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母心

劉丫身在家鄉,可心早已飛進了城裏,向往着能與小丁兒百年合好。

“行啦,別寫了!”父親看着劉丫的鼻孔被那洋油燈熏的有些發黑,擔心女兒被那個小白臉給耍弄了,說實在的,父親牙根兒就沒想高攀。

劉丫把還沒寫完的信用手捂上,擡頭望着父親,小嘴一撇,“不嘛!”

“哼!寫也是白寫,人家是大城市的,又是大學生,你那麽用心,人家沒準兒心裏想啥呢。”他瞅了眼女兒,“人家給你來幾封信,你還當真了呢,真是的,不知道自己是啥身份。”父親嘟囔着上了炕,又回頭看着女兒命令似的,“這事兒不準成!趕緊上炕睡覺!”

“嗨,你就讓她寫去吧,反正也不搭啥,”母親坐在炕上邊納着鞋底邊瞪了父親一眼,“你別總動那些死腦筋,你沒聽廣播嗎?現在好像不怎麽講成分了,人倆要是真能成了呢?”

“要是不成呢?那不是瞎子點燈嗎,我是怕她再出啥毛病呀,哼!上次請大仙來還白白搭進了四盒禮兒。”父親躺了下來,手指着母親,“你呀!你淨瞎扯!都是你給慣的!”

“煩人啊!”劉丫把筆一扔,父母的談話把她給氣哭了,又抓起小丁兒的信撕了起來,“我不處了,這輩子誰也不找了!”母親急忙下地,搶下了信,告訴女兒這信可撕不得呀,萬一人家是誠心的呢?

“哎?你看看,說她兩句還來了脾氣了,這還了得?”父親抓起掃沖疙瘩下地就要打女兒。

母親又把父親推到了炕上,“幹啥呀?你要把孩子給氣個好歹的,我就死給你看!”父親無奈,把東西一扔,倒在炕上一聲不吭了。

也難怪,人家都四五個孩子,有的還七八個,劉大就這麽一個獨苗,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老兩口子還不得尋死呀。

這時,父親忽地又從炕上起來,“拿來,讓我看看,這小子都說的啥?”

母親早已把眼睛放在了信上,念道,“……知道你家父……母會反對,因為他……們不了……解也不相信咱倆能有什……麽結果,你要給他們解……”

“嘻嘻。”母親費勁八力地念着,劉丫憋不住捂嘴一笑,她幹脆搶過了信,“啊呀,還是我來吧。”

“頭幾句就不用念了,我就往下……”

“不中!都念給我聽聽!”

“啊呀,怪不好意思的,我念了你也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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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就別難為孩子了,這頭幾句我都沒敢叨咕,就是,嗨,就是我稀罕你的意思。”母親解釋着,還一捂嘴。

劉丫的臉頰有點羞紅,“媽,你上炕聽吧。”她把煤油燈往跟前挪了挪,把撕壞的信往一起拼湊着念了起來。

“……咱倆相處,純是緣分,說實在的,我父母對這事也持有成見,因為城鄉的差別或多或少也會左右婚姻的,同時,我也知道你家的父母也會反對,因為他們不了解也不相信咱倆能有什麽結果,你要給他們解釋清楚,除非你的原因,否則,我是不會輕易放棄你的,如果讓我表個衷心,那就是海枯石爛心不變!致死都愛你!我每天都在想你,除了完成學業,那就是天天在看你寫的信……”

“你等一下,他說什麽?什麽石爛?”父親坐直了身子,瞅着女兒。

“嗨,就是不變心呗。”母親解釋道。

“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他怎麽個不變心?”

“爹,你還讓不讓我念了?”

“念!”

“劉丫,這張照片是我在集體戶時照的,你喜歡嗎?”念到這時,劉丫把小丁兒的照片遞給了父親,父親拿起照片端詳了半天,小丁兒赤着腳,挽着褲腿,肩扛着鋤頭,戴着草帽,一條毛巾搭在肩上,黝黑的面孔露着微笑。

“嗯,還像個貧下中農的學生,這小夥子挺行的,還熱情,就是怕他的心不準成啊。接着念。”

“如果你喜歡,那就把你的照片給我也寄來一張好嗎?啊,我特別喜歡你甩長辮子的模樣。”劉丫念到這時,不由地用手摸了下自己的短發。

“你看看,我說別留短頭,你就是不聽。”媽媽一旁怨道。

“劉丫,短暫的農村生活讓我堅強了許多,身體也抗摔打了,尤其是認識了你,讓我的生活充滿了無比的信心。此番寫信,一是思念,另有咨詢的一面,我們校園裏也種了不少的蔬菜、瓜果,可有些植物還叫不上名字,也許你沒注意我那張照片的背景吧,我和同學都在辯論着那背景是什麽植物?我只知道那叫什麽麻?而且我們也想種這種麻,以做懷舊……”

“我看看。”媽媽拿起照片又仔細地看了看,“啊喲,這不是線麻嗎。”

