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就讓我以後來照顧你吧
餘明淵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從沒有高看過自己。這樣對人牙尖嘴利的說話,對以前的他來說是不可能的。
餘家雖然不算頂級的富豪權貴之家,但還遠遠沒到需要餘明淵去争口舌之利的程度。他就像出生在富裕家庭的所有小孩一樣,受過良好的教育,性格不偏激,也不過分剛正,待人真誠,天性裏帶着一種莽撞的天真。
他在蔣羨祺身邊的最初那幾年,也沒有改變天性。蔣羨祺念他少年便家逢突變,又年少喪父,對他很是憐惜。
一開始餘明淵為蔣羨祺對自己的處處照顧,很不安,覺得蔣羨祺做得太多了。但是蔣羨祺說,既然是你主動來找我,那就讓我以後來照顧你吧。
那時候,他還沒理解蔣羨祺這句話的深意。只覺得蔣羨祺是看在他父親的面子上,把他當做子侄一般照顧。
然而,餘志烨跟蔣羨祺之間哪有什麽情分,不過是生意場上的面子情。真算起來,餘家想給蔣家提鞋,都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膽子。
餘明淵顯然是有那個膽子,又或者餘家對他保護的太好了,還沒有明白蔣羨祺與自己父親身份上的天差地別。
蔣羨祺聽到下屬上報有個叫餘明淵的小孩想見他,第一反應是拒絕。他的時間寶貴,還有富餘到浪費到一個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孩子身上。
那下屬面露猶豫的神色,蔣羨祺有些好奇,問他怎麽了。
手下對他的問話不敢怠慢,伸手遞上來一塊兔兒形狀的玉墜。
蔣羨祺看着這塊眼熟的玉佩,關于餘明淵的記憶從紛雜的思緒中慢慢被抽出來。
“讓他進來吧。”蔣羨祺把玉墜拿起來,放到手掌心上。
他看着玉墜,想起那個像個玉人一般的小孩小心翼翼的摸兔子尾巴的模樣,臉上不由帶了一點笑意。
餘明淵第二次走進蔣家的大門,被傭人帶着穿過一圈一圈的長廊,關于蔣家大宅那日不好的回憶漸漸湧上心頭,他心裏不由越來越緊張,藏在袖子裏的手指痙攣地纏在一起,帶着稚氣的小臉緊繃着,好似一只受驚的小奶貓。
這是蔣羨祺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裏就冒出來的想法。
餘明淵看到他的時候,仍然很放不開,但是蔣羨祺表情很溫和,又讓他想起蔣羨祺那一次去他家的模樣。
Advertisement
好像也是這樣親和的人,會給他送可愛的見面禮。
那些緊張在蔣羨祺溫和的注視下,慢慢消散,餘明淵也終于有勇氣對蔣羨祺說話。
蔣羨祺笑着看他,伸手讓他過來,待餘明淵怯生生的靠過來,他把掌心的玉墜重新還給餘明淵。
“送給你的,就是你的東西。”蔣羨祺道。
餘明淵睜着烏黑的大眼睛看了一眼蔣羨祺,将信将疑的把玉墜拿回去,“蔣叔叔……”
蔣羨祺看他瘦了一圈的模樣,不由嘆了一口氣。兩年前,餘明淵的手指還是胖乎乎、嫩生生的,完全是孩童的手。現在這雙手不僅瘦了,也粗糙了許多,想也知道在家過什麽日子。
“現在住在什麽地方?”蔣羨祺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讓傭人給他泡了一杯加了草莓奶昔的奶茶端過來。
“住在望江東路。和媽媽、姐姐住在一起。”餘明淵斟酌道,他想到今天來這兒的目的,腦子飛轉,想着待會兒要怎麽開口,手裏捧着溫熱的奶茶半天都想不起來嘗一口。
望江東路位于西城區,西城區是以前的老工業區,發展滞後,土地一直賣不出高價。逐漸的,來城市發展的流動人口在這兒聚集,慢慢演變成了城鄉結合部。違規建築随處可見,人員複雜且流動大,經常發生一些影響社會穩定的惡劣事件,實在算不上是一個宜居的地段。
蔣羨祺看着餘明淵這張過分漂亮的臉,又想到餘家現在孤兒寡母,唯一一個有勞動能力的姐姐……于是他問:“那你姐姐呢?她現在在做什麽?”
餘家的大小姐,怎麽說也是名牌大學出來的。即使餘家敗落了,但是出來找份工作,養活一家人不算艱難的事吧。
怎麽現在淪落到讓距離十八歲成人還有一定距離的餘明淵出來求人呢?
他們竟這麽舍得嗎?
