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如果在方程式的左邊放一個碳,右邊就會産生一個碳;它可能會轉變形态,可能會和其他物質結合,也可能會殘留在底部——但不論如何,一個碳還是一個碳,放在左邊的事物,不論以何種形式最終都能在右邊得到。
如果人心也是如此該多好。
他們準備在雷尼爾山腳下停駐時,方才還十分晴朗的天空正飛舞着細小的雪花。林間穿梭着呼嘯的風聲與細碎的鳥鳴,在積雪的小路上,愛德抱着胳膊手指縮在袖子裏冷得牙床打顫,費盡力氣才好不容易咬緊牙關将抱怨天氣的話語吞噬入腹。可偏偏羅伊不依不饒,拽着愛德華的麻花辮就往自己的懷裏拖,領子上的白雪都還來不及拍去就攬着少年的肩膀,快步往道路盡頭的小木屋走去,凍得蒼白的嘴唇抿着不依不饒的笑意,任由愛德嘟嘟囔囔着怪聲怪氣的土話髒話。千般演技在他面前破綻百出、拙劣不堪。
更可惡的是,被他黏糊糊地攬住後居然還真的覺得溫暖了。愛德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心想明明他穿得也不多,明明只是環抱着自己的肩膀而已。居然還真的不争氣地溫暖了起來。
手心不再冰涼,臉頰升起沒有由來的熱度。
一如過去的一次、兩次、許多許多次。
不甘心,愛德咬緊牙關,氣勢洶洶地攥緊拳頭。不甘心。
“話說在前面,我可是不覺得冷哦。”愛德粗着嗓子說,“這麽黏糊糊地搭着,惡心死你爸爸我了。”
“是的爸爸,”羅伊笑着側過臉,一小朵雪花沾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冷的人是我,搭着你圌的圌人是我。”
對方似乎服軟了,愛德反而更氣了。
“我沒有輸,輸的人是你。”他氣惱地說,“那麽大個兒一個老爺們,怎麽那麽沒用。那麽一個大個子吃進去的飯都頂什麽用了?”
“你是說除了用來長個兒嗎?”
“哎喲卧圌槽圌你是不是有貓病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愛德當即就要跳起來打羅伊的腳踝,結果還沒來得及從對方的胳膊底下鑽出來,就被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個正着。愛德本能地就是要往回鑽,低下頭就是一串噴嚏,當事人另一方幸災樂禍地咬着下唇忍笑,攬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卻默默地收緊了一些。
“你在玩火,”愛德在打噴嚏的間隙裏斷斷續續地罵咧起來,“我一胳膊肘捅破你傷口,你就等着倒在血泊裏喂野狼吧。”
馬斯坦古厚臉皮地回答道,“真的嗎愛德?你摸圌摸屁圌股後面的花栗鼠尾巴發誓,放任一個傷患死在荒郊野嶺真的不會讓你食欲變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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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知道你這個梗到底是哪裏來的,但是別擔心傻鹿,”愛德幹脆道,“我們花栗鼠家族的過冬能力可比你強多了,絕不浪費埋在樹洞裏的任何一顆松果。”
“松果?”羅伊抿着嘴笑起來,“我們15分鐘前剛在垃圌圾箱裏扔了三個空的炸雞盒兩個薯條盒。”
“就你話多,”愛德氣得翻白眼,“爸爸我又用不着你養!”
“是的花栗鼠爸爸,”羅伊說,“謝謝你賞我過冬的奶昔。”
愛德立刻就笑了,但笑意剛浮上嘴角,他就驟然想起自己方才還十分氣惱的事實,一瞬間陷入了笑了失面子、不笑又忍不住的尴尬境地。
無奈,金毛少年只得搜腸刮肚地翻找着最惡毒地詞彙來掩飾尴尬、順便調圌教一番眼前那個正在自得不已的馬斯坦古,話未出口卻又是一連串丢人現眼的噴嚏。愛德惱火地捂住自己的臉,一旁的馬斯坦古十分配合地做出惶恐狀,一手摟着愛德肩膀、一手從襟袋裏掏出手絹遞過來,俨然一個訓練有素的小白臉。
手帕是白色的棉麻,樸素而柔軟,合在手中還帶着隐隐的體溫,少年花了好大力氣才按捺住驚訝的神情。愛德悻悻地別過頭抹了抹鼻子,布料間的暗香沁人心脾、讓人迷戀。
他忍不住把皺巴巴的手帕揉進了手心。
“你竟然有手帕。”愛德扭過臉,粗聲粗氣地說,“像個老頭子。”
“可不是,”羅伊笑道,“怕你再往我衣服上擦。”
少年眨眨眼睛,“哇,還真是那件騷紅色幺蛾子襯衫,又出來把妹了嗎?”
