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姑娘?您還好吧?”
沉碧敲起外間木門, 大抵發覺房門從裏頭闩上,免不了多問一句。
阮時意慌了神。
徐赫這一大男人四腳朝天躺在木榻上,哪怕擺明宣告二人并非同床共枕, 但被瞧見同睡一房,也足以讓她難堪個三五個月。
阮時意聽門又被推了兩下, 連忙應聲,急忙抱上衣裳,躲到黃楊木镂雕屏風後更衣。
情急之下,她甚至沒考慮, 徐赫究竟醒了沒, 雕花木屏能否完全阻隔他的視線。
待換好一套影青冬裙,她加了件夾棉外披, 随意以玉簪绾起一半青絲,卻見徐赫不知何時已坐起身, 搓揉睡目, 臉色微紅。
阮時意輕聲吩咐:“我引開她們,你自個兒繞路走。”
“急什麽!”徐赫打了個哈欠,“為何今日, 我沒早食?”
“你……”
“我昨晚忘了問你喜歡不喜歡那顆珠子, 那是禦賜之物, 絕對不假了。近來事忙, 沒趕得及給你做首飾, 圖紙我倒是畫了好幾份, 改日你挑一挑?”
阮時意無心理會這些細枝末節, 從箱籠裏翻出他那件相思灰披風,随手放置在他手邊,轉身就走。
徐赫嘆息:“孤零零睡在坐榻,不讓抱不讓親,不幫忙披衣,還得餓肚子……”
“你還敢嫌!”阮時意睨了他一眼,倉促出裏卧,并順手掩好房門。
示意沉碧把洗漱的熱水放下,又制止小丫頭們入內整理衣物床鋪,她草草洗臉,抹了點護膚香膏,其餘別的一概沒管,匆匆忙忙領着全部下人出屋。
衆人均覺她今兒有些不對勁,卻不好多問,唯有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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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平日看慣的亭臺樓閣、山石草木皆換了新貌。早晨冽冽清寒,未因陽光而退散。
阮時意裹得嚴嚴實實,命餘人各自忙活,把靜影召至跟前。
“靜影,你昨晚去哪兒?”
“耳房小廂房呀!”
“那你……夜裏聽見什麽動靜沒?”阮時意沒将她當丫鬟,是以容許她言行随性,不受拘束。
“哦!亥時左右有人跳進來,我探頭見是先生,看着他趴您窗戶,就沒管了……”
“……!”
靜音見阮時意如被雷劈了般,解釋道:“大公子說了,不容許別的男子接近你,但先生除外。如先生私下找您,我得回避。”
阮時意幾欲崩潰。
這丫頭未免太實心眼了吧?
一開始,徐明裕交待——任何男人皆不碰她,于是靜影像防賊一樣防着徐赫。
現下倒好,徐晟瞎說八道一通,靜影便完全不管“先生”何時何地造訪、來找她做什麽?
真是愁死她了!
“下次,你、你不能由着他!好歹……送他進屋,聽我吩咐,才能去忙其他事。”
因着晴岚圖之故,徐赫往後少不了私下找她。
阮時意不能讓靜影攔下徐赫,鬧得人盡皆知,只好讓其作陪,以免那壞家夥淨是尋機會欺負她。
靜影則理解成自己招呼不周到,得進出護送之類,眨着無辜的大眼睛,點頭應允。
阮時意勉勵兩句,與她一同挪步去前廳用早食。
剛出小院落,仆役來報,“姑娘,園外來了位……年輕小哥,說是來找您的。”
阮時意心下突兀。
年輕小哥?
瀾園中人早就認得她所熟知的藍豫立、洪軒等青年一輩,如果對方未自報姓名,而管事也喊不出名號的……大概不是什麽正經男人吧?
不正經的……
阮時意沒來由想起那張風流旖麗的面容。
*****
“阮姑娘說……‘仰慕郡主風華’,真的只想‘想見上一面’而已?”
金芒映雪,顯襯門外那位身穿淡綠雲紋大氅的青年,立如冬日青松。
阮時意對上姚廷玉清冷又淡然的笑意,既覺有機可乘,心頭又無端一沉。
當街讨論名聲“顯赫”的銜雲郡主?
她何來的膽量?
迫于形勢,她決意先請姚廷玉進園詳談。
“姚統領大駕光臨,小女子未曾遠迎,好生慚愧。如統領不棄,不妨入內敘話?”
姚廷玉笑得意味深長,将馬匹交由仆役,撩袍踏上臺階。
步入二門時,恰好寒風抖落枝頭積雪,揚起園中無懼嚴寒的梅花,白雪夾雜紅梅瓣,紛紛揚揚飄灑而下。
姚廷玉正正站在那一場花瓣雪中,挺秀身姿淡如月,俊美容顏清如雲,讓今日倉促搭配的阮時意徒生自慚形穢之色。
傳聞銜雲郡主愛美色,瞧這位姚統領氣質超越凡塵,只怕不僅僅是“統領”這般簡單吧?
姚廷玉未等進入偏廳,已淡笑開口:“姑娘與在下都是明白人,為何不說明白話?”
阮時意暗忖,此人言行舉止好生奇怪,她惹上了一個麻煩人?