父親也接過來照片看着,“嗨,咱們這地頭地腦兒的都種這東西,有好幾種呢。”

照片上的植物是線麻,這種線麻主要是制作繩子用的,麻杆可用來生火,還有一種麻叫青麻,這種麻也是用來做繩子的,果頭像朵花兒,過年蒸饅頭時,就用果頭沾上色素點綴饅頭或包子,以求富裕吉祥,另一種麻叫蓖麻,用來做潤滑油,蓖麻仔還有藥用價值。

“明天把那幾垅也改種線麻和青麻。”父親立刻起了精神。

“幹啥?”媽媽問道。

“冬天咱們一塊兒進城。”

“撒——豬——啦!撒——豬——啦!”一大早,豬倌扯着公鴨嗓吆喝着,我趕緊打開了圈門,把豬放了出來,兩頭一大一小的豬像是接到了指令,奔跑着歸到了豬群裏。因為有一頭再過幾天就夠分量了,等着交公,另一頭小的要偷偷地精心飼養,等着過年。小牲小口不可以多養,否則,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

母親把喂豬的槽子收拾了一遍,又把鴨、鵝趕到了水邊,回來抱起了母雞挨個屁股摸了一遍,知道哪只雞今天有蛋,然後再回到屋子裏做飯。

母親邊做飯邊側着耳朵在聽着有線廣播,一句新鮮詞兒——改革開放,讓她疑惑起來。

飯桌上,母親問着埋頭吃飯的父親,“哎?你沒聽廣播裏說要開放了,哪嘎噠要開放了?”

“這是形勢,要改革了,要整活就得開放。哼!開不開放都得吃飯,這地裏要是不下種鍋裏就沒有米,不過……”父親擡頭看了我一眼,“你可趕上個好時候,現在不講成份了,都講能耐了。”父親把最後一口玉米餅子咽了下去,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菜湯,随手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用衣角擦了幾下嘴巴,眼睛盯着我。

“你今年就畢業了,也趕上個高考制度,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哼!沒那麽容易的,去年是第一年高考,全縣才星崩考上那麽幾個,恐怕也是人家的祖墳冒青氣了,考大學,哼!那得多大的雨點兒能掄到咱們頭上?啊呀媽呀!”父親拿出煙口袋來卷着煙,“不過,你還得比量比量,沒準兒,還能瞎貓碰上個死耗子真整上了,那可妥齊了。”

母親把剩下點兒湯根兒全倒在我的碗裏,“好好學吧,你沒看這地裏的活計有多累呀,要真能考上可怪好的,別聽你爹瞎說,你的額頭大,肯定有出息的。”

“呵呵,你淨瞎扯!”父親撇了母親一眼便走了出去。

父親的一番話,讓我的心裏涼了半截,不過,倒也輕松了許多,因為父母并沒給自己施加什麽壓力,考不上,算是個正常。

離交卷還有一大塊的時間,憋悶的考場讓我幾乎是從裏面逃了出來,到了外頭仰天做了個深呼吸,聳了聳肩,從容地往家中走去。

嗨,這題出的也太偏門了,平時連見都沒見過,那考場簡直如“角鬥場”,燥熱的氣氛如桑拿房,汗都給逼出來了。這會兒總算松快了,可身上的褂子還粘乎乎的。那個王信答的什麽樣呢?嗨,管他呢,也許爹說的對,反正都得在家老老實實種地,這大學夢可不是誰都能做的。我邊走邊踢着路邊的土塊,又順手從兜裏摸出了臨走時媽媽給煮的鹹鴨蛋……

一幫社員坐在地頭兒上歇着氣兒,有的邊抽着煙邊侃着大山。我本想繞道過去避開那些目光。但來不及了——

“嗨,大小子,這麽快就回來了,考的怎麽樣啊?”坐在地頭兒的生産隊長一眼便發現了我,他吐掉了煙蒂,起身看了看大夥,似乎在暗示着社員們,我這個趕考的回來了。

“啊呀,別問了,出的題都沒見過,反正也不會,我是先出來的。反正早晚也得跟你們下地了,呵呵。”我仰視着大夥,一副無所謂的神态,掩飾着“落地才子笑是哭”的心裏。

“草!一看就完犢子了,哼!還用問?敗下陣來不一定是壞事,又多個棒勞力!”爹起身張開雙手啐了一口,輪起了鋤頭,“你呀,答不上就早點兒回來呗,你看看人家球子,這會沒準都吃完飯了。”爹的話讓我才明白,原來王信回來的比我還早呢。

“哎,別洩氣呀!會了不難,難了不會,我看你小子有點心勁兒,不行的話就再整一年。”生産隊長安慰了幾句。随後,他又沖着大夥粗聲命令道,“都起來幹活啦!”