“今天不是把妹,”羅伊說,“我把你。”
手帕差點脫手。
會心一擊。
身體比靈魂更為敏銳誠實。愛德想如果現在把自己用儀器測量,一定立刻能收到皮膚上流竄的生物電、身體裏徒然上升的血壓、一下子因緊張擴大的瞳孔和狂跳的心——最後者甚至不用檢測,冷風呼嘯而過,少年此刻就能聽見鼓膜裏傳出的激蕩震動。不可自控,哪怕理性一次次告訴自己:夠了,不要再繼續了。
于事無補,何時何地,一次又一次。
只要羅伊.馬斯坦古願意。
昨天的時間與之前之後粘連,分不清早與晚。那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疲憊的身體催着他沉入夢境、恸痛的心趕着他逃避現實,可愛德華偏偏不是能放下自己所糾結之事、暫求庇護的人。
淩晨4點,天寒地凍,他獨自一人裹挾着寒風踏雪歸來,空曠的街道中浸沐在晦暗中,只有一行孤寂的腳印點綴着悄無聲息,而他手上不久前提出來的文件袋還帶着冰淇淋店裏駭人的寒意,抱在懷中透出徹骨之涼。他覺得自己也像是一個抱着冰塊不肯撒手的人,凍得手指發紅、身體刺痛,卻怎麽也不肯就此割舍放下。
少年想起了自己和羅伊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那天自己也是從工作回來精疲力竭,那天也是冰天雪地刮風結冰之夜,那天對方癱軟在自己肩上渾身酒氣,蒼白的臉色、殷圌紅的鮮血,他緊閉着雙眼像是在隐忍什麽無法傾訴的痛苦,那一刻愛德支撐着他,仿佛全世界只有少年一人能以讓他依靠。
而那個時候愛德華尚且不知曉之後會發生的一切。他咬緊牙關杠着羅伊,一邊去夠那個位置太高的電梯按鈕、一邊不住地暗自罵咧,無法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什麽非得給自己找那麽個罪受。他可以輕易找出無數多的理由抛下他、推脫他、離開他,求得一個輕而易舉的自保自全——但卻始終沒那麽做。
他想起了羅伊曾和自己一起走過的地鐵隧道,愛德華走在軌道上,羅伊時不時地瞥他一眼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自己遺落在擁擠的黑暗中。羅伊曾不止一次用懷有算計的眼神打量過他,也曾背對着燈火低下頭表露過溫柔缱绻的微笑;他曾說過許多避實就虛的托辭,也曾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地吐露不曾對其他人說過的心意;他曾刻意下套等着自己堕下,但此刻他又摟着自己的肩膀走過漫天風雪。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不怎麽長也不怎麽短,不足以讓愛德了解他,不足以讓愛德放下他。自己所做過的、正在做的一切,對羅伊真的存有意義嗎?
他未提問,對方亦不可能作答。馬斯坦古的側顏被白雪描摹,清黑的目光垂下眼簾投向他,綿圌軟安定如他按在愛德肩上的手心,流淌出的熱流讓少年閉上眼睛才好容易按捺住如雷的心跳。
藍天細雪。
“少來這套,鬼才信你。”愛德突然扭過頭,掙開圌羅伊的懷抱往幾步外的纜車站跑去。
一路風雪寂靜,愛德還疑心只有他和馬斯坦古兩人才會無聊到在大冬天跑到荒郊野嶺的雪山裏玩耍,不料到了纜車觀光點,竟也能看到稀松的十幾名旅客正聚集在售票口排隊。頭頂的細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只見旅客說說笑笑地等候着輪次乘坐纜車,能看到有三兩成群抹着口紅、不停說笑的女高中生,有提着野餐籃、外出游覽的一家三口,還有穿着校服背着書包、顯然是逃課玩耍的校園小情侶——對于最後者,愛德禮節性地投去了憤恨的眼神。
“滑雪的游客一般都會去另外一邊的山頭。”售票員指了指掩藏在樹林後的大片雪山,“你們坐纜車時,可以看到坡上滑雪的人。再過一兩個月,雪就沒那麽好啦。”
“你會嗎?”羅伊問。
愛德哼了一聲,“在我家,你可以默認各方面的技能樹都只有我弟弟點了。”
“我想告知你一聲,阿爾馮斯.艾利克在我心中已經被神化到很難回頭的地步了。”羅伊跟上等候的隊伍,“萬一偶然見到他的那天我恰好沒有沐浴更衣,可能我會先羞愧而死。”
“放心至少你不是第一個,”愛德說,“麟第一次見我弟的時候已經三天沒洗頭了。”
售票員上下掃了愛德一眼,“學生證帶了嗎?未成年可以打對折。”
愛德差點沒一腳把一旁的樹給踢斷,“老圌子成年了!”