姚廷玉停步,鳳眸眼光溫潤中不失鋒芒,直直盯着她的面容,大膽且無禮。
“在下作為郡主的護衛統領,最大責任是維護她的安全。姑娘繞了一圈,通過藍家小夥子尋到在下,若遭到拒絕,恐怕有傷三方顏面與情誼。”
阮時意不喜他那直透人心的眼神,但有求于人,只得溫婉一笑:“姚統領有意促成這場會面?”
“但實不相瞞,我并無此意。”
阮時意微微一怔,竭力掩飾眸底的不悅:“那您來瀾園,是為品茶游園?”
姚廷玉揚眉:“在下只覺姑娘……很有意思,與常人大不相同,想好好了解一下。”
說罷,他淡綠衣角如流水蕩漾,自大氅中探出白皙修長的右手,毫無征兆地遞向她的耳邊,撚起一片含着雪水的花瓣。
此舉無疑過分親密。
阮時意只覺耳邊如輕羽飄掠,帶着絲絲冷涼,竟分不清觸碰她的,是他的手,還是冬日的風。
按理說,習武之人的肌膚,應是溫熱的吧?
姚廷玉有所動作後,疑惑地望向指尖,竟又再度伸手探向阮時意的臉!
阮時意傻了眼。
這人到底想做什麽!
冷不防身後勁風掠至,一道灰影閃出,硬生生将她拉後兩尺。
緊接着,袍袖帶着勁風,揮向姚廷玉。
阮時意只道是靜影在執行“除了先生外的男子不可觸碰阮姑娘”的命令,未料看清來者竟是徐赫時,她心中有苦難言。
這家夥不是早該偷偷翻牆離去了麽?怎會蹦出來……當衆毆打她的客人?
噢……不,是被她的客人毆打。
她還沒看清是怎樣一回事,只見姚廷玉神定氣閑站在原地,徐赫則似被他擊中,連退三步,才勉強站穩。
……欸?
徐赫可是在靜影、洪朗然和洪軒三名高手的進擊下走過不少招兒的人!
堂堂将軍府三公子!稱得上能文能武!
一招被人擊退?
阮時意懷疑姚廷玉使了什麽陰招,心底憂慮翻湧,下意識搶上去扶住徐赫。
*****
适才一盞茶時分前,徐赫穿好衣裳,從窗邊見阮時意領下人快步走向門口,還道是徐家來了誰,便躲在一旁偷窺。
不料目睹一名英俊不凡的青年随之步入,且毫不避嫌地盯着他的妻,更借拈花碰了她的耳廓!還企圖再來一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赫直竄而上,誰料此人反應極快,出手迅捷穩準,腳步未移,已卸去他的力度,并于電光石火間還了一掌!
這對于徐赫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
阮時意顧不得旁人驚訝的注視,攙扶他時,邊端量邊小聲問道:“沒事吧?怎麽跑這兒來了?”
徐赫運氣,不覺髒腑受損,氣鼓鼓地道:“這家夥是誰?憑什麽對你動手動腳!”
姚廷玉冷笑道:“閣下哪只眼睛看到在下‘動腳’了?”
徐赫橫眉怒目,意欲掙開阮時意的手,上前與此人來一架。
阮時意急忙勸道:“別鬧了!姚統領是銜雲郡主的護衛統領!”
徐赫更不高興了。
他可不樂意妻子為了尋回他的某幅舊作,被迫縱容這等狂徒。
然則,細看此人眉目,他忽有似曾相識之感。
姚廷玉也定定注視徐赫好一陣,皺眉道:“你蓄了胡子?”
徐赫恍然大悟,薄唇翕動:“……是你!”
阮時意萬萬沒想到,此二人竟是舊識?
徐赫不是還沒開始接觸銜雲郡主麽?怎又認識姚廷玉了?
偏生這兩人說完那句話後,既無争鬥,也無寒暄,默契地閉嘴不語,又狐疑打量對方,氣氛玄之又玄。
姚廷玉眼光在阮時意與徐赫身上來回轉,如有戲谑,如有得意。
試問一名血氣方剛的男子,大清早出現在“阮姑娘”家中,與她舉止親密,處處維護,無須多想都猜得出是何種關系。
阮時意厭倦了這種奇詭氛圍,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姚統領,小女子乃徐家養女,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并無任何特異之處;對郡主更絲毫無惡意,只是尋求一幅舊畫……”
姚廷玉笑得雲淡風輕:“《萬山晴岚圖》?”
明明長了一張濯濯如清蓮的面容,卻教阮時意瞳仁微擴,毛骨悚然,怔怔說不出話來。
難不成……銜雲郡主早把她的動向摸清了?
“看來,在下猜對了,”姚廷玉淺笑,“郡主數年前得此畫作,視為珍寶,怕是不會輕易展示人前。”
阮時意聞言,反倒斂定心神。
至少,她沒判斷錯誤,郡主手上真有一段!
姚廷玉負手而立,輕聲笑了笑:“自打在松鶴樓與姑娘初見,在下打聽了姑娘的一些事。試想,郡主僅得一幅晴岚圖,而姑娘六得其三,沒準……她對你更有興趣。你就不怕,到最後……人畫兩失?”
他淡淡掃了徐赫一眼,繼而眸光深深凝向阮時意,唇畔缱绻出濃烈的暧昧,亦暗含期待與歡悅。
徐赫雙拳攥緊,骨節發出細碎的噼啪聲。
又用古怪眼神盯着他的妻?
他又想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