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終章】

“你相信神嗎?”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信神的科學家很多啊。”

“你是說你家艾薩克嗎?”

“為什麽呢,無圌神圌論者先生?”

馬斯坦古固執地問道,愛德華撇撇嘴,閃爍其詞地轉移開視線,重新看向手上的游戲機。

“我不會說‘神不存在’、‘神不過是無能之人寄托信念的妄想産物’這種中二的話。”少年低着頭,手指在手柄上摁動着,聲音低低的從下方傳來,“我是無圌神圌論者,我也沒經歷過‘神跡’,但我也沒有證據否認他的存在,所以不會像你所期待的那樣,給你發表一篇慷慨激昂的無圌神圌論演講啊謝謝。”

說到後面,語氣自然而然就變調了,從不耐煩的、略帶含糊的陳述變成了氣鼓鼓的、故意找茬似的埋怨來。少年從掌機裏擡起頭,去看聽者的神色,對方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被他激怒或挑釁的樣子,反而是露出了假惺惺的正經作态,抱着胳膊思考起自己剛才說的話來。

在這裏說這樣的話大概是不太好的。僅從愛德餘光所看到的場景,就能看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中年阿姨充滿正義感地向他倆的方向投去憤恨目光,雖然愛德始終不太确定自己受到仇視的理由到底是因為自己剛才那番亵渎神靈的話語、還是因為手上的3ds所發出的熱血激昂的戰鬥BGM。

這不是豆的錯啊,要怪就怪game frxxk和任X堂吧。

那晚他們當然也是沒有遇到神跡。破車沒有等來回春的那一刻,就先等來了順路經過的小吊車。數小時後,等他們坐着藍鐵皮破車被吊車吊到修理站(修理站大叔:“修什麽修,直接送廢品回收站吧。”羅伊:“我那麽做的話,就不用回家了,直接去火葬場好了。”愛德:“哈哈哈哈!”)再匆匆忙忙趕到醫院時,天都已經蒙蒙亮了。其他病人孕婦的親友早就倒在座椅上睡得歪七八鈕,只有馬斯.修斯還神氣活現地站在産房門口打轉,捧着兩束玫瑰花一臉憂心忡忡,仿佛真的是在迎接王妃誕下王儲.直到看到一路狂奔、氣喘籲籲的羅伊和愛德,他臉上緊張的情緒才稍微放松了下來。

“謝謝你特意趕過來呀愛德。”馬斯拍了拍愛德的肩膀。

愛德飛速甩鍋,“馬斯坦古那傻吊不開那種破車,我能到得再早一點。”

“你非得在這種時候給我找不快活!買輛車好嗎?”馬斯友善地錘了一下羅伊的肩膀,羅伊一個踉跄差點摔到地上。愛德快活地笑了。

“不是說還有半個禮拜嗎?”羅伊痛苦地揉着肩。

“提前三四天也不算早産,雖然我還是很擔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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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你,”羅伊低下頭看愛德,“就不該讓你這個急性子說‘早點和我相見吧’這種話。”

“卧圌槽這你特麽也能甩鍋到我的頭上!”

“你手上的花是怎麽回事?”羅伊說。

“一束給格蕾西亞,一束給艾麗西亞。”對方義正言辭地說。

羅伊哼了一聲,鄙視之情溢于言表,俨然一副懶得再重複1:1概率論的樣子。馬斯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了對方不屑的情緒,拉過愛德的胳膊就說,“你等着馬斯坦古的房産證吧。”

一言成谶。

真的是女孩子。

産房的門剛推開,馬斯.修斯還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就抱起鮮花一頭紮進了從房間裏湧圌出的人流,不管不顧地往床上的夫人那裏沖去。推車的護士大媽大聲警告着不要讓産婦那麽激動,一旁的護士小姐則笑得停不下來,這個比羅伊還要高上一截的大老爺們竟然當着一群人的面沒用地脫下眼鏡、一邊傻笑一邊擦眼角,一路上還不依不饒,硬是要跟着推車一起到格蕾西亞的床位去,甚至連躺在床上精疲力竭的妻子都忍不住氣若游絲地笑了起來,向她的丈夫伸出左手,然後溫柔地十指相扣。

