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膳廳內, 八仙桌上精致的瓷碗瓷盤上盛放着清炖燕窩、白玉參、三鮮包子等早食,熱氣和香氣因天冷和慢慢消散。
沉碧見阮時意與“先生”對坐無話, 識趣退下, 并為二人掩門。
徐赫偷眼望向沉思中的阮時意, 吞着口水:“阮阮, 不如……趁熱吃了再說?”
“三郎, 你如何認識姚統領?”
阮時意仍在意他和姚廷玉那兩句奇特的對答。
“沒什麽好說的, ”徐赫左顧右而言他,“瞧這大肥海參不錯, 我先開動了!”
“不說?”阮時意蹙眉,“你該不會又想……玩那套‘舌頭撬嘴’的把戲吧?”
徐赫放下筷子, 嘆了口氣:“我沒打算騙你親親。”
他至今依然記得與那“姚統領”初見時的情景。
那人不動聲息滅了三個蒙面雁族細作,告知“探花狼”的來由, 甚至在大毛興奮湊近時動殺心, 最後勒令他不得外洩。
因此,後來徐赫與阮時意聊起兩條大犬時,只含糊帶過“有人提及”, 并未說明确切時間地點,以及那神秘青年的特征。
何曾料想, 竟在此等情形下重逢?
阮時意靜靜注視他臉上的短須, 試圖從中窺看他被遮蓋的真容。
許久,才等到他一句, “那人知道探花狼”。
阮時意驀然一哆嗦。
“我感覺, 他剛才碰我, 絕非為輕薄我……他指頭,有點涼。”
Advertisement
“他碰你了!他真碰到!”徐赫暴怒拍桌。
“蹭到耳朵……唉!你能不能先別忙着吃醋?”阮時意無奈,“他的手沒你涼,但不似武功高強、熱血方剛之人該有的溫度。”
“你是說,他在懷疑你,想借機試探?”
阮時意點頭:“關鍵是……我與他僅有一面之緣,他為何認為我有問題?而且,我倒覺得,他反而未曾對你起疑。”
“對。按理說,探花狼認我為主,即便他沒碰過我,也該先試探我才對。”他伸手撫摸阮時意的耳朵,“你暖暖的,有什麽值得他疑心?難道是香氣……”
他邊說邊湊到她的臉頰,細嗅時順帶以鼻尖輕摩兩下,語氣篤定:“就是女兒家體香,普通人大抵分不出來吧?”
阮時意被他呼吸弄得癢癢的,禁不住扭頭避開:“你又……”
徐赫站起身踱了幾步,遲疑片刻,低聲道:“大毛先前見他,也一副感興趣的樣子!只是程度遠不如對你我那麽親切熱烈,那人,難不成也……”
他話只說一半。
阮時意已猜到他言下之意。
世上有如此之巧的事?冰蓮究竟有多少朵?
“姚統領”到底為何人?他緣何知道的更多?
假如猜測是真的……這人,比想象中更危險!
“阮阮,”徐赫走到她身後,彎下腰,輕輕從後方抱住她,“你別招惹那郡主和統領。等我拿到皇帝手上的晴岚圖,估計能猜到秘密的六七成……咱倆盡力而為,遠避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好好過日子。”
他下颌擱在她肩頭,語調誠懇中夾帶誘哄,如撩人心弦的飛花飄絮。
“我知你沒法像當年那樣,與我親密無間。若你不願過夫妻生活,我遷就你,忍着或另想法子解決便是!咱倆做個伴兒,如你所願,在外游山玩水,在家焚香、煮茶、挂畫、插花……”
阮時意垂眸不語。
在她眼裏,他自始至終都是天之驕子。
目前的窘迫困境,只是暫時的。
再過一兩年,他将名聲鵲起,必然有人比她更愛護他。
他眼力非凡,技法出衆,自當名留青史。
她對此堅信不疑。
而她,理應趁着未再次老去,把每一日當作人生最後一天來度過,為徐家、為弱勢群體多做一份貢獻。
他們大可各走各路,随心所欲,無須為數十年前的一紙婚約所束縛。
徐赫等不到她的答複,又軟言道:“你還有哪些不滿的,盡管說,我能改則改。”
“那……麻煩先把你的爪子,從我胸口挪開……”阮時意咬了咬唇,“還、還有另一只!”
