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他們從飛機場離開時,正迎上伯克利的第一場春雨。甘霖如沐,細密如針,水珠從這座西海岸城市的岩壁上滑落,連空氣都充盈着來自海濱的甘甜和來自樹林的馨香。

愛德和羅伊兩人都沒顧得上撐傘,披挂着清晨的細雨沿着路旁的屋檐往城市密匝的深處走去。彼時天剛蒙蒙亮,城市顯露出岩石的冷灰色。少年打着哈欠側過腦袋,一手插着衣袋、一手拖着行李箱,懶洋洋地遠眺着道路的另一邊往下的坡道,那裏低矮沉重的石欄與層層疊覆的碎石過渡着道路與道路盡頭的邊界,從愛德的角度看去,碧藍的汪圌洋被晨霧掬在掌心,彼端的日出宛如包不住的火苗,在白色後滲透出豔圌麗的橙紅。

“那是我所知曉的朝圌陽。”羅伊清淡的聲音被行李箱輪軸的響聲碾壓,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他信步走在愛德的前面,肩膀落着細雨,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寵物箱——裏面趴着無精打采的小火苗。

“海上的日出,過去睡不着的晚上,我會跳窗離家跑到這來,坐在那邊的欄杆上等着夜晚過去、太陽升起……正如你心目中谷堆上不落的星夜一樣。”

聞言,愛德幾乎是無法不讓自己再次将目光投向身邊的大海,看着瑰麗的橘紅光芒戰戰巍巍、幾欲綻裂、洶湧而出、噴湧傾灑在自己的身上。

他們會在此時此刻此地目睹此景純粹機緣巧合,甚至牽扯到愛德昨天所想的玄學:昨天傍晚,若不是見到了格蕾西亞和她尚未誕生的孩子,也許愛德不會下定決心跟着馬斯坦古過來;如果不是他倆因為那通視頻電話遲到了那麽久,也許他們的飛機就能穩妥準時地起飛,而不是為了辦理小火苗的登機流程拖延了那麽久;如果不是午夜航班平白無故的延遲,他們也不會在那麽一個交通不便的時刻抵達尚在安眠的城市,不會又因此白白等了那麽久的計程車到這個時候才到達這個地方。他們不會在此時此刻走到這個地方,不會目睹眼下所見的景色,羅伊也不會同他說“那是我所知曉的朝圌陽,正如你心目中谷堆上不落的星夜一樣”。

他們前往的方向似是歧途。拐過盈滿朝晖、看得見大海的街道,轉角就是鑲嵌在市中心旁的陳舊又詭異的細長夾縫。天色蒙蒙亮,愛德一邊跟着馬斯坦古走,一邊忍不住好奇地東張西望,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馬斯坦古說要先把行李安置在自己的舊居,但他倆現在正在走向的地方卻怎麽也不像是當地人的住宅區,反而更接近舊城區的鬧市——有點像愛德老家開車出去1小時左右可以看到的塞滿小酒吧的狹窄夜市,同樣在夜晚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在白天卻阒靜無人、沉沉酣睡——但又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這真的是你住的地方?』

羅伊背對着愛德華停下來,低下頭用不提着小火苗的那只手看手機。他大概是至今還能從愛德的溝通方式裏找到笑點,以至于在他回頭看向愛德時,嘴角都尚且挂着微笑。

“是啊,很快就到了。這是我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的路。”

『酒吧街?』

羅伊頓了頓,停下腳步等着愛德走到自己身邊來,用啼笑皆非的神情看着愛德,小火苗瞪着叫人不愉快的圓眼睛。愛德沒頭沒腦地走上前去,沒料到一擡眼會就這樣撞上對方挑起的眉毛和笑着的眼睛。

一驚一乍。愛德心髒騰地撞到了喉嚨眼。

『你幹嘛!有啥不對的你直說啊!(`へ′)凸』愛德咬牙切齒地摁着手機:『這裏不是酒吧街是什麽?』

羅伊眨眨眼睛,隔着細密的雨簾俯視着愛德華,停頓了一下便笑了。

“這裏是紅燈區啊。”對方看着愛德瞠目結舌的表情和突然漲紅的臉色,笑意不由得更濃了。他撲哧笑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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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沒跟你說過嗎?”