其他的幾個病人家屬顯然被剛才蜂擁的人流聲吵醒了,皺緊眉頭飽含困意地四處張望,低聲地交換着抱怨,緩緩踱步到激動販賣機處去買咖啡。而站在一旁愛德和羅伊反倒成了裝飾品,一臉懵逼地看着大圌波人群恭送着王妃回寝。愛德探着腦袋,望着在走廊盡頭漸漸消失的人流,驚訝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馬斯.修斯其實也是在醫院裏。當時羅伊也在場,也是像現在這樣帶着倦容和傷痕,也是這樣站在醫院冰冷的燈光之下——不同的是迎接的新生命和此刻正站在自己身邊的對方。他和愛德一樣無措地環顧四周,看看站在産房前聊天的阿姨,看看坐回座位拉開咖啡易拉罐頭的病人家屬,飄搖的目光還是哪裏都去、最後卻總是落在自己的肩膀、脖子、天線、鼻尖上,讓少年自己的目光好幾次都被逮個正着。

“你們要去看一下寶寶嗎?”一個護士小姐走上前來,“跟我來吧。”

他們接下來走入的地方讓愛德聯想到了生物實驗室管理的小溫室,一樣是玻璃包環起來的牆壁,一樣是柔和暗淡的橘黃色暖光與平淡如水的白噪音充盈室內,一樣是一盞盞嵌合在精密器械裏的玻璃罩子,唯一不同的是罩子裏稚圌嫩的生命不再是一朵朵奇花異草,而是一個個粉紅色的、蜷縮如花圌苞的嬰兒。少年不由地屏住呼吸,像是害怕自己喘得稍重一點就會驚醒安眠中的嬰孩,走路的步伐卻因為過分的緊張而變得淩圌亂笨拙,好幾次都踢到走在前面的馬斯坦古。

而對方則是稍稍側過身,輕輕拉住他。柔和的燈光下,他的面容驚人得溫柔、平靜。

“就是她。”

一個玻璃罩被掀了開來,發出了一閃而過的反光和一記低低的、在靜默中分外鮮明的響聲。愛德的視線分明沒有離開過眼前的護士小姐,卻還是不由地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被從毯子中抱起、被摟進了女性溫柔的懷抱中。

而一向老成的馬斯坦古此刻似乎也不比身旁一驚一乍的小鬼好到哪裏去。愛德詢問的視線投向他,只見他略帶緊張地瞥了一眼愛德,又不知所措地看向護士手上沉睡的嬰孩,眨眨眼睛、微微後退一步,許久都沒有接過護士向他傳來的暗示。

“你不抱他一下嗎?”護士小姐姐無奈地笑道。

這似乎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可羅伊卻像是被一個聞所未聞的想法給驚呆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收起的手臂中途折了過來、重新抱起,低聲說着孩子的父母親都還沒來呢,等一下也沒有關系。

“抱一下又沒什麽。”小姐哭笑不得。

“會被我弄哭的。”

“這是個小公主哦,女孩子怎麽會在你這樣的帥哥懷裏流淚啊。快點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能退卻的理由都被消除得一幹二淨了。愛德抿起嘴,忍着有些幸災樂禍、又有些緊張激動的笑推了推馬斯坦古的胳膊,然後看着他懷着無奈的笑容從護士的懷裏小心翼翼地抱過了那個粉色的小女孩兒。

太小了,愛德想,比想象中還小。她被包裹在毛茸茸的毯子裏就像鑲在樹葉中的花圌苞,整個身體綿圌軟、泛紅,躺在馬斯坦古的懷裏只有他的小臂那麽長,蜷縮的小拳頭則垂落在羅伊的手腕上,仿佛才能握住愛德的大拇指。而她果然沒有哭鬧、甚至都沒從睡夢中醒來。她倚靠在羅伊的懷中,惬意而平靜,果然只要抱着自己的人長得好看,那摟抱的動作再僵硬也完全可以接受——哪像懷抱着她的大人,姿勢活像是被人綁在受刑架上,角度僵直、肢體不住顫抖,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白,眼睛因緊張和一絲害羞而閃閃發光。羅伊.馬斯坦古驚慌失措地俯視着懷裏的小公主,仿佛擁抱過那麽多女性、卻還是不知道怎麽對其傾盡溫柔,看得一旁的愛德忍不住笑出聲來。

對方的視線飛速地轉移了過來,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槍炮可以對準的地方。

“你也快來試試嘛,我的金發小圌美人兒。”馬斯坦古陰險地獰笑着,微微傾下圌身。

愛德的毛瞬間炸了。

“不不不不、我是真的絕對……”

“快點,”羅伊輕聲笑道,“別吵醒她,抱一下又不會怎麽樣。”

