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中秋(一)

方羿右手的傷是那時在賭坊留下的, 最後的一枚骰子刺進他的掌心, 雖然用內力将它逼了出來, 卻也留了個血窟窿。

“是不是打那倆綁匪傷的?”

安戈無比歉然地捧着那只手,心裏抽得疼了一下,“那兩人可能打了, 一個拳頭能讓你半天抽不回氣兒!”

他那日驚恐交加,早早在方羿懷中暈了過去,自然沒注意到他一來就纏着的繃帶。

隔着紗布傳來的體溫讓方羿頗為不适, 于是抽回手,“不礙事。”

安戈本來好心好意關心他,卻沒想到熱臉貼冷屁股,臉上的殷勤瞬間蕩然無存, “哼, 不礙就不礙。”

他見方羿遲遲不喝綠豆湯,反而對手裏的書卷更感興趣,于是把脖子探過去,“這書都寫什麽啊?有那麽好看麽?”

他今日嫌天熱,讓茯苓幫他把頭發都綁了起來,這個伸脖子的動作, 無疑将他整條脖子都露在了外頭。

方羿垂眸, 盯着他脖頸出的一團火焰狀的印記,昨日在鏡湖神醫那兒的對話又回響在耳廓——

“你果真要讓我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不怕他對你心存歹念?”

寒針手裏握着搗藥杵, 本着摯友之間需要互相提點的本分,多了這句嘴。

“來歷不明?”方羿問。

寒針眉毛一豎, “便是之前跟你說的,你的這位侯夫人身上,有西施咒啊。”

“你當時拿不準,只是猜測。”

“之前是猜測沒錯。不過我剛剛給他上藥的時候,不小心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

寒針把“不小心”三個字咬得很重,生怕某人誤會什麽,克扣他的診金。

“然後?”

寒針拍了拍自己的後脖子,道:“咒印已經現出來了,還很明顯。這表明......他最近發作過,也許就在昨天。”

方羿想起昨晚死在他掌下的兩個壯漢,依照安戈的本事,确實不像能從他們手裏逃脫出來的。驀然回憶起他偷夜光杯的那晚,被盜賊挾制時,也是陡然力量倍增,突然眼睛一紅,從盜賊刀下掙脫出來。

“西施咒......會危害性命麽?”

他若無其事地問。

對面的寒針幾乎要跳起來,尖叫道:

“我的大侯爺!你現在想的應該是這個人是否對你圖謀不軌,背後是否有什麽邪教,是否是大隐隐于市的細作,而不是關心這什麽破咒印是否會——”

他說到一半,猛然想起什麽,話語戛然而止,勾了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又道:

“哎,我說......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啊?”

方羿這才意識到方才的話露出的破綻,眉毛不動聲色地跳了跳,端着他的侯爺架子繼續道:

“你還未有回答我的問題。”

寒針看破不說破,一副你繼續掩飾我什麽也不知道的表情。

“西施咒呢,是不會危害性命,不過長期種在體內,情緒波動大的時候,難免不會發作。那時親疏不分,即便他沒有害你之心,也保不準他将你當成敵人,加害于你。何況......”寒針的神情驀然沉了下來,又道,“西施咒只在珩域一帶出現,你如何知曉,給他下咒之人......是何居心呢?”

寒針還有一句話沒說,卻也昭然若揭:西施咒發作多了會腐蝕心智,彼時安戈成了下咒之人的傀儡,還不知遭殃的是誰。

方羿聽了這話沉默了許久,怔怔望着病床上熟睡的人,“他出身未國,怎可能與珩域之人摻上關系?”

“這便不得而知了。我只在古籍上翻到過,西施咒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也就是說......”

寒針擡眼,凝重着望進方羿的眼睛,道:“你的這位侯夫人,曾經死過。”

方羿收回思緒,垂眸,瞧着在他面前動來動去的腦袋,沉吟道:“小夜叉,我有個問題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安戈啊了一聲,被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從書卷那一堆奇形怪狀的字符擡起頭來,“你問啊。”

方羿看着那雙清澈的眸子,心中驀然有一絲忐忑,默了默,道:

“你知道西施咒麽?”

安戈的眉毛擰成了麻繩,恍若聽見了天方夜譚,“啊?什麽‘屎’?”

方羿的嘴角抽了抽,把那卷記載西施咒的古籍合了起來,道:“......沒什麽。”

就小夜叉這樣的白癡,還是不要指望從他嘴裏知道什麽了。

曾經死過麽......至少現在,眼前的人活蹦亂跳,便也夠了。

安戈被問得找不着北,很是焦躁,不過見方羿端起他的綠豆湯一飲而盡,這焦躁便也随風散了。

“好喝不?”