“你成年了?”羅伊大驚失色。
“虛歲。”愛德板起臉。
“你虛歲成年了??”羅伊驚愕臉。
“男人,你是忘了被美國棕狼支配菊圌花的恐怖了嗎?”愛德豎了豎中指,一臉殺氣的模樣看得身後排隊的小女孩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個老太太驚恐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你倆快上去吧。”售票員迅速趕走他們。
幾周前,愛德和羅伊從醫院的窗戶裏看出去時,山的形狀與其說是立體的丘陵,不如說更像是長而扁的平面,環繞在天際與地平線間連綿不絕的邊界,以致使山脈進入這一刻從上而下的俯視角下顯得格外層次豐富、廣袤起伏。他們乘坐的纜車從山腳啓程逐漸上升,到頂峰後再往山的另一邊緩緩下降,期間能看到窗外的白雪漸漸下落、被無盡的碧藍填充,山與平原之間一汪巨大的湖泊鑲嵌其中,愛德扒在窗口看下去,只見山間蓊榮松木、銀裝素裹,湖泊映着蔚藍蒼穹宛如寶石,連愛德華都忍不住露出了驚嘆的神情。阿爾一定會很喜歡。
結果感嘆之情尚未回味,某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卻頗煞風景地冒了上來。
“你竟然也有這種看風景的情調,”馬斯坦古坐在對面抱着胳膊笑道,“我以為你是那種看着新出生的雛鳥破殼鳴叫都沒有絲毫感覺的人。”
少年翻翻白眼,“剛出生的鳥有啥好看的,如果沒母鳥的話那趕緊找人照顧啊,放進保溫箱裏之類的。”
“我家小火苗破殼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動。”
對方裝腔作勢地捂着心口,愛德眉毛都挑上天了。他剛想出口反駁,一眼都瞥到窗外遠處的另一個纜車車廂,尚未表達的吐槽頓時化作一臉的倒胃口,“哇靠,你看!”
“什麽?”
“你是近視嗎?就是那裏啊,我們前面那車的狗男女。”
“我本來就是近視啊。”羅伊果不其然立刻湊了上去,然後迅速發出了驚嘆聲,“可以可以,甘拜下風。”
愛德一臉不屑,“居然已經親上了!纜車也算半個公共場所吧?這特麽以為自己是言情小說主角嗎。”
“官能小說吧?”羅伊說,“男的手都伸到妹子衣服裏了,現在的中學生真是不可小視。”
聞言,愛德竟然不由地生出一份不好意思的情緒來,然後被他用不屑的一瞥迅速壓制了。“您可別太謙虛了。”少年拖着音調道,“像你這樣的幺蛾子,不用想就知道從小就是到處作妖的混圌蛋。”
“真過分啊,”羅伊向後靠在椅背上,嘴角往上揚起,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愛德不放。他笑說,“我就算是在讀中學時,也不會做出在幾百英裏高空和約會對象接吻這種事啊。”
說話的尾音點到為止地拉長,愛德看過去,羅伊正靠着窗邊垂下眼簾,明媚柔和的日光映照在他的面容,目光卻隔着睫毛停留在了愛德的身上。而那輕描淡寫的視線像是滾燙的手指,一下子就能按上愛德自己都不甚清楚的閘門,促使渾身血液頃刻間不受控制地飛速流竄起來,飛快地湧圌向他的臉頰和小腹。愛德只能故作不在意地往窗外看去,臉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耳朵卻陣陣發燙。
“裝,”愛德說,“你接着裝。”
這下輪到羅伊笑了,“承蒙教授您的高看,其實我走到今天這步并不怪自己先天基因或早年經歷,主要是我自己後天性格扭曲所致。事實上我年少時甚至還扮演那種心懷天下、莘莘學子的角色。”
“莘莘學子?”愛德眨眨眼,“我聽你的描述,以為你過去就是個陰郁刻薄的書呆圌子,跟我差不多的那種。”
“愛德你最大的優點就是,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內心其實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羅伊誠懇地贊美着并迅速躲過了少年的攻擊,“不過也确實如此。我初中時淨想着讀聖賢書,不但五根清淨,甚至還挺鄙視那些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圌女的。那時我個子雖然高了些,還戴過一段時間眼鏡,偏偏聲就是都沒怎麽變。我那時甚至還因為讨厭自己的聲音,說話時故意壓着嗓子。”
“那你最後怎麽會走上這種堕落之路的?”