馬斯坦古口吻輕松,仿佛自己所陳述的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樣。可愛德卻如遭雷擊、面如《吶喊》,他傻站在原地看着馬斯坦古若無其事的背影,半天都不能消化自己莫名其妙就踏入紅燈區這種事情。

紅燈區啊!少年心裏撕心裂肺地無聲尖叫了起來,那不是男男女圌女聚在一起行蠅營狗茍之事的地方嗎!愛德的腦海裏迅速飛過自己上學那會兒瞥到的同桌看的小黃書、腐國無下限連續劇裏的搖晃鏡頭和自己在得知阿爾要只身去巴黎留學時,自己出于兄長的操心暗自在谷弟上搜索“巴黎紅燈區”時看到的畫面,并展開了毫無邏輯的瘋狂想象。曾經眼下無人的街道,一到晚上可都是奇奇怪怪的哥哥姐姐湊在一起的進行奇怪的PY交易的場所!旁邊看起來很安靜的房子裏,搞不好正在……卧圌槽卧圌槽都是成年人了,而且不是說這有什麽天大的不對畢竟也是個人自圌由,而且自己好像也有過類似于願意花錢嫖馬斯坦古那家夥的想法??等等,這要是被天國的媽媽知道了……

愛德華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甚至都忘了因為馬斯坦古私自給自己提包的事兒沖他發火去了。

這時,一聲柔軟的貓叫打破了沉睡的寂靜。

欸?愛德驚訝地張開眼,從手指的縫隙裏看過去,只見不知何時,馬斯坦古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跟前放下了兩手的箱子。小火苗驚恐地在透明箱子裏打轉,而他卻已經傾附而下,從地上拾起一大坨柔軟的、有着藍色眼睛、會咪圌咪叫的灰色棉絮。

“早上好啊艾薩克,”貓兒乖順地展開身形任由眼前那個輕聲說着話的人輕揉自己的腰圌腹和背脊。羅伊溫和地說,“真稀罕,你竟然冒着雨出來。”

“艾薩克?”

“嗯?”貓兒軟軟的肉墊輕拍在了羅伊的下巴上。

愛德趕緊噤聲掏出手機。

『你竟然拿牛頓的名來命名一只貓!』愛德氣鼓鼓地低頭打字:『敢不敢更不恰當一點?』

“不恰當的人是你啊,愛德華博士。”羅伊回過頭,挑起眉毛笑意松軟,睫毛上沾着雨滴,“那麽輕率地鄙視一位17歲的紳士——你還沒看到他了不起的地方。”

『和我在地球生存的時間不相上下啊(`へ′)』

“他經歷的時間與你我所在的怎麽可能會一樣?”

說着,愛德眨眨眼睛擡起頭,正好對上倚在溫柔鄉的艾薩克那雙冷靜的深藍色眼睛。少年頓時動不了了,那可真是一位淵博精明的紳士才會有的居高臨下的老成眼色,所謂的同齡人只能眼巴巴地注視地它審視的靜默視線和躺在馬斯坦古胳膊上不時搖晃的尾巴,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它輕圌盈地一躍而下,踩着無聲的步伐踏上濕漉的石階,往不遠處的一扇小門處走去。

那裏就是羅伊和艾薩克的家了。

自從見到了艾薩克,小火苗就吓破了膽。她在寵物箱裏時而抱着根樹枝、呆若木雞地僵直在原地,時而宛如觸電一般彈跳起來、火燒尾巴一般神經質地在箱子裏瘋狂打轉。愛德躲在馬斯坦古身後暗中觀察,目不轉睛地盯着火蜥蜴的橘黃色身影,只聞門口吱嘎一聲,皮毛光亮的貓兒卷着尾巴從縫隙裏滑入、消失在了黑暗中。