方羿眉間微皺,“太甜。”

安戈頓時就跟受涼的熱包子一樣,面皮倏地就蔫了下去。

“哦......”

方羿沒看到他的失落一般,将空碗放了回去,平平淡淡扔了一句:

“不過也還行,算是解暑湯裏的上品。”

安戈的眸子頓時閃閃發亮,覺得這猴子忒有品位。

那日之後,安戈見到方羿的次數變多了,竟然每頓飯都能一起吃。安戈瞧着那張越看越順眼的臉,感覺食欲倍增,比往日都多吃了不少。

他發現,雖然方羿的朝服是暗紅色的,但私下裏,他卻獨獨愛穿墨袍。宛如名為山河的宣紙上那一抹點到為止的墨跡,将慘白無奇的偌大江山染了顏色,天下皆白,唯我獨黑。自然是狂傲不羁,快意恩仇。

喜歡墨色的人不在少數,但能将這顏色穿出恢弘之氣又不失儒雅的,唯有方羿一個。聞說朝官中有個跟方羿同姓的尚書,見方羿穿着墨袍好看,也跟風去同樣的裁縫鋪子定制,樣式一模一樣,穿起來卻不倫不類,沒有半分方羿的風骨。

或許衣裳挑的不是人,而是骨。

安戈這樣想着,覺得自己的思想境界又上了一層樓。

“你笑什麽?”

沉浸在傻笑裏的某人突然被一個聲音拉回來,睜眼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俊容,險些從石凳上滑落。

“哎喲!我的娘诶!”

安戈勉強收拾起窘态,嘿嘿着讪笑,“沒什麽,就......心情比較好,嘿嘿,就容易笑。”

方羿坐在石桌的另一邊,冷冷垂眸,又轉而對付桌案上的棋局。

安戈撓了撓耳朵,“哦,對了。猴哥,你找我過來幹什麽啊?”

他都坐了好半天了,這人就一言不發地下棋,自己跟自己下,完全不理他。

方羿唇角不自知地一揚,終于等到安戈問出這句話,心口微微一松,朝一旁的食盒看了眼,道:

“自己去拿。”

诶?

安戈瞧見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本着對美食零抵抗力的吃貨本質,寶貝地揭開盒蓋。

“老爹诶!”

安戈驚得眼珠子都要蹦出來,看着盒子中央躺着的那支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心裏砰砰直跳。

好半晌才回過神這不是做夢,他謹小慎微地回頭,顫巍巍着問:“給,給我的?”

方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瞟了他一眼,“嗯。”

安戈覺得做夢都沒這樣的好事,這光鮮表面的背後必有貓膩,“為,為什麽啊?”

方羿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盞,這個動作能掩蓋他不複淡然的表情,道:

“你說想吃,我便買了。”

仍舊是冷冷的,淡淡的,無甚起伏的聲音。

咚!

咚!

咚!

安戈胸口小鹿亂撞,甚至忘了咀嚼他捧在心尖上的糖葫蘆。

他出逃反被綁架的那日恰好是他的生辰,想吃糖葫蘆想吃得緊,卻囿于夏季炎熱無人可買,只能将肚裏的饞蟲餓暈過去。

他那天問了方羿一句,本來以為那話跟往日一樣,出了口便随風散了。卻沒想......他一直記着麽?

這猴子......為何突然不說他不罵他了?

難道......

“猴哥,我有個問題問你,你要如實回答,不能騙人。”

他将山楂的果肉全都咽了下去,吐出堅硬的籽粒,學着某人的語氣,高深莫測道。

方羿仍舊慢悠悠地喝着茶,手肘慵懶地倚在桌邊,思索着案上的棋局,“問。”

安戈嗖地湊近,渴求真相的拳拳之心砰砰直跳,道:

“你是不是貪圖我的美色?”

“噗——”

方羿一個不慎,将茶水噴了他一臉。

安戈燃得正旺的求知欲被潑了個幹淨,連滅火之後的白煙都沒有。他臉上寫滿了問候祖宗的罵句,那罪魁禍首卻絲毫沒有愧疚之心,反而嘲諷着瞥了他一眼,道:

“你以為自己是天仙麽?”

彼時起,安戈就發現,臭猴子永遠都是臭猴子,那“态度好轉”的想法,估計是他大難不死,身心愉悅産生的錯覺。

不過總體來看,那個夏季,安戈過的還是十分舒坦的,方羿的臉色雖然仍舊跟裹腳布一樣臭,卻也不像他剛來時的那樣,三天兩頭找他的麻煩。而且在他的撮合之下,雲舒君與江仲遠也越發甜蜜。有時幾句閑話,他故意逗江仲遠,那八尺高的粗野漢子居然還會臉紅,樂得安戈直跺腳。

只是,順心的日子過久了,也有磕絆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家小安就是天仙怎莫辣!怎莫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