“怎麽能那麽說?我只是順應時勢、利用自身優勢獲得人生最大樂趣罷了。”他笑道。
愛德語重心長:“好好讀書、不要犯賤。”
“那多無聊,而且我成績一向很好啊。”羅伊笑道,“否則我也不至于從小就那麽受歡迎嘛。”
“竟然還好意思說。”愛德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指着他,“馬斯上次說,你以前還爬到人家學長宿舍裏跟他女友調情,結果差點被從樓上扔下來??”
羅伊撇撇嘴,“馬斯.修斯總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出賣掉最多的信息。”
“看來是真的咯?”
對方看起來頗為不情願,甚至戲劇性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見狀愛德反而來了興致。少年拍了拍馬斯坦古的肩膀,目光炯炯地催着他說下去,“你都有臉幹了,還沒臉說嘛?發生了什麽倒黴事兒啊?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看到愛德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羅伊反而氣笑了,“那個學長是我們學校當時的棒球隊隊長,人高馬大、風流成性、直破天機的風雲人物,你懂的那種。當時放學我會抄近路從他們訓練的操場邊經過,那家夥每次看到我都是一副嚣張恃氣的傻圌逼模樣,鼻孔看人也就算了,還故意拿球砸我。我氣得不行,但又不敢正面硬杠……”
“靠你要不要那麽慫。”愛德大笑起來。
“你別笑,那家夥自己滿身橫肉,還養了一溜傻大個的狗腿,我那點裝飾性肌肉圌根本打不過他。”聽着愛德毫不掩飾的大笑聲,羅伊也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額頭,“總之我一氣之下就決定給他整頂綠帽戴戴,便趁他不在時跑去他宿舍。誰料剛把他女票的bra帶子解開,這傻圌逼突然就沖了上來,憋紅了臉叫嚣着要用被子悶死我然後卷起來從樓上扔下去。我逃都沒地方逃,只能困在陽臺跟他對峙,直到馬斯上來勸他回頭跟我談判我才算是幸免于難。”
“馬斯真是上輩子欠你的。”愛德的感慨如果不是夾雜在那麽響亮的笑聲中的話,大概能聽起來更真誠一些,“然後呢?然後你們真的去談判了嗎?”
“對,月黑風高夜約我去學校後山口,真是魂飛魄散。”羅伊說着掩住了臉,“本來做好了拼命到底的打算,不料這家夥不按套路出牌。”
“怎麽了?”愛德一臉激動地湊了上去,“把你揍得媽都不認識了嗎?鼻子打斷手骨折?”
不料對方居然沒有吐槽。羅伊頓了頓,将臉從手心裏擡了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咬着下唇強忍笑意,“他跟我求交往了。”
纜車一個踉跄,愛德笑得從椅子上摔了下來,羅伊趕緊伸手去扶他。
可愛德才顧不上那麽點事兒。“你你你你同意了?”少年瘋笑道。
“我有得選嗎?看他當時滿臉殺氣的樣子,不同意的話我大概真的回不去了啊。”羅伊攤手,“所以我答應了他,然後就把對話時錄的音群郵件給棒球隊全體成員了。”
“你特麽這是淩霸!”愛德尖叫道,“他怎麽沒和孤兒院的尼古拉合夥整個‘羅伊.馬斯坦古受害者委員會’,集體出資做了你呢?”