屋內光線暗淡,晦暗沉澱在腳底,只有綿綿雨聲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在周圍缭繞。愛德費盡地抱起濕噠噠的行李箱,下巴抵着箱子好奇地環視四周,之前瘋狂的腦補卻都變成了傻氣的無用功。映入眼簾的只是一間看起來分外普通的老式酒吧罷了,逼仄的空間裏彌漫着嗆人的酒氣、煙味和試圖掩蓋這些氣息的熏香味,地上胡亂滾動着的裝滿、半空或全空的酒瓶,以至于愛德不得不集中精神小心着自己黑暗中的步伐,卻還是抱着箱子搖搖晃晃跌跌撞撞、時不時踢出乒乒乓乓的聲響。而羅伊卻熟門熟路,他将潮圌濕的劉海捋到耳後,提着行李和小火苗步履輕松,不看腳下卻能準确地踩在稀疏的幾個未被酒瓶填滿的地方,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甚至都沒有發出腳步聲,引着愛德華順着狹窄的木質樓梯往二樓走去。

“羅伊——”

剛上二樓,一聲軟滑的女聲打破了眼下的沉寂。愛德錯愕地擡起頭,還沒來得及弄清眼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就感到轟轟的人聲從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湧了過來,緊接着窗簾被拉開的響亮一聲,他頭頂的黑暗突然就被尚不明朗的晨曦給點亮了,他手上的箱子被人用力拽了下來、拖在了地上,耳邊傳來不真實的說話聲。

“我們能自己來嘛。”

“哎你別廢話!”

“媽媽呢?”

“和她的小男友還在熱海度假呢。”

“那個荷蘭小雀斑?”

“那個早甩了,現在是個日本小濃眉哦。”

拉着愛德箱子的是一位一頭濃密棕發的女性,她化着素雅的淡妝、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褲。愛德華手足無措地看着她麻利地接手自己和羅伊的行李箱、并引着他倆往走廊盡頭走去,晨光下顯出她清白的膚色和淺淺的雀斑,與愛德瘋狂妄想中的任何部分都沒有絲毫的重合,只有她淡褐色眼珠戲谑地掃視着少年的神态讓他模模糊糊聯想到了身邊的馬斯坦古。

“啊呀,這就是你說要帶回來的朋~友~啊~”

這時愛德才注意到陸續走到他倆身邊的好幾位女性。方才沉寂的房屋裏頓時充溢着女性的腳步聲說話聲,她們細碎地尖叫着、談笑着,争先恐後地湧過來勾着羅伊的脖子或親吻他的臉頰,而愛德卻傻站在原地,看着羅伊熱絡打招呼的樣子臉色又紅又青——他甚至不能理解她們是從黑暗裏的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的,以至于當其中的一位笑着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時,少年差點跳起來,直到被一旁的羅伊一把按下。

“這就是愛德。”愛德錯愕地瞪着馬斯坦古,而對方則抿着嘴唇笑着看向他。又一只手伸了過來,驚嘆着去摸愛德肩頭的金發;一旁不知怎麽地又探出手指,帶着明快的笑聲掐了一把愛德的臉頰;下一秒又突然從天而降一塊巨大的幹毛巾,啪地落在愛德華潮圌濕的頭發上,并被陌生人的手捏起歡快地揉了起來……愛德華覺得自己化作了銅冶的立鐘。羅伊笑道,“你們可別對他出手啊。”

女性中爆發出愛德完全不能理解的歡笑聲,那個搭着愛德肩膀的女郎更是笑彎了腰。

“怎麽?是因為他還沒成年?”她嬌嗔地說。

愛德一個激靈,尖叫道,“我成年了!”

“是因為我的個人意願。”羅伊一把将愛德勾進懷裏,引得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而愛德又羞又憤,根本沒空推開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一片空白的大腦、洶湧而出的問題和僵硬發抖的手指胡亂按了半天卻什麽都沒打出來。

誰來給他解釋一下眼前的情況??