*****
三日後,阮時意接到長興樓掌櫃的消息——銜雲郡主将于次日包攬二樓,設宴款待友人。
對此,她深感狐惑。
是姚廷玉從中牽線?還是長興樓本身的名氣所致?
但不得不承認,能讓銜雲郡主夏纖絡離開城西那座華美別院、踏入她能企及之地的機會并不多。
即便徐赫那日離開前像老頭子般唠叨,請她別再摻合這事,更讓靜影時刻保持警惕,莫讓其他男人碰“阮姑娘”一根毫毛……但阮時意不願放棄千載難逢的良機。
人家郡主送上門,她幹嘛不去見一見?
至于姚廷玉,總不會大庭廣衆下試她肌膚溫度吧?
再說,她吃的不是冰蓮花,也沒在雪裏埋過,溫暖如常人無異,那人再怎麽試探,不可能得出想要的結論。
翌日下午,雪後大晴,冷冽之氣分毫不妥協。長興樓的雕梁畫棟被白雪一襯,更顯古樸典雅。
令阮時意頗覺意外的是,徐晟來了。
通身素淡的青色武服,眉宇間自帶英挺之氣,出門在外,他總是令徐家人倍感驕傲的好少年。
“你怎麽跑這兒?”阮時意由沉碧扶下馬車,雪色狐裘內,青裙如霧裏青山。
一見自家長孫,她眼底笑意徜徉,瑩瑩亮着光。
“我聽說,那誰跑瀾園鬧事了,放不下心,過來瞅瞅。”
“那算什麽‘鬧事’?成天道聽途說!”
阮時意料想,知情仆役必定已回徐府禀報,興許還提及大清早現身的“先生”。
徐晟笑道:“您別嫌棄,我可是冒了巨大風險來陪您的!”
他出宮前,藍豫立聽說他要陪“阮姑娘”會一會郡主,曾半開玩笑說,讓他把臉塗黑,能不說話盡量別說話,只因郡主愛搜集美男子雲雲。
徐晟當時嘲笑,問藍豫立是不是也被“搜集”過,得到對方的否認三連聲。
阮時意滿腹心事,未注意這孩子古裏古怪的笑容。
進內确認環境、裝飾、酒水、食物、人員等一切妥當,忽聽長街人聲鼎沸,大隊人馬靠近,她微微一驚。
客人來得如此之早?
率先抵達的那輛馬車,由四匹纖塵不染的白色駿馬牽拉,車廂比尋常馬車寬大許多,且配了四個輪子,估摸着能容納七八人同坐。
車身以香木打造,四邊挂着繡以金絲銀線的帷幔,多為繁花圖案,氣派奢華。
馬車前後有數十名護衛相送,其中為首者身穿銀色铠甲,座騎為健碩的棕紅駿馬,面目雖被面罩遮擋一半,但從那風度氣場,依稀為姚廷玉!
銜雲郡主到了?
阮時意暗暗詫異,收斂此前的忐忑,換上淡定從容的笑意,帶領掌櫃與一衆夥計到樓前迎候。
馬車緩緩停在長興樓的石階前,車內傳來清脆愉悅的嬉笑打趣聲,夾雜兩聲嬌軟呢喃,令人聞之面紅耳赤,尴尬萬分。
像徐晟這類少年郎,縱然往日口沒遮攔、随便說笑,如今也燒着耳朵,不敢細聽。
“啓禀郡主,已達長興樓。”車外侍女柔聲提醒。
“嗯,”車內一綿軟女嗓慵懶發話,“下去吧!”
緊接着,環佩叮咚響、衣裳摩挲聲、談笑低語聲含混不清。
繡簾掀起,當先出來兩名容貌秀美的年輕男子。
阮時意只偷瞄了一眼,嗯……的确漂亮。
随後車內又下來一名容色妖冶、打扮華麗的女子。
阮時意差點想打招呼,但見此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上下,與銜雲郡主的年齡不符。
車內陸續下來春光滿臉的男女共五人,最終,侍女扶出一位靓妝麗人。
冬日嚴寒,她卻穿得甚是單薄,錦緞華服量體裁剪,襯托出玲珑浮凸的身材。
長長的拖裙從馬車上傾瀉而下,恰如金銀牡丹花綻放于雪地,俗豔且華貴。
那張臉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模樣,眉若煙黛,眼角尖銳,額心以朱砂繪了一朵紅蓮,更顯肌膚雪膩。
妩媚卻冷淡,正是銜雲郡主夏纖絡。
阮時意見這陣勢,急忙讓道:“見過郡主。”
夏纖絡神色淡漠,擡足踏在侍女們鋪設的繡金地毯上,聞聲轉目,上下打量衣着清素簡雅的阮時意。
眼光落向她面容時,神态微凝,随即笑顏逐漸舒展開來。
“喲!京城居然還有這般水靈靈的可人兒?是誰家小姑娘?過來給我瞧瞧?”
