的門檻徹夜讨論,也曾為了有争議的問題而争吵不休。而今目标沒了,讨論與争吵也就一起煙消雲散,無奈、空虛、憤怒暗流湧動。輪到愛德華了,只有坐在對面的麟鼓勵似的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愛德偏了偏頭,迅速往伊茲密的辦公室走去。
愛德曾經非常害怕去伊茲密的辦公室,他上次去的時候還因為玩忽職守給她訓了個狗血淋頭。可這次他走進時內心卻沒再有那麽多恐懼了,反倒像是試圖從這位導師身上尋求什麽勇氣。誰都會迷茫、軟弱,可伊茲密不會。辦公室一如既往得整潔溫馨,午後的陽光将柚木地板染成溫暖的金黃色。她坐在椅子上寫着些什麽,背後的牆上挂着最近頒發的年度女科學家憑證、全國搏擊大賽冠軍獎狀和一副《平庸之惡的平庸之處》,她的辦公桌疊着大大小小的文件、電腦以及三個相框:她和她的丈夫、她和她的學生、她和懷裏的一名小嬰兒。
“愛德華,”伊茲密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起身和愛德一起坐了過去,“坐吧。”
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沙啞,愛德心頭一酸,但還是努力地咽了下去。
伊茲密整了整衣衫坐直,擡起頭平靜溫和地看着愛德。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變回了一個嚣張跋扈、才華橫溢卻膽小心虛的小孩子。只聽她溫和而嚴肅地說,“你昨晚到現在,有休息過嗎?”
少年愣了愣。“今天早上有睡過半個多小時。”愛德停了一下,立刻補上,“但我前一天有睡到很晚,所以沒關系。”
女性皺着眉頭審視了少年片刻,冷靜地說,“如你所知,我們現在正處于調整階段,為了清理眼下的工作給下一階段的項目做準備,也要把……把上一個窟窿造成的問題給解決。你需要休息。”
愛德覺得自己一下子癟下去了一截。
“教授,”愛德低下頭,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我想知道現在問題處理得怎麽樣了,有問題的環節找出多少了?”
聽到少年的問題,伊茲密猶豫了片刻。她的視線游離了片刻才回歸到愛德華的身上來。
“按照塔卡的說法,是對方三番五次逼着他交出資料的。”黑發女性冷靜地回答,“他一開始不肯開口,但沒過多久就松口說出了最初來找到他的人名、途徑和郵箱地址。他的兩名助手也涉嫌向外界透露過密碼。”
愛德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怒火燒得他嗓子幹痛,連說話的聲音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追查的結果如何?”
伊茲密皺着眉頭搖搖頭,“警方一路順着塔卡和他的助手給的信息摸索,查了好幾個ip和可能的涉及的人員,但截至我剛才和他們的通話,線索很快就中斷了,現在只知道這些企業肯定有雇傭相關的人深入這裏,可具體是誰可以說毫無頭緒。”
“那繼續搜查……”
“這就是麻煩的地方,”伊茲密打斷他說道,“打破保密和競業協議的人是塔卡,洩露密碼和聯系方式的人是助手,直接和塔卡談判交易的是企業,而真正打開渠道的人卻恰巧可以鑽法律的空子。因為很難用明确的法律條款來上告,因此警力也不會在這方面幫我們太多。”
愛德狠狠地咬住下唇,幾乎要滴出圌血來,“那就讓那種膽小鬼、混圌蛋逍遙法外?”