然而馬斯坦古不但無意解釋,甚至還不肯餘留給少年多少消化的時間。愛德尚且還處在難以置信和忿忿至極交織的僵持狀态,羅伊就已經不管不顧地接過行李箱、拉着他往樓上走去了,留下女性們連續不斷的哄笑聲和詢問聲。

“你們接下來去哪裏?”

“放好行李箱,我就和愛德去學校生物實驗室,”羅伊回過頭,“先把小火苗安置一下,她到新地方好像很緊張。”

『那是因為你那只17歲的艾薩克.牛頓 =_=』

『欸,等等,我們剛來啊??馬上就走?』

愛德眉毛挑上了發際線,眼巴巴地看着馬斯坦古把被姑娘們擦幹的行李箱往三樓的小屋子裏胡亂地推,心裏不明白眼前的人是否頭腦真的沒問題。這時,一個紅發女郎倚靠着欄杆在樓下叫了起來:

“你們回來吃午飯嗎?”她大聲道,“隔壁大叔熟食店的烤肉外賣行嗎?”

“行嗎?”羅伊問愛德。

這下,終于有愛德華聽得懂、答得上的信息了。少年從羅伊的咯吱窩下掙脫出來,奮力從欄杆上探出身,大聲喊道:“行!我那份5分熟!”

從昨晚開始,除了在飛機上小酣的兩小時,愛德根本還沒時間合過眼,初來乍到的新鮮感和接踵而至的新信息像甘洌的海濱空氣,讓他意外得根本感覺不到多少困意。

終于擺脫了沉重的行李箱,這次愛德和羅伊終于有閑暇帶上了雨傘——平時借給酒吧顧客用的透明傘。他們沿着屋後更加僻靜的小路爬上了樹林茂盛的小山坡,初綻嫩芽的光禿枝頭從四面八方環抱着他們的小徑,他們腳下踩着碎枝和嫩草,發出悉索的聲響,鳥鳴在春雨中婉轉而甘甜,萦繞于身畔宛如看不見的河流。折騰了許久的小火苗卻終于感受到了疲憊,躺在箱底的枝葉上懶洋洋地随着他們的步伐輕輕搖晃。

『這就是你說的“抄近路”?』愛德撇着嘴,『我印象裏的近路都是踏一塊土豆地、過一條橋就能到的地方,為什麽要爬山??你是要拐進什麽犄角旮旯的山溝溝?』

“把你賣了嗎?”羅伊笑道,“可惜我媽不在家,不然說不定能做筆生意。”

『=皿=凸!?』

馬斯坦古仰着脖子笑了起來,愛德不甘心地繼續打字:『而且你以後沒機會再把自己扭曲的性格推卸到自己的成長環境了,我看你店裏的幾個大姐性格明明都很好很熱情的樣子!』

“嗯哼,我推卸過嗎?”對方大言不慚地說,“我天生就是這樣的性格,所謂的後天扭曲也是在來到這裏之前。那些姐姐們确實都是很好的人。那個替你提箱子的棕發,差不多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對我來說就像親姐姐一樣。”

說着,羅伊突然想到了什麽笑出聲來,轉身等愛德大步走上前,“那個紅發姐姐,馬斯還暗戀過她呢,初中的時候。”

愛德爆笑出聲,小火苗吓得一個激靈。

『他原來也去過你家啊?』愛德笑得打字的手都在發抖:『等等,初中生上紅燈區???』

“他幾年下半年好像要參加衆議院哪個職位的補選吧,你可以把這條消息賣給他的競争對手。”

『哇靠,這種出賣親友的卑劣事跡比較适合你這種人來做吧??』

“我的話都不要通過競争對手啦,直接在晨間新聞插播就好了。”羅伊笑道,“明天去勒索他吧,我唱白臉你唱黑臉,房産證歸你。”