愛德真想跳起來揍他。

但是他懷裏有一個小仙女。

但是護士小姐還在站旁邊。

但是他笑的樣子那麽好看。

少年覺得自己變成了機器人,身體沒有了直覺、不聽從他的使喚。他僵硬地伸出胳膊,顫顫巍巍地從馬斯坦古的手上接過了她,緊張得差點忘記給對方投去憎恨的白眼,光顧着怎麽抱得再緊一點以防她滑下去、或再松一點以防弄疼她。

比想象中重一些,愛德不由地再度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去看她小小的臉蛋小小的手,近距離看上去越發像一朵小小的薔薇花。懷中的重量柔若無骨、又充滿實感,在燈光下像是煥發着淡淡的粉色柔光。愛德忍不住忘乎所以,輕輕地搖了搖。

然後她睜開了眼睛。

愛德差點尖叫起來。羅伊虎軀一震。

“難、難道說……”

“別緊張,會眨眼很正常。”護士小姐趕緊說,“小嬰兒瞳孔很大,看不清人的哦。”

說着,她真的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呼應護士的話一樣。可從另一方面,她似乎并不像護士說的對外界的一切都茫然不知。她圓圓的眼睛睜大着,盛滿了晶瑩剔透的驚訝。她看着整個嶄新的、遠未向自己敞開的世界,她看向愛德和羅伊,清澈的眼虹裏映出兩張驚訝無措、卻激動喜悅的面容。

愛德突然就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被她給擊碎了,不分由說地溶解。明明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啊,愛德想,她不知道費馬、不知道施溫格、甚至連牛頓都不知道,卻有能力讓他忍不住有些害羞、忍不住有些高興、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的眼睛是藍綠色的。”羅伊說,“完了,跟她的傻爹一模一樣。”

愛德撇撇嘴,終于忍不住笑出聲,将自己的大拇指塞進她的小拳頭裏來。

“嘿,等你好久啦,艾麗西亞。”

眼下,他們所在的是當地一座并不寬敞的小教堂,被包繞在草坪與樹林之間,窄小的禮堂裏并沒有多少前來的信徒。室內四壁敞亮清淡,甚至沒太多愛德記憶中必備的彩色玻璃蠟燭雕像一流物品,倒是窗外的一樹山茶花開得豐盈燦爛,在清澈熙暖的陽光下仿佛晶瑩的火焰,大大咧咧地朝窗戶內側伸展開綠葉與紅花。

故事開始的寒冬,到此刻已然步入了春天。

在遠處幾位阿姨的怒目之下,愛德終于悻悻地收起3ds,跟着馬斯坦古的步伐走到了盛放聖水的水池邊。披着白袍的神父一手浸在水面,一手扶着水缸微微傾下圌身,溫和地詢問着孩子的名字。畫着淡妝的格蕾西亞眨眨眼睛,示意地看了自己的丈夫好幾次,無奈對方全程在旁若無人地癡迷于和懷裏的女兒間的父女交流,忘乎所以、不可自拔,最終只得由她來無奈一瞥。年輕的母親按捺着滿臉的幸福微笑,輕柔地說:艾麗,這個孩子的名字叫艾麗西亞。

接下來的場景就在少年的腦海中模糊了起來,也許是因為他們靠窗的位置陽光太過刺眼,也許是因為一切都隔着一層由思緒編制而成的朦胧細紗。他看着神父抱起了孩子,內心不由地想起來他和馬斯坦古在等候時進行的對話。現在這個時代,除了特殊環境長大的人,也許沒有多少能可以再自信地說出自己有多信仰神明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會有像羅伊愛德這樣連禮拜天都不去教堂的人因為種種原因走到這個地方來,好像尋求告解、迎接生命、告別生命都必然是在這個被稱為神的偶像的注視之下進行的一般——不論這告解是否會真的找到出口,這迎接是否真的做好準備,這告別是否真的釋然痛苦,都在“他”的眼下。

“是否準備好幫助孩子父母盡基督徒父母之職責了呢?”