阮時意硬着頭皮上前,笑答:“回郡主,小女子是徐家養女,随太夫人姓阮,早年養在京郊小別院,今年春末方入城。”
“嗯?平日都愛做些什麽呀!”夏纖絡嗓音懶得如剛睡醒的貓。
阮時意有心往晴岚圖上靠,自然如實禀報說自己閑時會畫點花鳥。
“不賴呀!你也會畫?正好,我缺個美貌與才華并重的小姑娘作伴,往後有空,得多來郡主府陪我。”
夏纖絡鳳眸豔光流轉,又觑向她身旁的徐晟,笑得蕩漾:“嗯?你是……徐家那位?”
徐晟尬笑颔首。
“若想來郡主府玩耍,一起熱鬧熱鬧好了!”夏纖絡笑眸半眯,由侍女攙扶入長興樓。
看似随意相邀,倒讓阮時意糊塗。
徐晟出身名門倒也罷了,可她這“養女”什麽都沒做,為何輕而易舉獲得“去郡主府作陪”的資格?
是姚廷玉事前替她說話了?還是銜雲郡主早知她手上有《萬山晴岚圖》,伺機拉攏她,想要軟硬兼施“奪寶”?
同車而來的男女言笑晏晏,簇擁着夏纖絡上二樓。
阮時意遠遠落在後方,隐約聽見他們在讨論何時去行宮泡溫泉、開春後要參加書畫盛會等計劃。
姚廷玉在前引路,等他們上樓後,摘下頭盔,眸光似笑非笑,悄聲對阮時意道:“姑娘可還滿意?”
阮時意溫和而笑:“謝過姚統領。”
“呵,我可沒說什麽,只是提醒她,長興樓有……”
他話未說完,夏纖絡忽然擡手,做了個手勢,二樓瞬間變得異常安靜。
阮時意狐惑,順着她的朝向望去,只見她定定站在那幅繪有山水畫的牆壁前,眼裏滿是震驚和歡喜。
時隔半年有餘,徐赫醉後之作在長興樓衆人的悉心維護下,基本維持原樣。
重疊山巒,林木繁茂,溪橋橫卧,草亭隐逸,整體深秀。
筆法堅實,技法灑脫,潤筆與渴筆相映,渺遠孤絕之意表露無遺。
夏纖絡順着筆墨走勢輕移玉指,神情專注,如驚嘆,如仰慕,許久方回過神來。
“我動身出發前已聽聞此處有一幅轟動全城的大作,遺憾事忙,沒來得及一觀……畫者為何人?身在何處?”
阮時意最怕徐赫引起關注。
一則身份容易被揭露,二則萬一他得了郡主歡心,唔……犧牲色相,再拿下一幅晴岚圖……
她豈不輸定了?
雖她對輸贏并無像起初那般執着,可若讓徐赫連得兩幅,往後他真要對她為所欲為,如何是好?
面對郡主的疑問,阮時意躊躇未答。
掌櫃唯恐怠慢,趕緊走近應道:“郡主,畫師是一位年輕俊俏的公子,住在城南,數月前曾收赤月國公主為徒,最近……據說外出遠游了?”
“哦?竟是賀若小丫頭的先生?”夏纖絡淺淺一笑,“有意思!改日把他請到郡主府呗!”
“郡主也要效仿小公主拜師學藝?”随行的一名嬌滴滴的女子笑問。
“拜師倒不必,”夏纖絡媚眼如絲,舌尖輕舔唇角,嬌聲竊笑,“學藝嘛……若他長得足夠俊美,體魄也夠強健,唔……我倒不介意和他……相互‘切磋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