『瑪德不是市中心的我可不稀罕啊!』

愛德努力咬着下唇才好不容易憋住了笑聲,只見不知不覺一排暗綠色的鐵栅欄從斑駁的樹影裏顯露了出來,緊貼着栅欄的草地被偷行的步伐給踩扁了。羅伊大驚小怪地走上前去,扶着鐵網俯視着草地上的腳印,然後擡起頭望向愛德華,一臉不滿和委屈。

“肯定是被童子軍踩過了,”馬斯坦古好氣又好笑地說,“以前明明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條近路啊。”

『這就是你說的棒球場?』

愛德湊近了栅欄,只見細密朦胧的雨簾後,綠色的鐵網圈起了一大片老舊的運動場地。地上的沙泥被雨水沖成了新鮮的深土色,場地的另一端架着木質的休息區,一排排架子上還堆放着三兩棒球手套和毛巾。少年貼着鐵網興致盎然地眨了眨大眼睛,金色的睫毛刷在鐵絲網格上。

『你被球砸的地方就是這裏嗎?』

羅伊撇撇嘴,“你對這類細節記憶得格外清楚呢。不是這裏,還要再過去一些,那裏當時還沒有建鐵絲網。”說着,他朝着不遠處拉起藍色鐵絲網的地方揚了揚下巴,那裏的漆色确實比眼下的這一帶要新一些,“這裏是他們扯着嗓門罵我的地方。”

『哎喲~罵你什麽呀?』

羅伊哼了一聲,無所謂似的看向球場,輕描淡寫道,“主要是說我媽和店裏的姐姐,我是無所謂。”

愛德突然說不出話來了,有什麽難受的感覺一下子漫了上來。那些話突然變得不需要贅述……變得清晰而具體,就像一把尖銳的小刀。他想起來曾經那些故意問自己的父親在哪裏的同學,還有那些嘲笑自己小個子的賤圌人。

少年于是用力眨了眨眼睛,幹咳了兩聲,伸手指向棒球隊休息區一旁的地方。

『那塊地怎麽像被撬開過似的?』

少年說着回頭去看羅伊。對方方才還很平靜的臉上頓時顯露出了酸溜溜的神情,愛德見狀,頓時喜笑顏開:

『說啊說啊,你帶我過來不就是為了爆黑歷史給我的嘛哈哈哈哈?(? ? ? )』

羅伊裝樣氣鼓鼓地瞥了愛德一眼,轉身就做出要離開的樣子,逆着童子軍的腳步快速往學校的方向走去。愛德怎麽肯放過裝樣的機會,便趕緊追上去,男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最後還是繃不住笑了出來。

“那是學校懲罰作亂的學生的地方,一旦有人闖了什麽貨,就會被圌逼着在那塊地兒挖坑,看笑話的人就蹲在坑旁邊看着他挖,時不時還把土踢下去一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你的樣子,你八成也是進去過咯?』

“……何止是進去過,我差點被活埋在那裏。”

愛德趴在鐵栅欄上笑得喘不過氣。

“你別笑,我可是了解你學生時代整個黑歷史,”羅伊叉着腰搖了搖頭,小火苗跟着他的動作也晃悠了起來,“要是你的學校跟我的校規一樣嚴的話,恐怕你也是‘坑底度過無數寂寞夜晚委員會’的一員。”

『啊哈哈哈哈哈那是什麽委員會啊救命!!而且我除了翹課在圖書館看書外,才沒犯過事兒咧!』

“嗯?把海藻萃取液倒在那個笑話你是矮子的同學的後背上,騙他說尿褲子了,然後趁着他換褲子的當會兒用酒精燈把別人褲子給燒了的行為不算嗎?你弟弟都過去給人家賠禮道歉了呢。”

『卧圌槽,你特麽怎麽這種屁事兒都知道?就不能用你有限的腦容量來了解了解我的光輝事跡啊?』

“我覺得這事也算挺光輝的。”

