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今日,洪軒早早起身, 并未似平時那般換上蒼青武服。

淡青松鶴紋葉緞袍, 外披淺灰雲紋大氅, 配以嵌玉發冠, 昔日寬肩窄腰的武人氣韻, 一下子平添書卷雅氣。

他遵照父親的吩咐,莊容正色,騎着駿馬, 親自帶領仆役前往瀾園, 将昨日承諾的一千兩紋銀奉上,用于城南各處義善堂的資助募捐。

行至城東一帶, 位于繁華邊緣的瀾園靜悄無聲。

他疑心來得太早,唯恐驚擾了阮家姑娘歇息, 遂勒馬靜候在後院外的窄巷,只等園中有大動靜, 方去敲門遞拜貼。

晨間陽光和煦,窄巷坑坑窪窪的積水處倒影晨間天幕, 又有夜落霜葉漂浮其上,煞是好看。

洪軒翻身下地, 示意仆從原地待命, 自己則大步跨過水漬,沿巷而行。

一同出門時, 父親極力慫恿他追求阮姑娘的話音, 猶在耳邊回響。

誠然, 最初父親打聽到六月觀蓮節當日,藍家人會約阮姑娘到積翠湖賞荷,執意要求他去湊熱鬧時,他心裏很是抗拒。

憑什麽老爹對徐太夫人求而不得,卻逼他對人家收養的女子示好?光憑對方長了一張相似的臉?

然則,被推出家門的他,迫于無奈,彙入人群,精準尋到了藍家四兄妹和阮時意後,他只需一眼,便忽覺苦苦尋覓的人間春意,盡在那人的淺淺一笑間。

以洪軒的出身,外加俊朗儀表、年紀輕輕出任要職的才能,從不乏京城少女的青睐。

只是他一來挑肥揀瘦,二來他覺得尚可之人,要麽被父親嫌棄,要麽被母親否決,以致二十多歲,仍未有婚配。

在遇見阮時意前,他不覺自己是以貌取人的浪蕩公子。

可那一日,他真為自己控制不了頻頻偷望人家的猥瑣行為而倍覺羞恥。

至今仍記得,當天的阮時意一身荼白衣裙,樣式簡潔,發髻上簡簡單單插了一支玉簪,儀态萬方,不時輕微颦蹙,也偶有垂眸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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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恰如出水淨蓮,容姿似山澗幽蘭,骨子自帶絕豔牡丹的貴氣。

他只恨自己詞窮,無法用世間任何一種鮮花,來比拟她的清貴美麗。

當日,阮時意因身體不适,提前辭別。

而洪軒已無須父親的催促,自行從藍曦芸處旁敲側擊打聽關于阮姑娘的喜好。

得知她愛好書畫,他翌日便去了城中有名的文具鋪子,重金買下奢貴毛筆、硯臺、墨錠等物。

不料,種種心意,最終在她登門索要《萬山晴岚圖》時,如數退還。

洪軒深知,父親傲慢的态度多少惹火了阮時意,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沒敢去招惹她。

可前些天,聽說齊王送贈她禮物,而後她在游山時遭遇襲擊,洪軒越發按捺不住。

一聽聞阮時意在忙慈善義舉,他急急與父親商量,才有了昨兒城外那一幕。

至少,用“幫忙”為借口接近她,未曾遭她拒絕。

此際,洪軒徘徊巷口,依稀聽聞瀾園後花園有人竊竊私語,他再一次整理儀容,準備繞行至正門,禮貌拜訪。

未料下一刻,黑影從院牆翩然翻出。

定睛一看,竟是一名穿墨色衣袍的青年!

哪來的小賊!竟狂放至斯!

洪軒足下一運勁,人如蒼鷹展翅般騰空,揮掌直撲而去。

*****

徐赫雖未與洪軒交過手,但從小到大沒少跟他爹掐架。

他十六七歲時,尚能與洪朗然打成平手;但專注于繪畫後,為平定心氣,武功僅作為晨起鍛煉之用,自是不能與之匹敵。

估算着,洪軒身為洪朗然愛子,自幼習武,又擔任禦廷內衛副指揮使,鐵定身手不凡。

徐赫雖是阮時意名正言順的丈夫,可目下,他成了翰林畫院的待诏,她則僞裝成“徐太夫人”生前看重的阮姑娘。

大早晨被人逮住他從一未婚少女家中跳出……

有理說不清。

徐赫施展輕功,企圖遠離“案發現場”,可他剛跑出兩丈,身後淩厲章風已逼近。

與此同時,遠處的洪家仆從已起騷亂。

“怎麽回事!”

“快!快去隔壁街松鶴樓通知大将軍!”