不知過了多久,愛德的思緒被打斷了,他驚愕地發現不知何時,羅伊的手正握着自己的,面對自己的笑容自信而溫軟,給予肯定的聲音平和而有力。他說,是這樣的。

少年立刻就想起了剛才他們差點就被阿姨敵對的視線中斷的對話,愛德華被羅伊追問得煩不勝煩,忿忿不平地陳述道:

“我不是‘否認’神的存在,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力量。我是不依靠他,所以我不相信而已。”愛德咬着牙說,“我困惑的問題,就自己想辦法解決;我讨厭的對象,就自己找途徑征服;我想要的事物,那就自己努力去争取、得到,不要替代品,不要降級品,我就要貨真價實的。所以我不仰仗神明或他人的施舍,不遵從聖經或者其他任何人自說自話定的規矩,不在乎神的雙眼是否一直看着我,對我來說沒有可以飛升的天國或可供堕落的地獄——愛也好,恨也罷,都是我一個人決定并付諸實踐的事情。”

這番話其實是不折不扣的謬論,本應迎來對方的嘲笑才對,可奇怪的是對方并沒有那麽做。

彼時彼刻,羅伊坐在愛德華的身畔,歪着腦袋撐着胳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的身後是室外投來的柔媚陽光,他微微垂下眼簾,睫毛在虹膜上映出根根分明的倒影。随後他又擡起眼,灰黑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少年,而愛德則也回望着他,眼睜睜地看着一縷烏發從他的耳後滑下、落在他清白的鬓角上。

只聽羅伊說道:“但也許一切都恰恰相反。有那麽一種可能:實際上并沒有什麽決定是完全出自于自身心靈的,而是冥冥地被其它一同湧圌向同一個方向的因素牽引的結果。就像放在水流上的籠子,我們身在籠中,看着籠外的景象——我們所做的一切無不出于自身的心意、外界的影響和那些我們自身難以解釋、為外人也不可能被理解、但确實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可事實上,所看所做的一切無不是在水流之中,都在向着某個在鳥籠還沒有産生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方向駛去。”

愛德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本辣雞排版的上下冊,腦海中的迷霧仿佛被投下了一顆煙霧彈,原地打着旋兒,讓他越發迷惑、越發難以思考起來。

于是當時的愛德華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忍不住那麽問他:“那你呢?你相信神嗎?”

羅伊沉吟片刻,一邊思索、一邊伸出手,不自覺地将愛德的一絲落在眼前金發攏到了少年的耳後——熟稔而自然,就像已經做過無數遍了一樣。

“過去并不,”羅伊說,“但現在開始有些信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身後的陽光是那麽得溫暖,而靠近眼前這個男人的沖動竟然是如此得強烈,以至于這一次,愛德甚至直接放棄了繼續壓抑,而是直接湊了上前去,親吻了他溫柔的太陽穴。

愛德伸出手,流氓地抖着手指,臉上挂着逼良為娼的惡毒奸笑。他說,“喂,房産證呢?”

馬斯坦古立刻癟了下去,“去他圌媽圌的馬斯.修斯,他自己家庭生活幸福美滿也就罷了,還要拆了我的安樂小窩。”

“誰管你啊死無能,”愛德笑道,“老圌子辛辛苦苦走到這兒,萬萬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啊。”

羅伊轉過身,正兒八經地盯住了愛德華,一本正經的樣子甚至有些震懾住了這個強裝流氓的小矮子。他想了想,當着愛德的面開始一個個掏自己的衣袋,然後狼狽地從大衣口袋裏挖出一連串叮呤咣啷的玩意兒,最後從金屬環上拽下了一個枚閃閃發光的東西——一系列動作,全程盡顯diǎo絲風範。

“這是什麽?”愛德大驚失色,像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鑰匙啊。”對方一臉理所當然,像是真的遞給了愛德一個用來吃的山芋。

“什麽鑰匙??”

“我家鑰匙啊,你不是去過好多次了嗎?”羅伊無視愛德脫臼的下巴,自顧自地說道,“你看,這樣一來你不需要像做賊一樣地扣我家門框縫了,二來也算半張房産證了吧?另外半張,以後慢慢補行嗎?”

“行你妹,”愛德托着自己的下巴,勉強說,“房産證跟和你同圌居特麽能是一回事兒嗎?”

“不能啊,”羅伊說,“後者還要加上我喜歡你嘛。”

愛德從椅子上跌下來。

愛德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臉,氣得渾身發抖。

愛德揪過羅伊的領子,把他拽到地上。

愛德說你特麽想要的怎麽每一件事都可以得逞啊?

羅伊說大概因為你也正好喜歡我咯?

愛德倏地坐起身,掐着對方的脖子就用力将他摁在地上。羅伊不知死活地大笑起來,氣得愛德手上越發使勁,可最後卻也繃不住臉大笑了起來,笑得那麽用力,一直笑彎到了對方的胸膛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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