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日無嬰
靠近牆面的屋頂滲出的污水泡得褶皺,順着牆壁交接的直線,被侵蝕得軟爛的牆皮剝落出漆黑潮濕的不規則多邊形。
順着破敗的牆角向下,緊摟着任逍遙的青樾以腳跟抵着腿根的坐姿別扭地縮成一團。
任逍遙被青樾塞進自己胸口和大腿烘暖的夾縫裏,一口一口緩慢地吞咽着青樾喂進他嘴裏的不知名糊糊。
白面糊的口感有點像任逍遙永遠也吃不慣的奶油土豆泥,只不過要更稀一些。
盡管肚子不滿地吵鬧如同敲鑼打鼓的禮儀隊,任逍遙也只勉強吃了個半飽便不再張口——因為青樾還沒有吃。
以為任逍遙吃飽了的青樾解決掉剩下的大半白面糊,将被勺子刮得锃亮的碗放到腳邊。
因為天氣寒冷卻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房間裏其他孩子沙丁魚罐頭似的擠在另一邊鋪着褥子的牆角。皴裂滿是紅血絲的臉蛋紅得像染了色的劣質蘋果,生滿凍瘡的浮腫手指費力地捏緊勺子柄,将涼透了的面糊一口一口塞進嘴裏。
狂風暴雪肆意的吼叫聲被薄薄一面外牆隔絕在外,空蕩蕩的房間安靜得近乎詭異。
明明有十個孩子一只貓縮在屋裏,卻好像裝滿空氣。
任逍遙安靜地等待,等更早來到這個世界的青樾給他解釋面前的一切。
過了差不多五六分鐘,那邊最後一個孩子吃完晚飯。八個孩子齊齊起身,單手拎着他們的碗去洗漱房清理。
一直沉默的青樾也有了動作,他巧妙地從包裹着任逍遙的三層小被子上裁下兩塊布條,将任逍遙牢牢綁在了自己胸前。
“這裏是孤兒院……”青樾突然開口。
早就有所猜測的任逍遙并不驚訝,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望向青樾,等他繼續說下去。
于是,青樾繼續道:“咱們原本那個世界,也有孤兒院麽?”
任逍遙差點被青樾氣得翻白眼。老哥,這是糾結上輩子的時候麽?!這輩子都要活不下去了诶……
這麽一會兒功夫,那些去洗碗的孩子們便推門回屋。
黏在孩子們衣角的寒氣直撲到任逍遙臉上,任逍遙沒忍住縮了縮脖子。
等到那八個孩子抱成團縮脖雞似的窩回他們的角落,青樾才拿着自己的碗起身出門。一直縮在青樾身側面相奇特的白貓也甩着尾巴站起來,邁着優雅的貓步跟在他身後。
年久失修,孤兒院的所有牆壁都是灰白色的,像将死之人的臉色,塗抹着沉甸甸的絕望。
棚頂被一次次浸透又一次次陰幹,構成一張張扭曲的面孔。
‘滴答’‘滴答’,浸透的污水從像眼睛又像嘴巴的圓瘢滴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砸在青樾的肩膀上。
擡手抹掉還沒來得及在布料上暈開的水點,留下一塊深色濕痕。
伴随着好似孤兒院傾情演奏的樂曲般交替回蕩的腳步聲和滴水聲,青樾稚嫩的聲線響起:“我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在別人的肚子裏……”
背景音從孤寂悠遠的腳步聲,變成空曠回蕩的水流沖刷聲,最後落幕成慘淡的寒冷于靜默,任逍遙終于聽完青樾波蕩曲折的故事。
如果說任逍遙一天之間從富二代變成孤兒是從天堂掉到人間的話,那麽青樾則是費勁千辛萬苦從地獄爬回了人間。
青樾投胎到了陰靈星沒洲的一個普通家庭,他是這個家庭第一個孩子。同任逍遙一樣,在母體中醒來後的青樾便開始修煉起《青玄一氣》。