徐赫一聽洪朗然也在附近,頓覺額角發緊。

閃身避過洪軒猛烈一掌,他急中生智,從袖口抖出适才阮時意給他的絲帕,順手往鼻唇一遮,迅速在腦後打了個結。

唉……阮阮貼身而佩的帕子,沾有女兒馨香和小籠包的鮮湯,上繡了幾朵蘭花,蒙在他臉上,那離奇搭配,無法用語言形容。

洪軒身法奇快,搶在他前頭,攔截去路,見他忽以女子絲帕捂臉,更覺此人不正經,擔心阮時意安危之際,狠招連發。

徐赫在最初落跑、綁紗巾時略顯狼狽,卻于躲避間穩住局面。

一旦雙手解放,他憑借對洪家武功路數的熟悉,數招後已應對自如。

此局面顯然讓洪軒大為震驚,“你是何人!緣何大清早從瀾園翻出?有何居心?”

徐赫只想脫身,偏生這位世侄武功不亞于他,若真要從對方手底下逃脫,只怕得出陰招、下狠手。

洪軒見此人居然能在堂堂內衛副指揮使的猛攻下面無懼色、鎮定自若,不敢小觑,凝神對戰。

這可苦了徐赫。

他難得休沐半日,不就單純想見嬌妻一面麽?

畫了張小畫,親沒親上,被她不痛不癢掃了一下,騙了頓吃的……也沒幹壞事,怎又被逮了呢?

洪軒見拳腳功夫奈何不了他,又覺拔刀有失公平,厲聲喝道:“你再不束手就擒,別怪在下不客氣!”

徐赫深知拖久了惹來洪朗然,必定鬧得更大。

躲過排山倒海的連環掌劈後,他驀地望向洪軒背後,作驚呼狀:“阮姑娘!您在就好!”

洪軒乍聽“阮姑娘”現身,亦聽出後方有人聲,當下稍稍收勢。

豈知徐赫純屬胡謅,趁其不備,猛力一記重拳,狠狠敲中洪軒耳後。

洪軒忽覺一股寒冰之氣凍入骨髓,整個人一哆嗦,霎時天旋地轉,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

“欸?”徐赫大感訝異。

這孩子生得比他還壯,如此不經打?

但他沒空多管,躍過橫倒在地的洪軒,徑直往前沖。

萬萬沒料到,拐角處閃出一魁梧黑影,如堅定不移的大山,蠻橫擋在丁字巷口。

方臉英武,長眉朗目,美髯飄逸,正是鎮國大将軍洪朗然。

*****

瀾園內,于娴目送徐赫躍過牆頭,正準備返回伺候阮時意,誰知牆外喝問聲、打鬥聲未有消停之意。

她暗呼不妥,急忙趕去通知阮時意。

待她趕到內院,阮時意剛褪下衣裳,跨進浴池,聞言手忙腳亂,胡亂搭了身衣裙,倉促裹上披風,直奔後花園。

等下人找來鑰匙,開了小門,狹小巷子已亂成一鍋粥。

洪軒被數名神色慌張的将軍府仆從擡至一旁,另外幾名護衛之流的壯漢則将徐赫擋在瀾園牆外,防止他翻牆逃入園中。

而洪朗然正展開拳腳,招招虎虎生威,全力與之相拼。

“罷手——”

阮時意壓根兒沒來得及看二人誰勝誰負,第一時間高聲制止。

然而洪朗然無絲毫罷鬥之心,大聲叫道:“小小阮!這狂徒不僅窺觊于你,更使詐把我兒敲暈了!且看老夫扭斷他的脖子!”

話音未落,他回身踢出一腳,力度剛猛至極,正中徐赫肩頭。

徐赫近年全情投入在作畫之上,如何能敵洪朗然數十載功力?

他面露痛苦之色,怒道:“你這個死黑炭頭!我下手還留三分餘地,你這是要殺人!”

“死黑炭頭”是徐赫給他取的外號,而他則叫徐赫“死小白臉”,二人閑來無事相互切磋,原本熟知彼此武功路數。

但徐赫“身死”多年,他的“音容笑貌”在洪朗然記憶中已殘缺不全,此時不但蓄胡須,還蒙了半張臉,鎮國大将軍自然認不出來。

驟然一聽熟悉的稱呼,洪朗然些微怔忪,遭徐赫怒而反擊,一掌正中胸口。

功力談不上多深厚,卻莫名帶有詭異寒氣,激得他渾身一顫。

“臭小子!學的什麽陰毒招式!”洪朗然破口大罵,再度揮拳而上。

阮時意忍無可忍:“統統給我住手!”

