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随着電子和場之間互相作用的變化,電子質量本身亦會”

停住了,到此為止了,包括句子下方的下劃線。

“亦會”什麽?愛德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他原本惬意地躺在稻草屋頂上的身軀神劍僵硬了,下一刻他便記起了兒時因這句斷句而牽腸挂肚支配的恐懼,氣不打一處來。

愛德華.艾利克平生痛恨兩種語癖:一是說話帶着超過50%的形容詞副詞的;二是話不說完、屁不放順,硬要給人猜謎的。然而,豆兒頂頂痛恨的便是這種垃圌圾出版社的垃圌圾排版與垃圌圾校對。書本身就已經算得上可笑了,還偏偏要把完整的句子給一截為二,上半句光禿禿的前提留在上冊的尾聲,下半句句子落在了同系列的下冊——愛德華他沒有下冊,謝謝。

少年人氣得把書蒙在臉上,仿佛童年有過的憤恨此刻又将他帶回了童年:愛德華變成了那個會為一句沒能印出來的句子而魂牽夢萦、夜不能寐的小孩子,變成了活在自己狹窄的小天地裏而對世界好奇又哀怨、排斥又憧憬的小人物,那裏沒有眼下複雜的花花世界,那裏也沒有羅伊.馬斯坦古——想到這,他越發憤懑了,像一個被拼命搖晃過的汽水瓶,偏偏被木塞子堵得死死。

羅伊.馬斯坦古,跟蹤狂,事後男,潮火柴。

手上的這本書是前幾天不知怎麽從茶幾底下翻出來的,書頁陳舊發黃,封面積滿塵埃,赫然印刷着《A How Book: to Be A Scientist》這樣具有上世紀70年代地攤風格的花哨書名,并在愛德剛才收拾行囊的當會兒重新進入了他的視野。愛德抱着看笑話地心情把書和行李箱帶到了門前,然後抱着書爬上了屋旁的谷倉頂上讀了起來,并時不時發出歡樂的嘲笑聲。收拾完東西後,馬斯坦古便在物理上不見了蹤影,在精神上全方位盤踞。

愛德漫無目的地罵着垃圌圾排版垃圌圾印刷,漫無目的地想着羅伊。

“跟我一起去吧,愛德華。”愛德看着頭頂的枝丫,默默地念叨。

一個自己不曾真實了解之人的真實一面究竟是什麽樣子?他經歷過怎樣痛苦的、甘甜的體驗?他見證過怎樣深刻的、膚淺的人事?他是怎樣的家夥……難道都不會覺得好奇嘛?

當然會,一切的伊始來源于這個問題,但又并非到此為止。後面跟随着一連串數不清的想法和疑問——他喜歡念什麽類型的讀物、嘗什麽口味的冰淇淋?他的夜晚是被什麽樣的夢所充斥、他又充斥在誰的夢裏?他人生的軌跡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和自己的纏繞在一起?——環環追問、自問自答。

疑問與不解密集無序,交織在一起貫穿了對方漫長的時間和零碎的細節,焦躁不安地在河床爬行,尋找着釋懷的出口。

回到最開始,看客眼裏的舞臺早已打好燈光,故事的兩位主角已然登場——誰知主角本身還未能用具體的姓名代替對方的稱號,一個裹着風塵仆仆的冰雪和失望孤獨的內心,另一個無暇收拾自己淩圌亂的衣衫和枯萎的內心。那個時候的愛德華站在羅伊兩米遠的地方斜睨着他,暗地裏揣測着眼前這位陌生人的過去與現在,暗地裏稱呼他叫“事後男”,暗地裏想着這家夥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迷人好看。而真相似乎又不止于如此,遠不。

回答無疾而終,問題懸而未決。

“你竟然一個人在上面?”

根本不算問句的問句。愛德懶洋洋地側過身,從稻草堆積的屋檐上往下看。春晖熙暖明媚,原本光禿禿的枝丫暗暗鼓勁着抽圌出淺綠色的嫩芽,愛德視線周圍如是被纖細的黑色枝丫和星點的綠色包繞,而不久前正在思量的對象正巧站在畫面的斜下方。他歪着腦袋、捧着手機,這個失蹤了半個多小時的家夥俨然是突然冒出的一部分,一臉戲谑地仰視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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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塊粉紅色的光斑透過枝杈映在他左眼角白色的皮膚上。

愛德華熟視無睹地回去繼續看手上那本沒什麽可看的破書,擺出一副堅決到底的樣子。

下面的人卻不肯就此罷休。

“原來你說的谷倉頂就是這裏啊?”羅伊打量了一下,“騙人的吧,這裏還真的能支撐住兩個人的重量嗎?”

“……”果然,愛德想。

羅伊說,“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

“你還真的不跟我說話啊,愛德?”