走了一路,饑腸辘辘的感覺不由從體內升起了。愛德在運動場盡頭的小賣部買了袋薯角和小香腸,便跟着羅伊往學校裏走去。

馬斯坦古的學校看起來戒備森嚴,的确像是規矩嚴厲、閑人莫入的地方。愛德對着門上的玻璃照了照自己的樣子,衣圌衫圌不圌整、頭發淩圌亂、嘴裏還嚼着薯角,一看就是會被門口眼神淩厲的大叔徒手投擲的對象,心想這下怎麽也不可能順利進入。誰料馬斯坦古在校門口把傘一收就像搖身一變,頓時整個人就在愛德華的眼前變了樣子:那不是說外表變了或衣服換了,而是整個氣場都一秒更新到了“人生贏家”的模式,面對前來阻止詢問的大叔舉止優雅、笑容可掬、流光溢彩仿佛分分鐘就要上電視——對方當即吃了他百試不爽的套路乖乖放行,愛德瞠目結舌地跟在他的身後,吃着零食一路暢通無阻,蹬蹬蹬地跑去地下的生物實驗室。

腳步悉索向下,好像不管哪所學校的地下生物實驗室都是如出一轍的陰冷潮圌濕,暗淡的走廊教室無不是由冷冰冰的瓷磚漆成,腳步聲在清晨學校顯得分外詭異。愛德皺緊眉頭,一邊嚼着吃食一邊環視四周,以至于當有人突然從一旁的門裏冒出來時,他還處于一驚一乍的狀态,差點沒被嘴裏的薯角給噎死。

推門而出的是一個穿着身白大褂、一臉親切的年輕男子。他說話的口氣也像是和羅伊相識,但轉而更愛德說話的表情卻也同樣得誇張而熱情,以至于讓人疑心他大概一直都是那麽個熱切的态度對待所有人。愛德幾乎有些不好意思伸出自己沾着油膩的五指去和他握手去握手——對方熱情地一把拽住愛德的爪子,用力晃了晃,仿佛是企圖把少年的胳膊給整個卸下來似的。

“我從那邊就看到你了,”男子指着前面的玻璃窗,伸手就去接羅伊遞過來的小火苗,“這就是你上次提到的孩子嗎?”

“是的,麻煩你了。”

“哪裏的話,羅伊你難得拜托我什麽。”

男人剛提着小火苗跑路,愛德就忍不住問了起來:

『哇塞,你這水性楊花的家夥,為了一己之利占人便宜,連正經學校的生物老師都不放過啊!』

馬斯坦古一邊沿着走廊繼續往前走,一邊掏出手機看着笑起來,“這可真是偏見滿滿的評判。雖說他現在是被我委托幫忙的生物老師,但過去他不但是我的老同學啊,還我做學生會主圌席那會兒的下屬呢。他替我做些什麽,哪能算是我占他的便宜。”

『嗚哇=口=!你說你做過學生會主圌席的事,原來不是騙我的??』

“別以為自己當不上,別人就都當不上啊。”

『你說什麽!!?』愛德氣得差點把嘴裏最後那點兒土豆泥整個吐出來:『你一個三天兩頭被懲罰去挖坑的家夥,還有資格說別人!』

羅伊大笑道,“我去挖坑不意味着我不受人尊敬啊。我成績好、能力高,除了性格差點兒,根本沒什麽好挑剔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受尊重,憑什麽我每次開溜,他都會默默地做完了我的那份,然後也沒說出去呢?”