她自換了“阮姑娘”身份後,說話大多柔聲細語,舉止文雅,像眼下這般,語調激怒,盛氣淩人,可謂前所未聞。

洪朗然再莽撞,也聽得出其間微妙。

倘若“小小阮”不識這蒙臉後生,斷然不會在其處于下風之時怒而喝止。

他氣呼呼收手,眼見對方忿然推開兩名将軍府護衛,意欲奪路而逃,他陡然擡臂阻攔,趁其閃躲之際,摸準方位,一手扯下其蒙臉布。

二十四五歲的俊朗面目,如有少年明銳與青年的持重。

淺銅色肌膚,留有青髭,使得俊美五官增添蕭飒氣韻。

這人……年齡介于徐明禮與徐晟之間,漆黑烏眸眼尾細長,似乎與思憶中某個模糊印象逐漸重疊。

洪朗然驚訝且狐惑:“……這厮,怎麽像那短命的牛糞?”

徐赫炸了,猛力揮出一拳,直擊其下颌。

“洪朗然!你們全家才是又臭又硬的黑牛糞!”

*****

半柱香後,瀾園偏廳燈火通明。

臉上各自挂彩的徐赫與洪朗然分別落座,大眼瞪小眼,怒氣沖沖。

阮時意讓沉碧等丫鬟去客院照顧昏迷未醒的洪軒,又屏退閑雜人等,只留于娴在場,替洪朗然紅腫不堪的下巴上藥。

徐赫臉上紫了一塊,左肩受了重擊,整條臂膀都擡不起來。

他用無辜眼神追逐着阮時意,一捕獲她的目光,立馬沖扁嘴。

阮時意原先不想搭理他。

是他不請自來,以令人誤解的方式離去,在她家門邊上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清譽損毀事小,秘密揭露事大。

眼看他擊倒禦前內位的指揮使,又被洪朗然瞧見真容,往後追究起來,豈能瞞得住?

她當機立斷,把相關人員全部請入瀾園。

穩得住洪大将軍,方能穩住全局。

正自尋思如何應付洪朗然,見徐赫捂住肩膀,一副痛不欲生狀,哼哼唧唧鬧得她心下煩躁。

她斜睨他一眼,啐道:“自讨苦吃!”

“我……”徐赫恨恨瞪視洪朗然,巴不得把人瞪死。

阮時意亦知他受傷不輕,咽下怨氣,溫聲道:“我喚個人進來,給你上藥,可好?”

徐赫冷哼:“你沒手嗎?還要假手于人?”

阮時意輕咬唇角,終究覺得,不宜讓外人知曉內情。

她黑着臉,取了一瓶活血化淤的藥油,粗暴扯開他的衣袍。

左肩大片紫黑色觸目驚心,她心頭一震,輕輕往他傷處倒了幾滴油。

徐赫催道:“只往上滴?你好歹抹兩下啊!”

素手剛覆上,略一用力,他又唧唧呱呱叫道:“輕點!輕點!我若死在你手裏,你可知那成語怎麽說來着?謀、殺……哎呦!”

“‘謀殺哎呦’是個什麽成語?”

阮時意加重力度,徐赫口中便只剩“唉喲哎唷”了。

她搞不清他是真傷得極重,還是故意跟她撒嬌。

相較而言,她寧願是後者。

洪朗然審視目光從未離開過二人。

維持青春容貌的一對男女,如若分開來看,洪朗然興許渾不在意。

但如今一坐一站,舉止親密,他眼瞎腦癱了才會反應不過來。

“你們……你們倆!怎麽會!”

阮時意停下塗抹藥油的手,轉頭直視洪朗然震驚詫異的面容,溫言道:“老洪,是我們,我和他,都沒死。”

洪朗然全身上下僵硬,紋絲不動,如被人施了定神術。

許久,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臉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阮時意擦拭手上油漬,替徐赫攏了攏衣襟,整頓袍服,坐回主位。

一改平素的柔軟嬌态,眉宇間漫上莊重沉穩的肅意。

“于嬷嬷,請你到門口守着,別讓任何人靠近。老身有要事,與大将軍商量。”

*****

一個時辰後,明明只有肩膀受傷的徐赫忽然腿瘸,非要阮時意攙扶到阿六所在的小院落,且換作旁人相扶,便呼痛連連、舉步維艱。

阮時意真心想把他另一邊肩膀也打腫。

客院內,洪軒悠然醒來,入目所見是威嚴豪邁的老父親。

遺憾臉腫了一塊,且雙目赤紅。

“兒子,今天的事,你且當沒發生過,以後不許再打擾小阮、阮姑娘,”洪朗然嘆息,“你、你你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

洪軒懷疑自己被打傻了,或者他爹遭人打懵了。

早上出門時不是疾言厲色,說要他拼命追求,務必明年把阮家小姑娘娶進洪家的麽?

有這般朝令夕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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