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次日天未明,易珏便開始熬藥。
城中仆從雖多,但他總認定有事弟子服其勞。小小年紀強忍貪睡,深秋時節一大早就爬起床,披衣服踩着落葉去熬藥。他那位師父看着半點不柔弱,也不是風一吹就倒的病弱,可身有寒疾,春秋冬三季都照一日三餐喝藥,否則手足冰冷,很不好受。
這日早晨易珏才點起火,就聽身邊嘩啦啦一聲,什麽猛禽落下的聲音,他吓得一跳,身邊突然多了個人!
定睛一看,怒火冒起來。那個人安安穩穩蹲在他旁邊,看着藥爐,仿佛天地初開洪荒未定時就蹲在那裏。
“你幹什麽!”
裴野一笑,“怎麽,林老頭年紀大了,天冷起不來床了,早上是你替他熬藥?”
易珏冷哼,看不慣這個昨天才冒出來的人。
裴野也不氣惱,比身旁的少年高一頭半,就這麽蹲着,若有所思說,“他身體現在怎麽樣?林老頭上次和我說,南疆有秘方專祛人體內濕毒,對寒疾也有助益。可惜我沒找到。”
他最後那句有種莫名的情愫,如在易珏心頭狠敲一下。小少年悵然想起許多事,想起花燈會上偶遇,說明年再會,卻沒有再會的小姑娘。豈止一個“可惜”了得。
他不由得态度松動,想起昨日初見,這個人的滿身風塵,“師父還好。你……為師父找藥找了三年?”
裴野道,“我哥他照顧了我許多年。”他沖易珏擠眼,順手往藥爐下添柴,“哪怕是寄居風月之地,他給名妓填詞作曲的時候,也沒讓我吃過苦。”
說到這裏,裴野笑出聲。那是十幾年前的事,那時容璋還是如今易珏的年紀,帶着更小的自己,無力謀生,能換成一日三餐、頭頂片瓦的只有自幼學得的君子六藝——學得不深,可填些詞曲足夠了。
那本來該是不遇的才子的營生,和名妓再來段風流韻事。容璋以此維生時太小了,此刻裴野想起,頗為好笑。
“妥娘很同情我們,所以唱曲子總唱他寫的。唱出名氣,才會有更多人找他填詞。”
易珏一驚,“你說的是尋梅居士?”
沈妥娘是性情中人,依仗權貴庇護,也得罪了不少權貴。容璋奪回雲中城後替她贖身,奉她為座上賓,她自號尋梅居士,雲中城裏就這麽稱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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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天下都傳我哥為了妥娘才至今未娶。”裴野聳肩,“不過他們之間并無男女之情。”
而此時并無男女之情的一男一女間,橫着一疊畫像。
沈妥娘女冠打扮,一身青道袍,瞥一眼那疊畫像,“這是什麽?”
容璋修長的手指在畫像上輕撫,“昨日午後才傳出話,昨晚就已經收到這許多畫像。”
沈妥娘含笑點頭,“這幾年裴野聲名越發的大,他是劍聖弟子,在閨中女子父兄眼裏,自然是好女婿,好妹夫。”
容璋緩緩說,“我若将這些畫像都給他,他一個都不會見。不如我找出幾位,帶他上門拜訪。只是,這些都是很好的姑娘,我卻拿不準,他能和怎樣的女子合得來。”
他是男人,自然不好打聽閨中女子的性情品貌,沈妥娘卻消息靈通,與衆多名媛有往來。
沈妥娘抽出一張,“歐陽小娘子,弱質纖纖,柔婉溫文。”
容璋皺眉,“恐怕管不住他。”
沈妥娘又抽一張,“秦家二娘,剛強果決。”
容璋略一思索,搖搖頭,“與他太相似,來日若有争執,難以收場。”
沈妥娘沉吟,連翻幾張,微笑道,“楊家小妹,聰穎沉着。”
容璋道,“确實難得,是楊翼的胞妹?我記得楊翼提過,他的胞妹年紀尚小。”
沈妥娘忍俊不禁,“要管得住他,卻不能和他硬來,年紀還不能太小。他可是已經二十七了,你要為他找位三十未嫁的姑娘嗎?這可少見。”
當今世風,哪怕誰家有三十未嫁的女兒,也都當了女冠子,無嫁人之意了。容璋被她取笑,靜了片刻。
他本就沉靜,往日如流水從容不迫,此刻一靜,就成了一泓深水,伸手按着眉頭,叫人忍不住替他分憂。
沈妥娘出聲慰道,“你是關心則亂。”
“我是關心則亂。”容璋一嘆,面見天子能心不亂,為裴野的人生大事籌謀反而亂了。
可一想到“關心”這兩個字,唇角不由自主帶上笑意。
為何這樣關心裴野?人人都說他這個兄長做得好,照顧弟弟長大。但他自己知道,十七年裏,最漫長的前五年,報仇無望,四處飄零,他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
那些時候,恰恰是裴野支撐着他。還記得有一次,寄宿花街柳巷,為人填詞作曲,得知裴野去看了大半天鬥雞,一怒之下罰他抄書。
他那時十二三歲,從沒見過自己那樣生氣,竟不反駁,只說“哥,你別氣壞了”,點一盞燈抄了一整夜。第二天待自己氣消了才說,“我去看鬥雞不是貪玩,有人在鬥雞賽裏做手腳,我看出來,掙到錢了。你之前想要的那塊印章,我有錢買了。”
容璋只覺得心如當時那樣軟下來,再沒對裴野硬下過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