“愛德華。”
少年細微地顫抖了一下,緊張地擡起頭。
伊茲密嚴肅地注視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堅定、不容動搖,仿佛在她的面前沒有秘密也沒有動搖。
“有一樣東西我想讓你看一看。”
遞過來的是一張白紙,最上方字跡潦草地手寫着愛德的工作用號碼,下方記着四串日期。
少年困惑地掃視了一下,擡起頭将詢問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老師。然而就在他看到伊茲密的一瞬間,他幾乎立刻就什麽都明白了。他覺得自己被頃刻間推進了冰窟窿裏,冰冷的尖刺剎那間穿透了他,徹骨之寒。
“這……”
“警方在查詢ip的過程中看到了你的辦公號碼,”伊茲密鎮定地看着愛德華一時間動蕩顫栗的眼神,柔和地說了下去,“這個號碼在不同的地點通過不同的信號被使用了好幾次,這三個日期是目前能從你的號碼裏查詢到的時間點。”
“但是我……”
“我當時就對他們說,‘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絕對不會背叛我們,那就是愛德華.艾利克’。”伊茲密伸手一把握住愛德拼命顫抖的手腕,将其慢慢按了下去,“這點記錄沒有辦法追查出具體的使用者,即使找到了,在法庭上也不可能用作證詞。但我想,你需要知道這件事。”
言罷,她什麽都沒有再說下去,沒有更多的信息或安撫的話。但也可能她說了只是愛德華沒聽見而已。他僵坐在原地,身體裏有什麽被切斷了,洶湧而至的痛楚前先來的是鈍痛和麻木,唯有耳中重複翻滾着毫無意義的白噪音,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少年毫無意義地審視着白紙上的數字,指尖僵硬地劃過一條條日期時間。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最後一次就在前一天晚上。
一個名字閃過了他的腦海,如遭雷擊。
那一刻如果有鸩酒在面前,也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下去,只要那是可以讓他從眼下的懷疑裏逃脫的解藥。
然而面前沒有毒酒或任何可以供他逃離的蟲洞,有的是無誤的白紙黑字和腦海裏越發連貫的線索。他茫然地擡起頭,只見不知何時伊茲密已然起身了。
房間的微塵在昏暗的光斑近處沉浮,女性俯視着他,而她随之說話的聲音像是從高處落到了愛德的身體裏。他一瞬間想說些什麽,不是辯白或是否認:他想告訴老師自己有多郁悶、有多憤怒,想告訴她自己是何等地珍惜着他倆都珍惜的事物,想告訴她自己是怎樣地感謝她的冷靜和努力,想告訴她自己心裏此刻壓垮他的不祥和恐懼——但他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她也許什麽都知道,他說什麽都變得軟弱且無用。
“不要讓憤怒阻礙住你的思考,”她說,“不要讓悲傷停止下你的理性。”
時間不會因一個人的不幸而停止。
愛德閉上眼睛,花了很多力氣才壓抑着內心噴薄的感情。然後少年站起身,在伊茲密沉默地目光下緩緩走向門口。愛德的手指捏住門把,停留了許久才找尋到勇氣轉過身面對她。
“謝謝你,老師。”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捏緊紙張的指骨枯白。
冬末春初,雷尼爾火山的角角落落都銀裝素裹。曲折的小徑被踩去了過厚的積雪、留下堅硬的薄冰和白色的雪片,他倆一邊罵罵咧咧地喊冷、一邊歪歪扭扭地往山腳走去,遠處有不知名的鳥兒婉轉鳴唱,小路上留下兩列長長的腳印和兩顆一黑、一黃的背影。
喀斯卡特山脈的這一段常年低溫,前幾日又是寒風又是降雪,更是冰冷刺骨。好在這天陽光明媚,頭頂的天空蔚藍清澈、萬裏無雲。愛德裹在他的姜黃色厚外套裏先是一邊發抖一邊說要回去,還時不時地罵咧馬斯坦古是何等得腦殘,走了一會兒後倒也不再感到那麽冷了。他動不動踹一腳羅伊的動作也好、措辭新穎的罵人句子(“希圌特圌勒小圌胡子的英國短毛貓!”“為什麽是英短?”“賣女孩的潮火柴!”“不許叫我這個!!”)也罷,比起抱怨或憤怒或提高體溫,更像是在沒事找事的無聊消遣;而羅伊面對少年的無理取鬧則果斷放棄了一般情況下男主人公所有的寵溺和隐忍,他反擊數次,最後煩不勝煩一把拽起愛德的辮子走了半裏路,氣得少年嗷嗷亂叫。
聲音在空曠的山中千回百轉,像水珠被海綿吸取一般消失在了一望無際的樹林中。小徑左右的針葉林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之中,墨綠色的樹葉在銀白色的雪花下看起來煞是晶瑩可愛,遠處可以看見高大茂密的樹林。愛德好奇地試着去環抱測量一棵極為粗圌壯的松樹,烏黑的樹皮被白雪描摹出道道銀絲。羅伊站在不遠處看着愛德傻抱着樹木的模樣先是抿嘴忍笑,直到一坨積雪被松鼠從樹杈上踢下、砸到愛德的頭上,終于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怎麽不笑死你?”愛德氣得咬牙切齒,“腰上的傷口裂開失血昏迷,正好喂飽山上餓了一個冬天的野狼,搞不好能像釋迦摩尼一樣成佛。”
“我們摩X圌教升佛喂的不是美國棕狼,是雪山花栗鼠。”
“……哈??”
愛德抱着樹幹對着羅伊大眼瞪小眼,瘦小的身材盡力伸出手臂環在樹幹上卻仍舊不足一半。羅伊抿着嘴走上前去,一邊笑話他、一邊伸出左手拉住了愛德華攀在樹皮上的右手,然後就在愛德不明所以的當會兒他側身抱住了樹幹的另一側,右手的指骨将愛德的左手攏進了手心。
“這下就抱住啦。”愛德聽到羅伊的聲音從樹幹的後面傳來,帽子上的冰雪一時間居然比不上發燙的臉頰。
他嘟囔着松開圌羅伊的手,“好了,少來這套。測量結束,這棵樹是兩人抱。”
羅伊撇撇嘴,“兩人?最多1.6人吧?”
