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蕭疏秋雨,漸泣漸歇。

三人面面相觑時的尴尬, 則因持久沉默而愈發濃烈。

阮時意對上徐赫看似平靜、實則暗湧橫流的審視, 心下怦然跳動。

這家夥, 莫非誤會了什麽?

斷定她假意推拒他的示好, 背地裏不願被婚姻束縛, 且貪婪成性、風流恣意,想要更多更年輕的小白臉?

這倒更好解釋了,何以她在他的屢次進攻下, 時而抗拒、時而溫順……

徐晟以往對祖母偶有撒嬌親昵, 但态度總歸恭順;自從習慣了她的青春容顏,他也越發沒大沒小。

此刻信口雌黃被“書畫先生”聽到, 他情急之下,毛手毛腳抓住阮時意的胳膊, 故作親熱。

“哈哈!我們倆在鬧小別扭,我說若是以後惹她生氣, 她養一院子的小郎君來氣我也無妨!”

畢竟,秋澄把他和阮時意形容成小兩口, 他相信,“書畫先生”必然也這麽認為。

徐晟正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沾沾自喜, 不料“書畫先生”盯着他的手, 臉比濃雲密布的天還黑。

他暗呼不妙。

對哦!先生溫文爾雅,乃詩禮之人……大抵聽不得此類荒誕之言。

于是, 他昂首挺胸, 擺出一副有擔當的模樣:“學生開玩笑的!我決不惹她生氣, 她不可能那樣……咱倆好得很,好得很!呵、呵、呵!”

“書畫先生”聞言,臉色更加陰沉,随時要電閃雷鳴狀。

只有阮時意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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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你在自家祖父前瞎蹦跶什麽呀!

*****

這日下午,徐赫一如往常指導三人作畫,态度嚴肅得過份。。

細看他比起往日略顯憔悴,下眼皮泛青,依稀連夜未睡。

阮時意猜不透他在忙活什麽。

天色向晚,下課時,雨急風驟,錦簇花凋葉零。

徐赫謝絕秋澄另派馬車相送,獨自撐了把油紙傘步向雨中,步伐沉重,背影寂寥。

阮時意看在眼裏,心頭莫名感傷。

本應共享家人,他卻被迫形單影只。

徐晟仍謹記秋澄的囑托,扯了扯阮時意的袖子:“咱們送先生一程呗!”

未等她答話,他扯開嗓子喊:“先生!學生還有事向您請教!”

徐赫似是愕然,停步回望,被徐晟快步流星冒雨沖來,推上阮時意的馬車。

車內談不上寬敞,三人呈“品”字形而坐,各自對望,場面不尴不尬。

為緩解古怪氣氛,徐晟眉飛色舞談天說地,從京城哪家飯館最好吃,扯到何處秋景最宜人,哪裏有半分“請教”的意思?

末了,徐赫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徐大公子有雅興,待天氣晴朗,可将課堂延伸至野外,順帶散散心。

徐晟立馬應承。

他孝中受諸多規矩約束,如真有長輩過世,自是倍感傷痛,一一遵循;但祖母成天在他面前晃悠,活得比誰都滋潤呢!

借機在外跑跑跳跳,總比傻愣愣坐在安靜畫室中,假裝認真執筆作畫好玩得多。

阮時意自始至終低頭不語,稍顯矜持而羞澀。

馬蹄聲混着雨聲、車輪聲,從容東行,穿過京城大街小巷,率先停靠在城西徐府。

徐晟樂呵呵下了馬車,笑而沖車上二人招手:“先生,今兒下着雨,就不邀您到府上小坐了……由、由‘妹子’順道送您一趟,咱們下次去爬山哈!”

徐赫維持端肅儀容,含笑點頭,竟忍得住沒多看一眼窗外的徐府。

待徐晟連蹦帶跳竄上臺階,阮時意擡眸凝向徐赫,語調客氣:“先生家住何處?”

“有勞阮姑娘送在下到書畫院北。”

一番假裝不熟、不冷不熱的交談後,馬車重新起行,載着滿廂古怪氣息。

徐赫唇畔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妹子?小郎君?”

阮時意斜睨他一眼,啐道:“還當你真寬宏大量,不與計較……”

徐赫擡手捂嘴,打了個哈欠,勉力睜眼,挪至她身側,哼笑道:“你和晟兒之間的裝模作樣,我可以不計較;至于小郎君……”

話說一半,他貼在她耳邊低喃:“就算養了一院子,能比得過我麽?還不如‘養’我!”

阮時意惱他一沒旁人便原形畢露,忙別過臉,以手肘撞了撞他:“別鬧。”

他的唇窮追不舍,幾乎含住她的耳垂,“我年輕力壯,體魄強健,技巧純熟……有多好,別人不曉得,你還不知道?你我天生一對,無縫契合,相識多年,難道不該優先考慮我麽?”

阮時意不怒反笑:“你近日行蹤詭秘,形容憔悴,該不會……給人家郡主當小郎君去了吧?”

“你果真關心我的動向,”他咧嘴輕笑。“放心!我不至于……為拿回自己的舊作而犧牲色相。我的色相只供你一人獨享。”

雖有雨聲掩護,但二人唯恐隔車有耳,話音極輕,靠得極近;外加馬車颠簸,恰如耳鬓厮磨般暧昧。

阮時意感受腰上多了一股力度,忙扳開他的爪子,被他反過來握住,與她十指相扣。

肩頭驀地一沉,卻是他毫不客氣靠來的腦袋。

她正欲擠開他,卻聽他小聲抱怨:“都怪你,害我好些天沒覺可睡……容我靠一會兒,不幹別的。”

“你、你不睡覺,跟我有何幹系?”她下意識掙開,遭他勒得更緊。

“不許動,再動……我就換個提神醒腦的方式。別逼我親到你動彈不得……我……”

他話說到最後,聲音變細,随即呼吸漸勻,竟累得睡着了?

