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竊國

大秦永和七年,清明。

三月暖陽傾瀉,春意融融。長安城皇宮中桃李初綻,草木繁茂,偶有宮娥嬉笑打鬧的聲音傳入耳中,一派祥和安樂。

容妃徐氏所居煜慶宮前,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正坐在玉石臺階上,瑩白五指撐着下巴,手中拿着一本經文,眼眸微低,腦袋微垂,極像是在打盹。

三兩個宮娥走近,看着這少年的樣子實在有趣地緊,便忍不住逗弄道:“小侯爺,起了,太陽都曬屁股了,再這樣下去可要被容妃娘娘罰了。”

少年揉揉腦袋,擡起頭來,眉眼含笑,似人間煙火,春風拂面。

“姐姐們盡會打趣我,當心我到叔父那裏參你們一本。”

宮娥們紛紛掩面輕笑,道:“那我們可要小心了,往後挨了板子,便要追到小侯爺頭上了!”

這時,一陣腳步聲自遠及近響起,自少年身後的煜慶宮中走出一個身穿青色雲紗的素雅婦人,小宮娥們趕忙躬身行禮,齊聲道:“見過容妃娘娘。”

容妃微微擡手示意免禮,繼而有些無奈地看着眼前悄悄吐着舌頭的少年,道:“恒兒,你如今倒是年紀越大,越發頑劣,玩笑話也講的沒個輕重,是嫌抄的每日的課業不夠重嗎?”

蕭恒趕忙笑着讨饒道:“怎麽會,可算是夠多了,夫子昨日教的書我今日才背完,娘娘便饒了我罷。”

容妃嗔怪地看他一眼,道:“罷了,不同你一般見識,前幾日讓你去太醫院抓的藥你可拿到了?祐兒剛醒,說是眼睛又疼了起來,我尋思着也該換藥了。”

蕭恒正好找了個不用挨罰的由頭,眼睛一下子變得晶亮,道:“昨日我便放在娘娘宮中了,給阿祐換藥我最是在行,您今日就歇一歇讓我來吧。”

容妃搖了搖頭,無奈道:“也好,你進來吧。”

雖早已立春,倒春寒卻還未散盡,煜慶宮中還燃着暖香,既安神又暖身。殿裏所用物件雖面上看不出如何貴氣,卻皆是容妃驚心挑選過的,都似她本人一般雅致。難怪宮裏人常說,容妃雖然無子,養在煜慶宮裏的其他皇子們卻個個都是教養極高,讨人喜歡的。

此時,一個約四五歲大的,粉粉嫩嫩的小娃娃正坐在殿中,專心地吃着一盤芙蓉酥。這小娃娃長得十分可愛,軟軟糯糯地讓人看着就想抱一抱捏一捏,乖巧地坐在那裏的樣子又十分惹人疼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小娃娃雙眸上覆了一條白绫,看不見眼睛,便遮去了幾分顏色。

蕭恒走進殿中,還未近他面前,那小娃娃便聽見了聲響,轉過頭來張口就甜甜地喊道:“是恒哥哥嗎?”邊喊邊邁開了小短腿撲向了蕭恒。

蕭恒一把将他抱在懷中,道:“阿祐,是我。你看你急的,就這麽想我?”

小元祐十分坦然,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道:“自然是想恒哥哥的,恒哥哥想我嗎?”

蕭恒臉紅了一紅,道:“想想想,行了吧,你可真不害臊啊。”

跟在後面的容妃跟着玩笑道:“小孩子,哪有什麽害臊不害臊的,講了真話,你倒還不愛聽了?”

蕭恒笑嘻嘻地領着元祐重又坐回了用膳的小桌上,道:“阿祐,哥哥先來給你換藥,這都五六年了,你的眼睛也差不多該好了。”

元祐點了點頭,軟軟的小手緊緊地抓着蕭恒的手,道:“阿祐的眼睛不礙事,恒哥哥的寒疾好些了嗎?”

蕭恒摸了摸鼻子,道:“我從小就染着寒疾,也沒礙着我什麽,今年更是早就過了冬,好不好的,管它呢。”

說着,蕭恒就擡手輕輕解下了元祐覆在眼上的白绫,元祐閉着雙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蕭恒取出藥膏,在白绫上塗抹了薄薄的一層,又重新将白绫系好。藥入眼,或許是有些疼,元祐忍不住似的咧了咧嘴,十分可愛。

這時,一個宮女走進殿中,矮身行了個禮,繼而附在容妃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容妃臉上神色陡然一變,然後看向蕭恒,道:“恒兒,你先随我出來!”