“哼!再整一年也是那麽回事。”晚飯後,爹坐在炕沿上,低着頭抽着煙,在和媽媽辯論着我這書是念還是不念。媽媽的意思是下地幹活也不差這一年,再複習一年試試,反正高中都畢業了,別耽誤了孩子。

“哼!”可是爹幹脆啐了一口,起身下了地“嗵!嗵!”走到了外面,拿起一塊磨石,把鋤頭、鐮刀一口氣“咔!咔!咔!”地磨的铮亮。

“怎麽?刀都磨好了,你就真的舍得讓他下地幹活?”窗外,李老師來了,他邊說着邊把爹扯進屋裏。

李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爹的同學,為了我的事,他特意跑來和家人商量一下,尤其當他聽到這種決定我命運的磨刀聲時,勸說的語氣更加堅決了。他說明年大中專分兩種考卷,實在不行可以讓我考個中專,總之,希望是有的,別錯過了機會,一輩子都後悔。

爹有爹的想法,他認為,我已經十八九了,在鄉下,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如果再考不上,不僅耽誤了掙工分,也怕誤了我的婚事,因為我身下還有那麽多挨尖兒的弟弟,真要是把我們哥五個的媳婦都娶上了,爹這把老骨頭不知道能不能累散了架兒。

“他要是真的考上了,你還擔心他找不到媳婦嗎?到了那時,什麽都不用你管了,說不定家裏人還得借他的光呢。”李老師的一番話,讓爹“噗哧”一下樂了,我還是頭一回看到爹這麽樂過。

“中!”爹終于答應了。

然而,一種巨大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那就是,機會只有一次,只許成功!

那時,爹也很少吩咐我幹家務,又把那盞煤油燈的撚子拔得長些,專供我用。早上,爹看到我黑黑的鼻孔,安慰道,“呵呵,等兩天就好了,那電線都扯到後屯了。”

學校從下半年開始,為了給落榜考生“回爐”補課,晚上加班輔導,我和王信都報名參加了輔導班,旨在明年七月份的一拚。

學校離家太遠,我每天奔走的路程足足有十二三公裏,還得說走一段青紗帳超些近路,在家裏的時間幾乎見不到日頭了。到了後期,爹從親戚那裏給我買了輛破的除了鈴不響剩下哪都響的自行車,可沒幾天就掉了鏈子,氣的我幹脆又放開了兩腿。

寸陰寸金,吃飯的時候和同學們探讨着數、理、化各種類型題的解法;利用走路的工夫背誦語文和政治。可一鑽進了青紗帳,體內各種功能便開始下降,走起路來總感覺脖子後面涼嗖嗖的,還不時地聽到“沙沙”的聲音,吓的我直想尿尿。

那夜晚,我邊走邊拍打着臉上的小動物,在朦胧的月光下,忽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個光着大膀子的人影,他邊走邊用衣服拍打身上的蚊蟲,當我們相隔快幾步遠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背沖着我,我越發打起怵來,急忙收起了腳步。停息了片刻,那人又邁開腳步走了起來,還邊走邊唱着,“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走出了青紗帳,我倆都長籲了一口,真是麻杆兒打狼,兩頭害怕。

接下來的一“關”就是東屯那條黑狗,也不知道和我有啥恩怨,見了面總是要和我糾纏一番。

為了壯膽,我找來幾塊磚頭兒塞進了書包,這樣,走起路來心裏踏實些。

這夜晚,我倆又“狹路相逢”。那狗照例吼了幾聲便追了上來,我跑的越快,那狗蹿的也越快,感覺快到腳後根兒了。不知哪來的一股子神力都集中在那塊磚頭兒上,“你個雜種下的!”我猛然回身便砸了下去,只聽“砰”的一聲,那狗“嗷嗷”地叫了幾聲就沒了動靜。

第二天,我再路過時,發現地上有一灘血跡和一些破碎的磚頭兒。

村裏人碰到我就說,“你學習可真夠下強,看,連你媽都廋了。”

是啊——

自從開始複習,母親總是擔驚受怕地為我捏了一把汗,有時怕小弟弟看見,又總是偷偷地把煮好的雞蛋放進我的書包裏。

母親總是獨自一人站在房頭兒,默默地等着我放學回來。

母親總是惦記着我回家的路……

王信因為體質原因幹脆住校了,有時星期天也不回來一趟,二哥王義看到小弟瘦的像根棍兒,知道是吃的不行,還常常犯胃病,緊張的學習讓他輕松不起來,總是擠着眉頭,看他沒精打采的樣子,二哥心疼地勸他別念了,可王信卻搖了搖頭,他說如果半途而廢,那大哥不是白背着自己辛苦那些年了嗎,他的心一橫,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

就這樣,每到周末,二哥就跑到學校給他送好吃的。一次,二哥把媽媽做好的魚送到了學校,可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二哥為了抄點近路,不料,那充滿荊棘的小路崎岖不平,腳下一絆跌進了深溝,他咬着牙爬了起來,右手捂着肩,跌跌撞撞硬是走完了十多裏路,總算到家了,二哥疼痛難忍,父親想看看到底傷到哪了,可又不敢碰,後來才知道,二哥的左肩骨折,還是同村的一個叫老先生出的偏方,養了一百天總算恢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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