餘明淵聽到蔣羨祺問到自己的姐姐,眼睛飛快的觑了一眼他。
“怎麽了?不能說嗎?”蔣羨祺口氣溫柔的引導着他道,心裏卻想,要是這個孩子跟他耍心眼,他馬上攆他出去。
餘明淵猶豫一會兒,把手裏的杯子放到桌子上,轉過身,吸了一口氣,才擡着尖尖的下巴仰望着蔣羨祺:
“蔣叔叔,求你借一點錢給明淵吧。姐夫家要和姐姐解除婚約,姐姐很傷心,現在門也不出,飯也不吃,一直待在房間裏,哭着說自己沒有錢,都是自己的錯。媽媽也在醫院,我明天繳不出住院費,護士長就說要把媽媽趕出去——她說,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沒錢、沒錢就別來醫院看病。”
餘明淵說到這兒眼圈都紅了,蔣羨祺其實是個心腸很硬的人,但是看到餘明淵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裏不由觸動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餘明淵的頭發。
大概是這個掌心的溫度給了餘明淵一點溫暖,他眨了眨眼睛,低下頭,把要溢出來的眼淚逼回去,再出聲的時候,聲音卻已帶了哭腔:“蔣叔叔,是不是明淵太沒用了?明淵想賺錢,幫助姐姐和媽媽,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就算蔣叔叔願意借錢給明淵,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還給你。”
蔣羨祺聽他充滿稚氣的話,心想這孩子倒是實誠,錢還沒借到呢,就已經先說自己還不上了。換了旁人一聽,哪還敢把錢借給你,那不是有借無回嗎?
世上有幾個這樣的傻子?
明淵,你要讓我這樣的傻子,那你又能拿出什麽籌碼呢?
“你媽媽現在醫院要人照顧,你姐姐看樣子也頂不了什麽用,那你自己呢?你以後想怎麽生活?”蔣羨祺問他。
餘明淵坐在他的身邊,像依偎在主人身邊的貓咪,全身心都是信賴的模樣。聽到蔣羨祺的問話,餘明淵神情恍惚了一下,他怔怔地搖搖頭,細密的睫毛低低垂落着,看起來極為的脆弱而迷茫:“我還沒有想過……”
蔣羨祺看他這副模樣,終是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懷裏,輕聲道:“既然是你主動來找我,那就讓我以後來照顧你吧。”
“蔣叔叔——”餘明淵聽到他的話一驚,掙紮想要起身。
蔣羨祺按住他的肩膀,“噓——”蔣羨祺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前,看着他道:“我喜歡聽話的孩子,聽我說完好嗎。”
餘明淵不知道為什麽從蔣羨祺身上感受到一股讓人戰栗的威懾,他不再開口,輕輕點頭,正襟危坐在沙發,安靜地聽着蔣羨祺說話。
蔣羨祺很滿意他的反應, 他又找到餘明淵身上的一個優點。
“你家的事,我會幫你解決的。明天起你就好好上學,以後你就跟我住在一起。”蔣羨祺說。
餘明淵聽了蔣羨祺的話,提到嗓子眼的心,霎時有了依托的地方。自從餘家遭難以來,餘明淵的臉上露出第一個笑容。
他今年十五歲,已經不算小孩子了,只是蔣羨祺總把他代入兩年前那個躲在他書房桌肚裏呼呼大睡的孩子,以為他沒長大。
其實像他的大兒子蔣天澤,比餘明淵還小兩歲的年紀,但已經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蔣羨祺看着餘明淵心想,不知道我能讓他保持多久的純真呢?他又什麽時候會意識到,向我求助,會付出什麽代價呢?
“蔣叔叔,那我跟你一起住在這兒嗎?”餘明淵好奇地問道。
住在蔣家的老宅?蔣羨祺聽到他的問題,詫異地挑起一條眉毛,他看了看餘明淵明亮的笑臉,想了想道:
“暫時不住這兒。等你以後長大了,若是機會合适,我再帶你回來。”
餘明淵後來叫了蔣羨祺“蔣叔叔”叫了好幾年,那幾年蔣羨祺待他極好。跟在蔣羨祺身邊的好多老人都想,就是嬌養一個女兒,怕也不過如此了。
餘明淵也不覺得叫蔣羨祺為叔叔有什麽不對,他有時候晚上做噩夢,大半夜去打電話去找蔣羨祺,也不管蔣羨祺在做什麽,只管在電話裏一聲一聲喊他。
而蔣羨祺無論多忙,被他這麽半夜騷擾,都會不厭其煩的安慰他。如果時間來得及,當時就會驅車回去陪他,如果時間不夠,那麽第二天,也絕對會和他一起用早餐。
蔣羨祺想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幾乎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有時候,就連餘明淵都覺得惶恐的地步。
一次蔣羨祺帶他去聽音樂會,他陪在蔣羨祺身邊,因為平時相處時日已久,态度自然而然的親密。
音樂會中途,餘明淵獨自一人去了洗手間,在隔間裏,他洗漱完正要推門離開。突然聽到門外有人提到了蔣羨祺的名字。
“還叫叔叔呢……蔣先生是不是最近就喜歡這個調調?”一個年輕的男聲道。
“誰知道,不過,也許真是蔣先生的親戚呢?”另一個人反駁道,“我瞧着他的氣質挺貴氣的。”
“你知道什麽?你跟親戚的小孩上床啊?再說了,”那個年輕的男聲尖利道,“蔣羨祺那是看孩子的眼神嗎?——嘁,十八歲了,還小孩呢?玩什麽清純少男人設。”
那一霎那,餘明淵如遭雷擊。以前懵懵懂懂,很多不明白的事,他一瞬間都明白過來。
回去的時候,蔣羨祺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忙問他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當即就要帶他出去。
餘明淵和他并排坐在音樂廳的貴賓席,伸手抓住蔣羨祺的手腕,一雙眼睛盈盈的看着蔣羨祺,說:
“不用,我沒事。——我們把這場音樂會聽完吧,蔣先生。”
蔣先生,而不是蔣叔叔。蔣羨祺的目光徒然落到餘明淵的臉上,過了很久才點點頭。他反手把餘明淵的手握在手心,一直到散場都沒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