“我懷疑那個給我腰上開圌槍的家夥就是他們買通的。”羅伊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當然是騙人的。
愛德心底早就知道答案了。
24個小時前,愛德華獨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将馬斯坦古的檔案一一從文件夾裏抽圌出,在燈光下陸續攤開。室內暖氣機打得轟轟作響,然而按在紙張上的手心卻還是駭人得冰涼,少年用力搓了好幾下才重新開始翻讀。
恩維曾信誓旦旦說自己幹脆能拿這份檔案寫本小說時,愛德還以為是這二貨習慣性地誇大其詞,直到他真的自己去細讀正本幹巴巴只記載着時間、地點、事件的文件時,愛德發現自己确實會在驚愕之餘會忍不住将零碎又環環相扣的故事串聯起來,一一対映上羅伊當時的年齡,那還真的有幾分小說的意味。
故事的開始甚至比愛德現在的年齡還要再小一些,截止的時間讓人難以平複心情地閱讀,而發生的卻都是少年理性上能夠理解、感性上卻難以接受的事情。
愛德華是思維嚴謹的科學家,他能從複雜無序的數據中找出暗含的規律和法則,就像在森林中行走時總能輕易摸索最快最安全的捷徑通往目的地。而此刻,面對着一條條資料剪報,愛德腦海中的邏輯也走得比感情更快。寂靜無人的房間裏,他推敲着羅伊行動的方案、處事的原則,摸索着了他思索人心、待人接物的大致方式。某一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想象出過去的實踐中,羅伊坐在自己身邊靜靜聆聽自己的傾吐,腦海中卻在冷靜地算計着接下來怎麽走那一步。愛德華變成了過去的看客,翻閱着文件的同時也走在自己過去的幾個月時間裏,用審視的目光看着當時同自己溫柔交談的羅伊和神魂颠倒的自己。
他以為自己得知真相後會憤怒地撕文件、掀桌子,至少也會後悔地大叫,氣沖沖地奔到那個混圌蛋的家門口,踹開他的狗窩門,提起他的領子就是一頓暴揍。他本以為肯定會是如此。
然而當他細細讀罷,愛德發現自己腦海中所思所想的卻并不是自己感到有多惱火、有多惡心、有多自憐自艾:他在想着當時的羅伊。那個時候的羅伊.馬斯坦古,究竟在想些什麽?
所謂“當時”并沒有一個明确的限定。愛德放下文件,抱着一邊的膝蓋默默回望着晦暗的窗外,眼睜睜地看着暗淡的天色竭力盛住那無精打采的細雪,卻還是無可挽回地漸漸飄零。他想到更久之前,在孤兒院時孤僻乖戾的羅伊、少年時代懷揣着複雜的想法暗自忍耐的羅伊、想過自我放棄但始終沒能那麽做的羅伊。那個時候的他和自己現在年齡相當,卻下定決心甘願被不懷好意的人利用、去做顯然毫無益處只會傷害無辜的人和他自己的事情。他為什麽要那麽做?那麽做是出于怎樣的心情和怎樣的原因?他的親人、他的朋友,這些年來有除了他和同謀者之外的人知情嗎?
沒有吧,愛德想。也許他從來都沒有和別人提過,他什麽都做得完美無缺,他所關心在乎的人根本不會察覺。可既然心裏有牽挂着的人,又是為了什麽将自己的性命賭在這種地方?因為刺圌激?因為叛逆?因為報複?因為錢?愛德華理解中的羅伊根本就不是會看重這些事物的人。
可少年現在眼中的觀點根本沒有現實意義。
他自己也深陷騙局之中,和所有被羅伊.馬斯坦古輕描淡寫傷害過的人沒什麽兩樣。既然如此,他又如何來客觀地判斷眼前的正确性呢?
“正面問他吧。”阿爾說。
“我才沒有。”愛德別過腦袋,漲紅着臉對着窗戶龇牙咧嘴。羅伊一臉無辜無害的表情,眼神卻寫滿了興風作浪的惡意。
“怎麽可能?”馬斯坦古乘勝追擊,“不論怎麽說愛德華你也是有才華、有顏值,就算除去那些特別在意身高的人和特別看重內涵的人,那總也有些顏狗和變圌态會喜歡你啊。”
“你特麽腦子是不是有屎,說出來的話怎麽就沒一句讓人聽着順耳的!”愛德咬牙切齒,“要是把你勒死在這裏,我等會下纜車時會不會很麻煩?”
“相當麻煩。”羅伊作死地說,“快說啊,初戀情人是誰啊?你弟?”
“你真的很變圌态,真的!!”愛德尖叫道,“這是你第三次暗示骨科了!”