蕭恒有些疑惑地跟着容妃走了出來,卻冷不丁瞧見殿門外倒着一個渾身血污的太監,從他露出的側臉來看,正是當今皇帝永安帝身邊的秉筆太監!而且從他那怒睜的雙目來看,他死前必是經歷了什麽令他極為憤恨的事情。

此時,他身邊跪着的一圈太監宮女皆是匍匐在地,神色極為驚恐,其中一個尚算有些膽識的看向容妃,細着嗓子哭訴道:“娘娘!娘娘!不幹我們的事啊,奴才們正灑掃着這院子,公公突然就跑了進來,口裏只喊着‘娘娘快走‘,‘娘娘快走’,還不待奴才們問個清楚,他就一下子栽了下來。”

另一個太監立馬接上,道:“娘娘,您看這公公死的……可真吓人,這煜慶宮在皇宮最深處,雖說落了個清淨,可一旦這般生了事,又像個聾子瞎子一般,娘娘,奴才們該怎麽辦?”

容妃皺了皺眉,面色逐漸凝重起來,她深吸一口氣,道:“你們不要慌,先備車!有會武的,留下幾個護好祐兒恒兒先離開這裏,其他的,跟我去前殿!”

說着,容妃深深地看了蕭恒一眼,眼神中蘊含的訣別意味讓蕭恒心頭陡然一跳,他雖然還小,卻已經明白皇家的兇險,近日朝堂上的風起雲湧,即便他半懂不懂,卻也聽說過一些……

正在蕭恒陷入沉思之時,一雙抓緊他衣袖的小手又被他拉回了現實,四五歲的小孩子完全嗅不到一絲危險氣味,只奇怪地問道:“恒哥哥,容妃娘娘要去哪裏呀?”

蕭恒輕輕地握了握元祐的肩膀,盡力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道:“阿祐,容妃娘娘是要帶你去宮外玩,你先坐上車,過一會她就過來了,我們一起去找你,你看好不好?”

元祐歪着頭想了想,道:“好呀,宮外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呢,糖人,花燈,還有沒吃過的點心!”

蕭恒沒應,一把将元祐抱上了旁邊備好的車架,自己卻沒有上車。他轉頭吩咐趕車的太監,道:“照顧好小殿下,快走。”

元祐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麽,攥住了蕭恒的手,一點淚水從白绫下滑出,道:“恒哥哥,恒哥哥,你在騙我,你是不要阿祐了嗎?阿祐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父親母親都不喜歡阿祐,都不願意陪着阿祐……只有你了。”

蕭恒心下不忍,卻還是強顏歡笑,狠下心來告別道:“阿祐乖,出了城我會讓人去接你的。”

元祐道:“那恒哥哥自己什麽時候來?”

戰馬長嘶,蕭恒替元祐攏了攏衣襟,道:“……來年十五團圓日,北疆涼州城外夢回亭,我一定去接你,聽話。”

車夫揚起馬鞭,馬車轉瞬絕塵而去,古道黃沙,一場離別,一場相思。

送走了元祐,蕭恒的面色染上一抹凝重。煜慶宮中有一直通永安帝平日理事所居的養心殿的密道,他屏退了幾個宮人,自己便進了密道。

過不多久,他便行到了密道盡頭,覆耳于石壁之上,只聽得密道外一陣金鐵交鋒之聲。他輕輕啓開石門一側,微光散進。

只見養心殿中,永安帝扶着柱子似是站立不穩。而他身前身後,躺了一地的屍體,其中一具擋在永安帝身前的,正是容妃。而再一細看,永安帝的左腹正有鮮血汩汩流出。

蕭恒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他再懵懂,也明白這該是大事不妙。

他奔至永安帝跟前便跪了下來,強忍着淚水焦急道:“皇帝叔父,您這是……怎麽了?容妃娘娘這又是……怎麽了?”

永安帝費力地扯出一點笑,撫了撫蕭恒的額頭,“呼延氏……呼延氏亂臣賊子,妄想滅我大秦……枉朕之前那麽信任他,還将我大秦兵權交給他,真是可笑……不過,他也沒想到吧,朕就算是窮途末路,也一定不會讓他稱心如意,哈哈哈哈哈……”

沉浸在錯愕和悲傷中,蕭恒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麽呼延氏,又怎麽不稱心如意?

這時,養心殿殿突然被撞開,一個太監連滾帶爬地走近兩步,面色驚恐地喊道:“陛下……陛下……呼延大人帶兵攻進來了!”