愛德抓過頭頂的雪就往羅伊的臉上擲去,後者笑着跑得飛快。
在雪裏跑那麽快的應該不是梅花鹿,是麋鹿吧!
其實比較像山地雪狐貍,愛德想着,看着羅伊眼睛笑着月牙,眼梢微微上吊。
愛德說,“我媽媽叫朵莉夏.艾利克。艾利克是我媽媽家的姓氏,我和阿爾都跟着她那邊的姓。”
“令尊呢?”羅伊說。
聽到這話,愛德的火氣就上來了:“我已經立下遺囑了:如果我先死了,在葬禮上第一個沖過去把馮.霍恩海姆打得滿地找牙的人能從我的遺産裏得到300刀,其他幫忙補刀的每人可分得100。”
羅伊給自己綁着圍巾,煙灰色的棉布在他的後脖子上紮了個結。他說,“我記得你說,你的父親很早就出走了?有什麽原因嗎?”
愛德頓了頓,冷笑道,“原因?你是說抛下自己的妻子和兩個不滿4歲的孩子、十多年來了無音訊不聞不問、甚至連等了自己那麽多年的妻子的葬禮都不來參加的理由嗎?我猜大概是因為他意外地獲得了不老不死之身并且得知了國家其實是被人造人控制的陰謀,在游歷全國準備拯救世界吧。”
羅伊無言地擡起頭黑色眼睛滑過愛德華、随之望向遠方的盡頭和盡頭處的白雪。他說,“那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
聞言,少年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他想說不記得了,他想帶上一串髒話,但此刻回憶卻跑得比他的步伐更快,從他身後皚皚的雪徑上趕來。不論他怎樣一次次否認,有些事永遠存在在那裏,籠罩在回憶的朦胧燈光下。年幼的他看不分明,卻仍舊能感到一絲敬畏和隐約的溫暖,就像羅伊不知何時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心一樣。
“金發,紮着個辮子。”愛德不情願地說,“大概是戴眼鏡的吧,我記不清楚。媽媽說,我和阿爾的瞳色發色都像他。”
“他高嘛?”
“去你圌媽圌的,你什麽意思!”愛德擡腿踹了羅伊一腳,“高,簡直都能撞到門到門框了。所以說我的基因是沒問題的,我一旦二次發育,分分鐘比你高一個頭。”
羅伊側過頭,抿嘴忍笑。
“其實我根本記不得他。”愛德憤懑地鼓着腮幫子,抱起胳膊,“我老家在劉易斯頓的鄉下,地廣人稀,土地便宜得很,到處都是土豆地、馬廄和糧倉。而我家後面就是片荒涼的破林子,喏,跟這裏的破林子半斤八兩,前面就是土豆地。我小時候就喜歡在那裏玩,媽媽在那裏做農活,我就跟她後面添亂,天氣總是很好。那個時候我還喜歡欺負阿爾,打他的頭之類的,因為他又小、又不會陪我玩……我那時候以為,小嬰兒是不會長大的。”
羅伊撲哧一聲笑了。
愛德瞪了他一眼。
“可是那家夥比那個時候的阿爾還沒用得多。媽媽總是很溫柔,而且心靈手巧,做的菜超級好吃,随便一折就可以疊出一只紙玫瑰,阿爾不會動的鐵皮玩偶她沒倒騰幾下就能巴拉巴拉走起來了;而霍恩海姆,哼,他就是個廢物,成天苦着張臉,連玩具火車都不會玩,搬棵聖誕樹都會平地摔,削土豆皮能直接把土豆一切二,修個秋千還能從樹上跌下來!他大概也會去工作吧……具體幹嘛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媽媽說他是個學者、天才,而我記憶裏他唯一相似的角色大概也就是那個了,導致我小時候被人誇天才、有科學家資質時我感覺到很反感,因為一直覺得這是個貶義詞。”
“但那麽一看,你很像他呀?”羅伊眨眨眼睛,“金發金眼,笨手笨腳,但是個天才。”
“像個屁!老圌子哪裏笨手笨腳了,忘記給你拔點滴瓶的事兒你打算記一輩子仇嘛!”愛德氣憤地大呼小叫,生動的表情活像在拆聖誕禮物時看到了一盒子長毛蜘蛛,“而且我和阿爾可是真正科學家、真正搞研究的:我們做項目、做實驗、采集數據、分析理論、撰寫報告,還要開會、答辯、展出……那個笨蛋就只是坐在閣樓裏不知道在幹嗎而已,就只是一直讀、一直寫……後來我和阿爾爬上閣樓看過他搞的玩意兒,什麽分析哲學、維特根斯坦,真見鬼。”
說到這,愛德的內心突然被什麽給卡住了。溫柔而酸澀的流水卷過了他,帶走了山林中的清冷,他頓了頓,像是等着那股湧上眼眶的潮水流回自己的胸膛中。
“有一次我和阿爾從霍恩海姆的閣樓裏偷了一本他的筆記攤在餐桌上看,看完後跑去玩耍就忘了放回去。等我倆想起來時,天都黑了,我們怕被媽媽罵在房間裏點着蠟燭到處找。
“然後我們看到媽媽坐在卧室裏,那本筆記揣在懷裏,很珍惜地看着、摸着上面的字跡,臉上是眼淚,但嘴上是微笑。