對方居然還一副很有道理的樣子,“你膜你弟的癡圌漢樣子誤導了我。”
愛德氣蔫,“那是因為阿爾真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世界第一聰明,會滑雪、會打架,個子又高,得體又禮貌,腦袋正常的人都會喜歡他的!”
聞言,馬斯坦古不但完全沒有被說服,甚至還可恨地啧了一聲,“聽你的口氣,你難不成是在情史方面被弟弟遠遠落在了後面?”
空氣突然沉默。
“哇你看那裏有只鳥。”愛德說。
“看來是真的。”羅伊意味深長地說。
愛德一把将面前的病患推了一個後倒,羅伊趕緊抓圌住扶手坐穩了。
“你少自以為是,有人喜歡過我啊!”愛德七竅生煙,“雖然比不上阿爾,但我也是有過被告白、被喜歡的經歷的啊!”
“快說。”馬斯坦古一臉得意洋洋,看得愛德越發火大了。
“我讀研究生班的時候,”愛德氣鼓鼓地抱起胳膊,“當時同組的一個同學,每次都負責在實驗後收拾設備、幫忙下樓拿外賣的那個。”
“什麽?”羅伊笑出了聲,愛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其實我們組裏是沒有誰來幹這種事的規定的,但不知怎麽的,大概是被誤導的吧……”愛德尴尬地看向窗外,“總之我一直以為他是負責做這些事的,所以從來就是推給他做,不但每次都讓他幫我收拾實驗器材、叫外賣拿外賣,還讓他幫忙寫過實驗報告和泡泡面……然後他也從來沒有抱怨或告訴過我這回事。”
羅伊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額頭,笑彎的眼睛盯着愛德目不轉睛。
“後來你怎麽知道的?”羅伊說。
“別的同學告訴我的呗!還能怎麽樣啊!”愛德看着馬斯坦古拼命忍笑的樣子氣得咬牙切齒,“我當時覺得連跟他道歉都十分尴尬,只好裝作不知道,然後就不再讓他去拿快遞了。”
“你還讓他幫你拿快遞?”
“反正,”愛德索性擡頭盯住頭頂的車廂天花板,粗着嗓子說道,“他不知怎麽就感覺到了我态度的變化,私下就問我怎麽回事。天知道我有多尴尬啊啊啊!?難道要我說‘對,前幾個月都是我在毫無理由地把你當傻圌逼在奴役’這種話嗎!?然後我正想着怎麽開口道歉把這件事打哈哈過了,誰知道他突然特麽就跟我說‘很喜歡你’、‘可否跟我交往’之類的話了!!卧圌槽!”
馬斯坦古愣了愣,臉上浮現了憐憫的神情,“你們書呆圌子真是告白火葬場。然後呢?你答應了嗎?”
“傻圌逼!!我當時根本懵逼了,哪裏想得到那麽多!”愛德磨着牙竭力壓低自己不斷上調的音量,“我就看着他,根本不知道這個自虐狂到底是腦子哪根筋搭錯了,才會突然說出這種話啊!然後……然後他……”
“然後?”
他頓時停住了。少年尴尬地扭過頭,“然後他湊過來,好像想親我吧?”