『……你還好意思說!!』

少年叼着紙袋低下頭,油膩膩的手指正準備往手機上按更多惡毒的話來,誰料跟前的人冷不防地一個急剎車,少年一頭撞到了身前突然停住腳步的人,吃空了的紙袋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愛德華一陣罵娘,趕緊附身下去撿,等他起身,他才發現羅伊是在一間教室門口站住了。

羅伊正在注視的教室就在眼前的玻璃窗之後。盡管地下室的走廊光線暗淡,教室卻明亮而寬敞的,幾排課桌椅包繞着低矮的講臺。那是間普通得可以在任何一所學校都找到的教室,安置着如出一轍的課桌、窗戶,擺放着別無差異的透明塑料生物箱、根莖纖細的植物幼苗和放滿練習卷的櫃子,來到這裏上課的學生也許也都無甚差別:坐在第一排做筆記的學霸、靠窗看着窗外發呆的學神、躺在課桌上補覺看小說打游戲的學渣、拿草稿紙寫情書的diǎo絲圌情聖——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共用着同一段過往,羅伊經歷過的,愛德也經歷過,縱使他們之間相差着不同的年齡、性格、過去……然而通過某些看不見的繩索,愛德覺得自己确實可以摸索到對方曾經的輪廓,透過眼前的景色琢磨到他以前的時間。

羅伊上下學抄小道所走過的山坡,愛德放學時沿着寬邊欄杆走過的小橋;砸在羅伊身上的棒球和污言穢語,落在愛德頭上的嘲笑和冷言冷語;羅伊因為引起了騷圌亂而被迫挖的坑,愛德因為燒了同學褲子而被迫和阿爾一起跑到那混圌蛋家裏道歉;羅伊做學生會主圌席時翹掉的會議,愛德在圖書館念書念到忘記了上課的時間……還有羅伊坐在石階上遠眺過的海上朝圌陽,愛德在躺在谷堆中遙望的夏夜星空。

愛德想,我以前是坐在第一排右二的位置的呀,馬斯坦古那個笨蛋又是坐在哪裏的呢?

然後他聽見羅伊在耳畔溫柔的聲音:

“最後一排左二,那就是我以前上課的地方。”

等他倆回到家時,雨已經停了,正午的紅燈區已經稀稀疏疏開始有來往的人群。雖然大部分店鋪都還沒有開始營業,愛德腦洞裏在街頭搭讪的小姐姐也顯然一個都沒有出來(除了一個濃妝豔抹、穿着吊帶襪的姐姐,後來羅伊告訴他其實那是“哥哥”,而且他是眼見為實)。

店裏的女性們一如既往得熱情洋溢,完全沒給愛德華消化滿肚子的薯角的機會,就給端上了大份的5分熟街頭烤肉和羅伊竭力否認的童年黑歷史。其實那也不算童年,羅伊搬來這裏時都12歲了。但羅伊對那血淋淋的肉塊退避三舍的樣子給了平日裏被他欺壓的人一個反擊的絕佳時機,以至于愛德華用諸如“娘炮”、“弱逼”等惡言惡語辛辣地嘲笑了他好幾次都還不過瘾,急得羅伊趕緊拉着愛德往三樓的閣樓上走去,不想給少年更多與女性們揭自己醜事的機會。

那是一間狹窄局促的小屋,兩人的行李箱堆進去後,幾乎就找不到什麽能站人的地方了,放眼望去地上桌上架子上盡是推擠如山的書本和午後橘黃色的陽光。一張并不寬大的單人床被包繞在地毯中間、頂在了房間的正中央,上面堆滿了厚實綿圌軟的絨墊和床毯,像是試圖通過附加品的豐厚來補償床鋪本身的單薄一樣。

“她們知道我回來,看樣子還預先清掃了一下。”羅伊環視着周圍,褪圌下肩上的外套,而愛德則已然往後用力癱倒在了厚厚的毛毯和墊子上,迫不及待地陷沒進久違的柔軟溫存裏,閉上眼不由地發出了滿足的嘆息。這一次,少年終于感到了酒飽飯足的惬意過後,疲憊的倦意從身體的深處徐徐滲透出來。

