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晉王府的老王爺薨了。
老王爺是與先帝同母的親兄弟,當今聖上的親叔叔,跟聖上是再親不過的親戚。在這普天之下,若論到富貴雙全,除了聖上以外,他若認第二,便沒有人敢認第一。說來老王爺的年紀也不算太老,身體一向強健,前幾天京中的人還看見老王爺乘着轎子去赴宮宴,這還沒幾天工夫就去了,任是誰也要道上一聲可惜。
唯一不覺得可惜的,是老王爺的世子小王爺。
京城之中的王爺很不少,世子少說也有十幾位,但在京中被人不帶名號直接稱為“小王爺”的,卻只有他一人。不僅因為他身份特別尊貴,還因為晉王府的老王爺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京城的諸位親王世子之中又數他年歲最長,算是頭一號人物。
按理說,像老王爺這樣的人,本該姬妾成群,有十個八個兒子一點也不奇怪。但實際的情況是,這位老王爺雖然身份特殊,卻有些不可說的愛好,府中并無許多姬妾,硬着頭皮生下這麽一個兒子之後,就再也不肯和王妃同房了。
這小王爺從小嬌生慣養,從未受過什麽約束。長大了便成了京中頭一號的纨绔子弟。整日介與一群浮浪子弟一起,呼盧喝雉,鬥雞走馬,嫖妓宿娼,無所不為。老王爺看這小子雖然不大成器,終究不過是愛玩而已,鬧不出什麽大亂子。況且他家本是帝王宗親,自有世襲的王位,也不指望這小子中什麽狀元,平常也就不深說他,只是偶爾碰見了面,要瞪他一眼表達不滿。
小王爺不像那些怕老子的孱頭,他可從來都沒怕過老王爺。他知道老頭子只他一個兒子,又不想再費力造第二個出來,只要他不自己作死鬧出大亂子,老王爺無論如何不會動他的。不過老頭子沒事總是瞪他,這讓小王爺不太高興,那老頭子比他還要荒唐得多,哪有什麽立場瞪他了?
小王爺早嫌他礙事,如今死了,死得正好。
小王爺雖然不太佩服他那老子,喪儀卻總還是要辦得風風光光。在外人面前,也确實要掉幾滴眼淚。小王爺着實忙活了好些天,直到把老王爺下了葬,将賓客送走,抹幹了眼淚,才騰出空來好好盤點府裏的這點財産。
京中的大小鋪子,郊外的田莊之類,這些都在明面上,賬本寫得明明白白,暫且還不需要太費心,只需年終再看賬簿一項項核算即可。至于金銀財物之類,全都存在庫裏,出庫入庫都登記在冊,雖然也需要清點清點其中是否有錯漏,不過這是個麻煩活兒,倒也不急在一時。
小王爺真正感興趣的,是老王爺藏在後花園裏的“遺産”。
這二十年來,老王爺年紀越老,做事也越發古怪,平常的時候總在書房裏和幾個賓客密談,還常常獨自一人跑到後花園一間小房裏,一呆就是大半天。那小房常年鎖着,老王爺從來不許下人靠近,尤其不許後宅婦人接近半步。就連這親生兒子小王爺,有一次跑到那附近試圖偷看,也被他狠狠揍了一頓。他越不許人看,小王爺也就越好奇,然而他趁着老王爺不在家去那附近看了幾次,到底也沒看出什麽端倪,只好就這麽算了。
老王爺去那房間時從不空手,每回都讓人準備了酒菜,親自端進去。由此王府裏的人大約知道裏面恐怕是住了個人。只是那人從不曾出來,也就沒有人見過他。
老王爺的荒唐盡人皆知,府裏下人之中便傳出些流言來,說裏面住的那人是老王爺出錢包下的小倌,傾城絕色,天下無雙。老王爺花重金包了那小倌,便不肯再讓第二人看見他的容貌。因此将他關在此處,連陽光都不得見,真是可憐。
有些在王府待得久的老仆知道的事情多些,聽見這傳說便要搖頭,只說房裏那人不是什麽小倌,其實本來是良家子,甚至還是個有功名的秀才,王爺看上人家美色,刻意跟他交好,将其騙至王府,落下一把鎖鎖了房門,就此把他困在這裏,再也沒讓出來——這可真是作孽。府中的老仆都知道,那人剛被關進房間裏的時候,每日裏都不安寧,一直大吵大鬧,後來就沒了動靜,許是認命了。
這兩種說法不太一樣,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大約都坐實了那落鎖的房間裏的确住了個絕色男子。不過從那門上鎖到如今,大約也有二十年光景,可以料想得到,那人當年無論是怎樣的絕色,如今大約也年過四旬,該是個半老頭子了。
Advertisement
小王爺知道他那老子的德行,心知下人們的猜測恐怕和事實相去不遠。對于老頭子做出來的荒唐事,小王爺隐約也知道不少,沒少在心中罵過他老不正經,不過老王爺既然不管他的事,他也就不去管老頭子的閑事。按他的話說,他們父子是各行其是,互不幹涉。
不過這會兒他既然死了,輪到小王爺主事,這後院裏男子的去留,就得由他來定奪了。
小王爺雖然是個纨绔,心腸倒一點不壞。打算着看那男人如果真是被迫留在此地,便賠償他些銀子把他放了,也是積陰德的事;倘若是買的小倌,如今年長色衰,确實無處可去,畢竟伺候了他爹二十來年,好歹也該給人家準備間院子,起碼也要讓人見見陽光。
小王爺甩着從老王爺身上摸出來的銅鑰匙正往後院走,忽然想起他那老子死了幾日,這幾天裏都沒人給那男子送飯,恐怕那人要餓壞,就先折到廚房要人煮了一碗馄饨,裝在食盒裏親自拎了去。
小王爺平日裏做的事全是瞎胡鬧,今日裏偶然做了一次好事,心裏很是得意。他到了那後院小房,拿出銅鑰匙開了鎖,打開門扇往裏一看——
這房間并不像是小王爺原本想象的安樂窩,這裏無桌無椅,無床無榻。只有幾個蒲團散亂地放在地上,地上還鋪着一卷破草席,上面……蜷着一條青龍。
沒錯,就是龍,活生生的、真真的一條青龍。聽見開門的聲音,那青龍懶洋洋地睜了眼睛,向着小王爺這邊瞥了一眼。
青龍目光如電,直戳小王爺的心窩,倘若那目光是實體,小王爺胸前一定要被他戳出個洞來。小王爺本能地向後退去,迅速關上了門扇,手裏的食盒也落到了地上。
這裏……怎麽會有條龍?