果不其然,羅伊當即發出了大笑聲,連說話的聲音都夾雜在滿滿的笑聲裏。愛德漲紅了臉,怒目着對方抱着肚子笑到傷口作痛才努力停下來。
“言情小說的交往模式原來比我想象中盛行啊。”
“當然是比不上你們官能小說啦!”愛德氣得牙癢癢,回過頭就把憤恨的眼神往對方的方向擲去,也幾乎就在同時,他意外地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居然在離自己十分近的地方。
搞不好只是瞭望遠闊山景之後的反差産生的心理作用。愛德斜過眼,之間馬斯坦古坐在自己跟前,距離比自己剛才意識到的都要近,膝蓋能碰到自己的膝蓋,随意垂下的手腕幾乎就在自己漫不經心就能觸摸圌到的地方。頭頂無限清澈的陽光散落下來,映着藍天白雪松林。而羅伊看着自己,盈滿笑意的眉眼閃閃發亮,虹膜在陽光下映着睫毛的倒影、透出漂亮的灰色,手指卻不知何時落在少年的臉龐上,愛德一時間甚至沒有辦法辨認那溫度究竟是冰冷還是燙熱,只是不由咬緊嘴唇,忍受着酥圌麻的熱流在身體裏一層一層地翻滾。
“我覺得言情小說其實也不錯。”
羅伊說着,傾過身湊近。
除了每周固定的faсеtime,阿爾馮斯實則鮮少打電話給愛德:一來是他倆自己的工作生活本來就十分忙碌,二來其實愛德也不是一個健談的說話對象。相較之下,他傾向于通過whaxxapp或個人博客給哥哥發些家中貓咪近照和旅游風景照的方式來和自己的哥哥溝通感情,而愛德會把實驗室裏的骷髅形狀煙霧照片發給他——這樣一來,阿爾昨晚的來電也就顯得分外刻意,以至于要是愛德有那個心思多去反思一下就會輕易猜出對方早有預謀。
阿爾大概是也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這件事。也許是別人給了他一個模糊的事件輪廓,他就敏銳地了解了十之八圌九。愛德不記得自己斷斷續續和弟弟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對方全程是怎樣回答自己的,但電話那頭阿爾馮斯淡淺溫柔的呼吸聲和偶爾的輕咳讓少年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起來。阿爾和愛德血脈相連,他甚至比愛德華更了解他自己,愛德倚靠在椅背上盯視着頭頂懸挂的孤燈,他說我該怎麽辦是好?
“什麽怎麽辦?”阿爾輕聲說。
愛德閉了閉眼,“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阿爾,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覺得很難強迫自己去思考這件事情,想起來我就……覺得難以忍受。真的難以忍受。”
沉默。少年蜷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過了許久才聽到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
“究竟是否是他,目前還沒有定論。”阿爾說。
“那麽多巧合都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那麽多黑歷史還不足以說明問題?”
“不足以,”短發少年冷靜地問答,“至少對你來說還不足。”
愛德倒抽了一口冷氣,一股酸澀的熱流仿佛一下子從身體裏流灌了下去。他拼命才忍住不要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顫抖。
“對,”愛德輕聲說,“對我來說,還是不夠。”
片刻,回憶中時間從抽象的概念變成了具象的物質,變成了燙熱的液體從他身後洶湧而來。那些讓他心悸的、悔恨、喜悅的、心酸的片段混合在了一起,在腦海中如萬花筒般旋轉,愛德緊閉着眼睛才勉強然自己站穩、不被洪流帶走。
阿爾說,“正面問他吧。”
愛德驚訝地睜開眼睛。
“你正面問他,是不是他做的。”阿爾馮斯柔和清冷的聲音毫不動搖地傳遞了過來,引人一陣陣地顫栗。只聽他說道,“抛開迂回的調查、模糊的猜忌和盲目的信念,用理性客觀的角度看待并接受事物的真實,冷靜地給予判斷。哥,你們之間的事我并不了解,但這是唯一能公正對待現實的道路,不僅是為了那個你喜歡了那麽久的人,更是為了你自己。”
如此而已。
幾百英裏高空,藍天白雪之上。愛德突然想起來如果對方再靠近自己一點點,那其實是自己的初吻,然而此刻自己卻并不可能告訴他。
“小灰塵模型的事,”愛德輕聲說,“你知道嗎,羅伊?”
後來愛德華才想起,那是他第一次正對着他這樣呼喚對方的名字,自然順暢跟在夢境與思慕裏反複念叨過的千百次一樣。
羅伊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不合時宜地想。
那是他已經暗自想象過許多次的事了。昨天下午,愛德站在布滿水汽的浴圌室裏正對着鏡子,身上穿着羅伊的那件白色襯衣。不斷灌注進浴缸的沸水升起滿天氤氲,愛德華注視着鏡中人,他有着亂七八糟的金發和無精打采的倦容,光圌裸的脖子、消瘦的鎖骨,衣擺依依地垂落在他的大圌腿,腰間緊扣着勒出長長的皺褶。少年試圖去肖想這件衣服的主人包裹在布料裏的腰線,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在電視臺那會兒遠遠望見對方低頭工作的側影、深夜聽着自己說胡話時擁抱着自己的體溫和他說“為了愛德華”時沙啞卻無比溫柔的聲音。以至于此時此刻,仍教他心弦搖曳。
耳邊水流嘩啦作響,他伸手抹去玻璃上的白霧劃作濕圌潤的痕跡,水滴自鏡中的眉目、順着鏡中的面容,蜿蜒流下。少年想起不久前浴圌室水管漏水的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