愛德把《A How Book》掩在面前,埋在書後點點頭。

屋檐下傳來輕笑聲。

“……那麽仰視着看你,感覺很微妙。”

愛德騰地坐起身。

好啊馬斯坦古!少年咬牙切齒地怒視了下方嬉皮笑臉的某人一眼,扔下書,掏出手機飛快地打起字來。馬斯坦古先是一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半晌,他手上的手機嗡地響了,短信達到。

『微妙個鬼(ノ?益?)ノ彡┻━┻你說誰矮得要蹲下來拿放大鏡看不可啊!包子臉!潮火柴!』

語言惡毒,聞者卻抖M十足地撲哧一聲笑了。

“你的‘不跟我說話’,原來真的是‘不說話’嗎?”羅伊笑道,“你在讀什麽?”

『你的訃告!』

“你竟然背着我先睹為快。”

“什麽?”

第三個聲音從馬斯坦古的手機裏冒了出來,愛德吓得差點從屋檐上滾下來。馬斯坦古看了一眼手機上的faсеtime顯示,擡眼調笑着看着少年扔下書,連滾帶爬地跳下谷堆,錯愕地往自己這裏看去。

“愛德在讀我的訃告,如癡如醉、不肯下榻。”羅伊裝腔作勢地長籲短嘆,對着屏幕那頭的馬斯.修斯說,“沒料到我的人生會是那麽曲折悲怆。”

“曲折大概是有的,這種自作虐的悲怆很難引起多少同情。”眼鏡男毒舌罷,瞥到愛德後立刻熱情洋溢地打起了招呼,“嗨,愛德!好久不見!”

“他現在不說話。”羅伊說。

『我只是不跟你說話。』愛德一邊打字一邊朝鏡頭尴尬地揮了揮手,“嗨!”

“愛德,聽說你是會來參加我寶貝女兒的洗禮是嗎?那真是太好啦,真高興你能抽時間來。”修斯笑着眯起綠油油的眼睛,看得愛德不由地升起一份不好意思的情緒來。

“啊,呃,我也很高興……”

“來來來,我先讓你見一下我美麗的格蕾西亞……”還沒等愛德開口,屏幕裏的背景便飛快轉移了起來,馬斯果斷地說,“喂羅伊,把你手機交給愛德。”

“這是我的手機!”

“別啰嗦,快。”

羅伊撇撇嘴,任由愛德一臉勝利地取走掌上的手機,并興致盎然地将注意力聚集在了馬斯.修斯用手指着的方向。屏幕上移動的背景停了下來,馬斯的身後先是出現了一間小屋的內部裝飾。碎花的牆紙,粉色的床墊,閃閃發光的水晶吊燈。愛德不清楚這種風格的裝修在普世價值觀衆到底算是怎樣個水平的,但就他自己(飽受诟病的)審美來看,他眼前的房間打了雞血的公主癌患者投擲的光學霧氣粉紅炸圌彈,以至于使他瞬間就被一陣強烈的、美學沖擊而産生的生理不适所侵蝕,并立刻就為自己剛才的沖動之舉感到後悔了。

“這裏是……”

“他剛買下這房子那會兒就親自監修的嬰兒房,大概後來又加強過了。”羅伊在一旁嘟哝着兩句,并心領神會地向一臉錯愕的愛德華投去了“你就當他腦子有毛病的眼神”,然後便在愛德嫌棄的目光下強行擠進攝像頭範圍。

“格蕾西亞,好久不見。”羅伊說,“我旁邊這個小個子……嘶!”

愛德華掐着馬斯坦古的腰不肯放手,對着鏡頭說道,“你好,我是……我是愛德華.艾利克。”

在粉色炸圌彈的深處出現了一位半躺在床榻上的女性,亞麻色的短發和棕綠的瞳色與愛德記憶裏馬斯出示過的照片主角如出一轍,但隔着屏幕見到真人,仿佛又有些說不出的不一樣。她的面容稍稍有些浮腫,蓋在毯子下的身軀也遠沒有照片上的苗條,但她的眉眼确實溫柔而閃爍的,一時間竟使人覺得她看起來比想象中得還要美好。

“羅伊,愛德。”格蕾西亞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很高興見到你們,聽說馬斯說你倆明天一早就會來我家做客了是麽?”

馬斯坦古搖搖頭,“我明天早上就能到伯克利,但是會先帶着愛德華去我家還有附近的地方轉一轉,(愛德驚愕地舉起手機:『你說啥!??我沒聽說啊!!』)大概後天下午再來看你,真不好意思。還不着急吧?”

“不着急。”女性嬌嗔地拍了一下旁邊舉着手機的丈夫,笑盈盈地說,“距離預産期還有半個禮拜呢,這家夥呀,就急着把你們都叫過來。”

“半個禮拜?”愛德瞪大眼睛,“那麽快呀?”