永安帝聽罷,仰天長嘯,而後面如死灰地道:“恒兒,是朕對不起你們蕭家……若朕當初沒有……又怎麽會有今天……”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看着蕭恒,眼角竟留下兩行清淚,蕭恒扶着他,也是紅着眼眶:“叔父……您說什麽呢……”

永安帝顫抖着拉過蕭恒的手,絕望的臉上似乎泛出了一點活氣,殿門外陣陣馬蹄聲傳來,已是越來越近。突然,蕭恒感覺自己的手上被塞入了一個泛着涼意的東西,永安帝死死地攥住他的袖子,面目甚至有些猙獰,“恒兒,殺了我……殺了我,你就是新朝的功臣,你就能活!”

蕭恒臉色登時慘白,小小身體上冒出一層細密冷汗,殺了把自己養大的人,這怎麽可能?

誰知,下一刻,蕭恒便感覺身體猛地一個前傾,等他反應過來時,那把匕首已經深深地刺入了永安帝的心口。

他似乎撐着最後一口氣,說道:“恒兒……記住……是我對不起蕭家,是你要殺我,你是新朝的功臣……”

他垂下頭,擠壓到傷口,瞬間鮮血四濺,劇痛讓他找回了一點僅剩的清明,“還有……護好,護好我的祐兒……這是……你的債!”

宮門砰地一聲被踢開,呼延奕在一衆人等的簇擁下策馬而出,一身明黃龍袍獵獵飛揚,顯然,為了這一天,他籌謀已久。

蕭恒把頭埋在已經斷氣的永安帝的肩窩,那裏,淚水已經完全浸濕了兩人的衣衫。而那句“殺了我”還在蕭恒耳邊盤旋。

呼延奕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二人,一眼便看見了蕭恒握住匕首的手,語氣染上一絲玩味:“擡起頭,我看看。”

半晌沒有應答,蕭恒仍然一動不動。

呼延奕有些不耐煩地皺皺眉,正要揮刀幹脆地将二人一并斬了,這時,蕭恒終于擡起了頭,一雙漆黑眸子中露出不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堅毅,“先帝臨終遺诏,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皆失德當斬,四殿下夭折,正一品齊國公呼延奕,德高望重,繼承大統……衆望所歸。”

養心殿外,衆多随行軍士立馬拂衣跪拜,異口同聲,聲徹雲霄,“臣等恭迎陛下登基。”

呼延奕揮刀的手生生停下來,唇角勾起一抹笑,“有趣,狠辣果決,無情無義,倒像是蕭家人的作風。”

蕭恒放下匕首,深深俯下身跪拜,“陛下……蕭氏蕭恒,誅殺亂賊,特來請功……”沒人看得見,他的拳頭已經被自己攥出了血。

呼延奕朗聲大笑,“好!好!既然如此,朕便特允爾襲爵長平侯,封地涼州,祿秩千石。此後,卿當為我新朝股肱,助朕創太平盛世。”

此後,在衆臣的注目下,新帝踏血一步步登上了龍椅。

剛即位的呼延奕很快便使出了雷霆手段,改國號秦為魏,前朝皇嗣皆軟禁或斬殺。同時革新前朝舊政,舊臣不識相的下獄治罪,識相的罰俸打壓,只有長平侯扶搖直上,重又拾起了祖上的老本行,全權接管了歷朝歷代第一肥差,成了兵部軍械局總管。

很快,長平侯宮中弑君,賣主求榮之事便在京中傳開了,蕭家忠良之名一夕盡毀,衆人表面上對這個十二歲的小侯爺畢恭畢敬,背地裏提起卻都是嗤之以鼻。甚而當初擁護呼延奕即位的大臣,也覺得自己清高許多,不屑與其過多來往。

同時,煜慶宮中四殿下出逃之事不久之後便被查出,蕭家作為新帝第一號屠刀,當即派出死侍一路追查,然後帶回了已成屍體的四殿下元祐和幾個宮人,新帝雖仍然放心不下,見到這幼兒身死的慘狀,還是起了憐憫之意,特命禮部厚葬,又籠絡了一批人心。

從此,京城的百姓算是徹底接受了換了個皇帝這個事實。所有一切都會在人間喧鬧中消亡,因此,沒有什麽可以永恒。随着歲月如流緩緩逝去,前朝大秦這個名號,也漸漸地被時光撫平,再也沒有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坑,要不要先賣個萌(*/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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