“所以我再生氣也沒在媽媽面前說過那個傻圌逼半句不好,半句也沒有。阿爾也是。”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這些都對羅伊和盤托出,亦不知道對方究竟聽進了多少、後果如何。他只知道羅伊攬在自己肩膀的手默默地收緊了力道,像是要通過17歲的愛德華去擁抱那個看着母親流淚無能為力的7歲男孩。
如此而已。
周三下午漫長如一個世紀,事後回想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熬下來的。愛德華呆坐在辦公桌前宛如被抽空,面對一切前來詢問都置若罔聞,像是仍在從時間的縫隙裏過渡,像是在消化難以下咽的痛楚。時間的指針在無聲的視線裏若無其事地旋轉,一時間他終于放任了自己的感情,他再也無法繼續強迫自己向前,但也不堪回首過往的殘骸。
夕陽西下,他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回到家,坐到了餐桌前。他小心翼翼地攤平手裏那張捏成一團的紙,随後就着夕陽的光線開始慢慢比對自己的日程表和那四個時間。
第一個時間,四個月前3圌點05分,羅伊在自己的床上醒來、和自己共享炸雞椰奶的淩晨。
第二個時間,三個月前的22點23分,羅伊開車送病怏怏的自己回家的路上、在便利店給自己買西柚汁的深夜。
第三個時間,兩個多月前的19點14分,羅伊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博物館、坐在天文臺喝酒聊天的晚上。
第四個時間,前一天的22點42分,羅伊冒着大雪來到研究所看望自己、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睡得像只貓的夜晚。
他擡起眼,不知何時已然一片漆黑了。只有一個人的房間從來都是這樣得寂靜孤獨,像是冰冷的苦水腐蝕着他的角角落落;而此刻,眼前死寂的黑暗卻生長出了獠牙和尖刺,他沒有辦法思考,更不可能回首。少年無言地注視着眼前一行行數字,久久地動彈不得。他默默拿出手機,打通了那個自己深惡痛絕、卻唯一可以查詢的號碼。
也許正因為對方毫不掩飾的狡猾和惡劣,面對對方反而變得無懼了。
恩維調着嗓門說,“嘿,我等你的電話等好久啦。”
“當初你把馬斯坦古的日程表事無巨細地都給了我,”愛德冷靜地說,“你背後到底拿了什麽好處?”
電話那頭傳來了細碎的笑聲,“誰知道呢?”
少年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他已經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浪費自己所剩無幾的精力了。
“羅伊.馬斯坦古,他去年牽扯到的官司——因證據不足在庭外調解的那場——是這種類型的嗎?”愛德說。
“哇,你怎麽知道?”
愛德不理他。少年平靜地說道,“算我拜托你,把關于他發生的諸如此類的事都告訴我吧。”
對方笑了,“全部?”
“不是全部,”愛德說,“我不需要聽來龍去脈和他具體的作為,只要事件本身的時間地點和結果就成了。”少年頓了頓,輕聲說,“到底有過幾次這樣的事?你知道多少就都告訴我吧。”
電話那一段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他聽到了對方輕快的聲音,“好啊,那從哪裏開始呢?”
愛德擡起頭,望向不遠處的任務欄。曾經,他不厭其煩地搜索着有關對方的一切,一張時間表都能仔細地反複謄抄,一張工作照都能珍惜地看上好幾遍。他把它們整理出來,一一貼在任務板上,正面是他的事業、他的信仰,反面就是羅伊.馬斯坦古——仿佛盡可能地了解他、靠近他就能使愛德華真的去了解一個人、靠近一顆心了。他的白襯衫曾被他擁着入眠、曾被他捧在懷裏回味、曾差點被他在沮喪中扔掉,而此刻則挂在立架的正上方,曾一次次無聲地給過他繼續下去的勇氣和去喜歡對方的理由。
愛德說,“最開始。”他挂掉了電話。
少年慢慢從椅子上下來,踉跄着走上前去。他無聲地注視了許久,伸手将襯衣取了下來低頭審視,手指不由自主地撫摸着柔軟的布料。愛德想,哪怕證據還并不确鑿,但自己如今确确實實有了一個明确的理由,他終于可以徹底地懷疑他、厭惡他、放棄他。即使最後證明不是他做的,已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