小王爺只當自己眼花,他定了定神,低頭打開食盒看看,裏面的馄饨湯竟還沒有灑,便又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推門進去。
這次他眼前的卻不是龍了,那穿着青衫的男子躺在破草席上看他,兩人視線相接時,小王爺吃了一驚:
沒想到他這麽年輕,又這麽……好看。
這人已經被關在這裏二十餘年,按小王爺猜想,他該是和老王爺同輩的人,不過這人雖然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卻是滿頭青絲烏黑發亮,臉上一絲皺紋也無,絲毫沒有顯出老态,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或許因為常年不見光的緣故,那皮膚竟比小王爺還要嫩上幾分。他已經數日沒有飯吃,臉上卻沒有病容,兩片紅唇鮮豔得仿佛要滴下血來。
這破舊柴房裏的一切都昏暗陰沉,唯有那個男人是一抹少見的亮色,刺得人眼睛發痛,小王爺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見那人還在看他。
那人的目光很冷,冰泉似的,寒潭似的,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人深陷進去,再出不來。
見了他的面,小王爺心中的許多疑惑便迎刃而解。難怪老王爺從來不肯讓人接近這房間,無論什麽樣的人,見到這樣美麗的男子,大概都會為之傾倒吧。
盡管小王爺一向不喜歡男子,此時見了這男人的面,竟也呆呆地說不出話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連門都沒想起來要關。
那人的臉上全沒有一點表情,見了小王爺也不行禮,只是開口問了一聲:
“那老鬼死了嗎?”
這裏一向沒有別人來,小王爺想,他口中的那個“老鬼”,一定是指老王爺了。雖然小王爺暗地裏也常常罵老王爺是個老混蛋,可還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說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這人身在王府,卻這麽放誕無禮,實在令人吃驚。看他這态度,大概平常在老王爺面前也算不上恭敬,實在讓人很難想象,他與老王爺兩人單獨相處時,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狀。
小王爺點了點頭:
“我爹已經死了三日,如今府內是我掌事。”
小王爺看見他的表情凝住了,過了好一陣,他仿佛才終于聽明白小王爺話中的意思,那凝固的表情漸漸松動,鮮紅的唇角揚起,寒潭般的眼睛似乎也有了溫度。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不是尋常的笑,小王爺從中覺出咬牙切齒的恨意。他看見那人美麗的面孔變得扭曲猙獰,冷泉般的眼睛裏顯出失去理智的癫狂。
盡管如此,他的臉仍然顯得很美,這讓小王爺感覺到一瞬間的恐懼,他後退了兩步。
這個人早就瘋了。他心想,無論什麽人,被關在這種地方二十年,都一定要發瘋的。跟一個瘋人沒什麽可說的……雖然他長得這麽漂亮。
他心裏雖然這麽想,卻并沒有離開,仍是站在門口看着那人。
那人仿佛全沒注意到他,只是繼續笑着,笑到最後那恨意和癫狂都消失,連笑聲都已不見,只留下上翹的嘴角,小王爺似乎聽見那人在說:
“這還真是蒼天有眼……”
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很輕柔,仿佛一聲嗚咽,小王爺隐約看見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
小王爺覺得他不應該再留在這裏,不應該看這樣的場面。但是就這麽走了似乎也不好,似乎也不對。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有點慌。
不過眼前的那個人似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他坐直了身子,又看向小王爺。那眼神裏的癫狂已經消失不見,小王爺辨不清他的情緒,他的目光如此冷漠,小王爺從未被人這樣看過,他覺得自己仿佛要被那個人的眼神凍住了。
那人又看了他一陣,稍微歪了歪頭:
“這麽說來,這就變成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了。你想怎麽處置我?”
作者有話要說:
龍攻,小王爺受。
每晚六點更新(至少目前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