愛德緩緩睜開眼睛,閣樓的天花板首先映入他的眼簾,傾斜的角度和支撐屋檐的房梁讓眼前的距離變得意外得高聳,垂落下的吊燈由藍灰色的紗紙罩住,沒有開燈。

少年環視四周,眼下這間小屋擁擠而逼仄,四壁卻全被高聳的書架占據,像是五六個人高馬大的巨漢不得不局促地貼牆而立,站進一個不足幾平米的更衣室一樣。書本卻還不滿足于架子本身,有的厚重燙金、有的單薄簡陋,它們帶着書皮和紙張的氣息滿溢了出來,密密匝匝地盤踞了書桌中、地面上,甚至還塞在了一個偌大的、挂在床邊的銅絲鳥籠的裏面;一旁的牆面上用毛氈板貼起了一塊和愛德那塊立板差不多的任務板,上面用圖釘釘着大大小小寫滿公式和算法的稿紙、記着陳舊的日程行程和收入支出的策劃表、挂着一張被用彩筆圈圈點點過許多次的陳舊地圖、貼着一張異國的風景明信片;矮桌下放着一個堆滿舊衣和毛毯的編織籃,斜放着一臺古董似的FC游戲機;緊貼着門框的牆上則用鉛筆劃了高高低低一長列标着小數字的橫線——顯然是給成長中的少年丈量身高用的……愛德一瞬間感到有莫名溫暖的潮水從四肢百骸翻卷了過來,午後的困意侵蝕而上。

這裏和愛德住的地方一點都不一樣,但出乎意料地他竟一點都不覺得生疏或不解,仿佛這裏的書他也閱讀過、這裏的地圖他也審視過、這裏測量身高的痕跡他也打量過,仿佛在這裏度過少年時代的人不僅是羅伊、還有他自己——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懷疑這是自己的家。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

羅伊挂起衣物,身上剩下一件單薄舒适的黑色毛衣和卷起褲腳的煙灰長褲。少年無言地低垂着眉眼,隔着纖長的金色睫毛仰視着他,而他也轉過身、正用他那雙好看的灰黑色眼睛看着愛德華。那個時候的愛德因飽足和疲憊像一只收拾不了觸須的八爪魚,亂七八糟地仰躺在屋子主人的床榻上的姿勢即失禮、又好笑。愛德努力支撐着自己困意襲來的眉眼,看着羅伊慢吞吞地坐在了床邊的地毯上、倚靠着自己的身畔,低下頭時可以看見他眼角的淤青和濃密的睫毛。羅伊的衣服散發着若有似無、引人眷戀的松木香,而他微眯着眼回望自己的目光則像是在按捺呼之欲出的笑意,又不得不任由微笑浮現他月牙色的面孔和流光溢彩的眼睛上。

心動得震蕩如擂,又安心得忍不住在對方的目光下入睡。

“你從昨晚到現在,就在飛機上睡過兩個小時,”羅伊輕聲細語,“你在這裏先睡一會兒吧。”

愛德閉了閉眼睛,突入襲來的倦意讓他沒糾結多久,就決意臨時放棄用短信代替說話的抗争。但他還是不肯認輸,少年索性固執地搖搖頭,睜大眼睛瞪視着對方。羅伊忍不住笑了出來。

“為什麽不想睡?還想下去胡口海塞不成?”

愛德氣惱地搖搖頭。

“還想去別的地方轉悠?”

愛德哼了一聲,搖搖頭。

“因為我在這裏,所以不想睡覺?”

愛德想了想,搖搖頭。

羅伊笑了,“你打算讓我一直猜下去嗎?”

愛德沒出聲,內心正丈量着回答對方的話語,結果正好一眼瞥見了放在床頭櫃底下的一本舊書,熟悉的封面讓愛德華一個激靈。

少年一把推開圌羅伊,精疲力竭地傾下圌身将那本積滿塵埃的破書從櫃底費力抽了出來,用力抖了兩下,用不可置信的眼光再次審視了一下書封,然後手忙腳亂地翻開了書本的第一頁。

垃圌圾的排版,垃圌圾的印刷,中斷的句子。這本叫做《A How Book: to Be A Scientist》、分為上下兩冊的破書早就因銷量過差被印刷廠收回了,年少的愛德曾為了那個斷掉的句子在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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