“小嬰兒是會長大的呀。”羅伊說。

愛德捏在馬斯坦古腰上的手再次掐緊了,對方一陣假惺惺的鬼哭狼嚎。

“我……”

出乎意料地,愛德臉上突然浮現出了赧顏的神色。格蕾西亞眨眨眼睛,鼓勵他說了下去。少年支吾許久,終于開口了,“不好意思……因為我之前沒怎麽見過沒出世的孩子,所以有點好奇。因此……”

“愛德華可是西雅圖大學的科學家,”一旁的馬斯湊近妻子的耳邊,“所以你懂得,探究心會比較強嘛。”

聞言,愛德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咬着下唇往一旁看去,之間馬斯坦古也歪着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視着自己,目光閃閃發亮,嘴角盈滿笑意——像是故意知道自己的笑容能對愛德燙熱的臉頰火上澆油一樣。

誰料,格蕾西亞卻爽朗地點了點頭。她的手指輕輕拍了拍丈夫的肩膀,對方便心領神會地傾過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來了一些。手機的鏡頭随着動作不住地晃動起來,搖曳許久後才重新穩定。愛德眨眨眼睛,只見鏡頭前格蕾西亞将一縷發絲攏到了耳後,然後伸手溫柔地撫向了自己隆圌起的腹部。

薄薄的毛衣下,女性柔弱的身軀孕育着沉睡的、卻已然初具雛形的生命,顯露出難以置信的堅韌和純真來。本是帶着好奇心去探究的少年此刻竟一時語塞,想不出任何慣用的科學術語、精确言辭來形容眼下自己所目睹的、明明應當是十分常見的場面——他只是呆呆着望向鏡頭裏尚在孕育中的生命和溫柔的母親,懵懵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所有人都是完好無損、不帶邪念地來到這個世間的,愛德想。自己也好,阿爾也好,馬斯坦古那家夥也好。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是帶着父母的期待出生的,但至少也理應是懷抱着自身對世界的期盼降生的。當時不會想到那麽多,不會思考過人生中那些無法挽回、不可逆轉的失去、挫折、舛蹇,更不會預料到之後不期而遇的、無疾而終的、久別重逢的緣分。但是人活着就勢必要對抗孤獨和痛苦,要面對懷疑和傷害,懷揣着秘密和疑問帶進墳墓,周而複始——自己也好,阿爾也好,馬斯坦古那家夥也好。

愛德過去從不相信這些虛妄無為、神神道道的玄學,現在和将來仍不。可是在某一刻,某些短暫的瞬間,那些關于緣分和命運的言談确确實實在少年心中産生動搖過,比如當他看到眼前孕育着的生命時,當他想到羅伊.馬斯坦古時:前者還有三四天就會來到這個說不上有多好、但也說不上有多壞的世界,後者則站在自己的身旁、樹枝叢生的谷房下,揉着自己被愛德掐痛的地方,看起來十分狼狽滑稽,讓愛德忍不住想着他笑起來。

“你好呀,”愛德對着格蕾西亞的孩子輕聲說,“早點和我相見吧。”

旁邊的馬斯坦古笑起來,“這可不能随便說早就早啊。”

格蕾西亞驚喜地握住丈夫的手,“艾麗西亞她踢了我一下!”

馬斯.修斯安頓好妻子的休息後,便帶着手機走出了粉紅炸圌彈房。愛德暗暗松了口氣,馬斯坦古則不依不饒。

“‘艾麗西亞’?”羅伊刁鑽地說,“你名字都起好了?真的不考慮可能會是男孩子的可能性嗎?”

馬斯.修斯固執地哼了一聲,“我說是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萬一是男孩子呢?這可是1:1的可能性。”

“那……那我也不怕。”馬斯轉了轉眼珠,“我有十多年照顧男孩子的經驗。”

羅伊一臉不明所以,看到一旁愛德揚起脖子大聲笑起來的樣子才恍然大悟,當即換上了不服氣的表情。

“你哪裏照顧過我了?”

“說這種話,當年就該讓你被學長從陽臺上卷着鋪蓋扔下去。”眼鏡男指着羅伊說,“為了補償我過去十幾年遭的罪,上天一定會賜我一個天使般可愛漂亮的小女孩兒的。”

“你毫無依據。”羅伊嘟哝道。

“你們幹脆打賭吧。”愛德忍不住插嘴。

“愛德,你在跟我說話嗎!”

『沒有!!=皿=』

“好啊,打賭啊。”修斯興致盎然。

“身為父親,你竟然拿這種事打賭!”

『別慫啊無能!』

“誰慫了,”羅伊嚷嚷道,“賭就賭,5刀?”

『(花栗鼠握着松子嘲笑.gif)』

馬斯忍不住笑起來,“愛德,你說賭什麽?”

“房産證。”愛德趕緊說,“我現在在西雅圖都沒地兒住,原先住的房子實在太晦氣了,就退了。”

“那個左邊是化圌工圌廠、右邊是墓園的地方?”羅伊說,“愛德華,為什麽得益的人會是你?”

“如果我輸了,我就把想辦法讓羅伊原本住的地方強圌拆了給你騰地方。”馬斯.修斯索性說。

愛德跳起來歡呼。

羅伊.馬斯坦古幹脆地掐斷了faсе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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