阮時意疑心有詐,卻又怕他言出必踐,真把她抵在車裏親。

他以前不是沒試過。

夫妻出遠門時,長途跋涉,雙雙擠在狹小車內,有什麽親密之舉做不出來?

阮時意每次總被他揉成一灘水,若非害羞力拒,只怕早行至大好河山前,連路都走不動了。

回首前塵旖旎畫面,她周身血液如沸,身子則紋絲不敢動,如僵直了一般,任憑他依傍而眠。

她原本認定,與他設下賭局,在尋回《萬山晴岚圖》的過程中,二人會保持距離,他将日複一日接受無法改變的命運;而她,也能想出更好法子,把他安置在一個特殊的位置,宛如家人,或似朋友。

然而,事與願違。

他們的确見面不多,但每一次,他步步逼近,已抵達為所欲為的臨界點。

她甚至搞不清,縱容他放肆的,是源于她的憐憫,還是真實的欲望。

抑或……曾朝夕相處的恩愛,并未随年月逝去、生死離別而徹底消亡?

疾風揚起絲綢窗紗,道旁樓宇隐隐亮起的燈火如飛星掠過。

城中喧嚣被雨水沖刷了大半,沿途吆喝聲、歡笑聲大大減少,更因夜色鋪展而沉寂。

當火光漸稀,人聲漸碎,清幽雅致的書畫院已近在眼前。

阮時意急忙搖醒徐赫。

她可不希望,當丫鬟們挽簾請他下車時,目睹他靠在她肩上呼呼大睡的奇景。

徐赫睜開惺忪睡目,哼哼唧唧舍不得松手,猶自抱着她,以鼻尖蹭她的脖子。

阮時意已覺馬車拐彎駛入巷道,邊甩開他邊催:“快起來,少磨蹭!“

徐赫一臉不情願地坐直,搓揉雙目,理了理袍裳,慵懶表情逐漸換作淺笑。

待馬車停穩,車外的沉碧似未敢貿然掀簾。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姑娘,先生,書畫院北到了。”

徐赫朗聲道:“謝過姑娘繞路相送。”

話音剛落,他打了個哈欠,突然湊到她右側,壓低嗓門,笑語哼哼。

“阮阮辛苦了,被我‘睡’了一路……下次,你‘睡’我。”

而後,他撩袍離座,矮身鑽出,接過仆役遞來的雨傘,客套幾句,潇灑離去。

阮時意緊握雙拳,拼命按捺想将他拖回來一把掐死的沖動。

*****

又過了兩日,興豐餅鋪那樁案子獲得進一步進展,欺淩弱小的惡霸按律賠款、受刑,不在話下。

而背後牽扯到的勢力,亦受到嚴重打擊。

餅鋪子的老大娘在阮時意另一處私宅住了些時日,得回轉讓店鋪該拿的銀錢後,由兒媳、孫子護送,遠離呆了大半輩子的京城。

臨走前,她無以為報,把畢生做點心的心得,包括栗蓉酥的配方、做法,以口述加示範的方式,一一傳授給阮時意。

阮時意唯恐記不住,另摘抄一份,悉心保存。

她廚藝馬馬虎虎,但如有機會,或許能親手做一份維系半生情緣的點心。

月底,持續數日天晴,天氣不冷不熱,秋風飒爽,正是出游好時節。

偏生最期待借“學習”為由出行的徐晟,臨時接到任務,未能如約出游。

阮時意原想着取消計劃,奈何秋澄在赤月行館和書畫院呆得發悶,硬是拉了她同行。

當假姐妹真祖孫同坐一輛馬車,在七八名仆役的簇擁下抵達北山山腳,只停留不到半盞茶工夫,另一條分岔小道上傳來細碎馬蹄聲。

揭開窗紗而望,山坳盡頭,一青袍身影騎着青白色駿馬,悠哉悠哉而至。

阮時意已有多年未見徐赫騎馬。

身為将軍府三公子,他有着将門世家公子應當具備的騎射與功夫,卻極少在人前展露。

婚後,他常在家中與她歪歪膩膩;游離在外,他也非要和她擠一輛車;再後來,他只帶親随書童遠行……

因而此時,遠眺徐赫騎馬,于阮時意而言,竟無端有種新鮮感。

他本就俊朗無俦,臉上胡須修得整齊,顯得成熟穩重,舉手投足自帶風華。

昔日常穿樸素袍子,遮掩本身銳氣;如今興許為了游山玩水,改換考究衣袍,更具俊彩豐神之氣。

阮時意心中嘀咕,這家夥冒充書畫先生,好好的,緣何弄了一匹馬?

下一刻,秋澄笑靥如花,眼光閃爍贊許:“哎呀!我就知道!先生騎我這高頭大馬,就是好看啊!跟畫上摘下來的人兒似的!”

阮時意心跳漏了一跳,裝作好奇:“你把馬借給先生了?”

“我有那麽小氣嗎?是送給他!”秋澄不悅,“我赤月國最不缺就是良馬!聽說先生每日來回奔走城南城北兩地,我怕他勞累,便送了他一匹。”

阮時意無從辨別此舉出自師生之誼或男女之愛,沉吟未語之際,徐赫已催馬而近。

他面龐迎光,透出平日罕見的豪情峥嵘。

下馬與祖孫招呼過後,他眼光落向二人來路方向,長眉一擰,平添幾不可察的狐疑與隐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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