然而青樾不似任逍遙那般幸運,是由于自然出生才被驚醒——他是因為打胎。
随着人口逐年上漲,星球負擔日益加重,為了不重蹈公元年的覆轍,中央三星(亞藍星、地球和鐵煉星)經過詳細商讨後向下屬各個星洲下達了計劃生育指令。
計劃生育指令只有一條要求:星際1328年——星際1333年,十二星所有家庭最多能生育兩個孩子。
至于這條指令如何有效執行,則要看各星球官員們的本事了。
計劃生育傳達到沒洲後,原本對沒洲未來不抱任何希望的洲長嚴照眼睛一亮。這道指令好似黢黑午夜突然閃爍起來的路燈,盡管年久失修搖搖欲滅,但這卻是嚴照升遷最後的希望。
因為沒洲地處偏僻環境較差,更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特産,所以它比陰靈星其它大洲貧窮許多。沒洲歷任州長大都因為做不出政績,而在這個窮星的窮洲蹉跎了一輩子。
現任洲長嚴照本來也已經破罐子破摔,做好窩在沒洲一輩子的心理準備了。
可現在,嚴照不這麽想了……
計劃生育傳達到沒洲的第二天,嚴照便草拟出沒洲專屬行動計劃——百日無嬰。
百日無嬰,顧名思義,就是執行計劃的一百天不允許有一個嬰兒降生。
計劃生育一共執行五年,如果沒洲三個月沒有嬰兒出生,那便足以穩壓十二星的其它大洲,拿到最低的生育率,得到最多的政績。
那麽,怎樣才能确保一百天內沒有嬰兒降生呢?
還沒懷孕的女人好說,可以要求她們注射藥劑以防懷孕,但是已經懷孕的怎麽辦呢?
對嚴照來說,同樣很簡單——強制堕/胎不就行了麽。
不管你是懷胎一二三四五月,通通打掉,永絕後患。
拉橫幅、喊口號:
寧肯流出來,不許生出來!
上吊給根繩,打藥給一針!
寧肯斷子絕孫,也要為星減負!
……
沒洲所有軍隊在嚴照的指揮下全部行動起來:沒洲邊境線徹底封鎖,嚴照親自監督藥劑師挨家挨戶堕/胎,誰也別想跑。
青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降生’的。
有《青玄一氣》護體,當時七個月的青樾雖然沒被藥劑直接殺死,卻也由于傷到身體而陷入半昏迷狀态。
在青樾現任父母聲嘶力竭哭喊的背景音下,嘴角兩道八字紋宛如哈巴狗般耷拉着的嚴照大手一揮,青樾泛着青紫的小身子便被扔進随身攜帶的回收箱中。
青樾是最先被扔進百米深回收爐內的一批死胎,他因此摔斷一只胳膊。
蹲在暗無天日爐子內的青樾像是被丢進深井的驢子,一次一次看着土壤似的嬰兒屍骸從碗口落在自己腳下,
起先這些屍骸墜落的時候會發出‘砰’的一聲宣告死亡的響,可是随着屍骸的堆積,轟轟烈烈的‘砰’變成了沉默哀嘆的‘噗’。
人死的多了就不值錢了,更何況是些尚未成型的嬰孩。
要知道,在英語當中尚未降生胎兒的代詞是‘it’,和螞蟻、蟑螂的代詞是一樣的。
沒什麽東西願意眷顧這些幼小的生命,他們只能垃圾似的堆積在這裏,沒有一場屬于自己的葬禮。
為了防止屍/體腐敗,回收爐的溫度被調得很低。背後是冷冰冰的金屬爐壁,身邊是捂不熱的僵硬屍骸,光溜溜的青樾只能緊緊地摟住自己。
青樾又渴、又冷、又餓,可他不知道該怎麽辦,爬不上回收爐的青樾只能不斷運轉着《青玄一氣》垂死掙紮。
對此時的青樾來說,時間慢到像是被堵住的沙漏,等了又等不過只有兩粒沙子落下。
死過一次的青樾曾經以為自己無所畏懼了,可當精神被黑暗和冰冷吞噬,一次次在昏迷與清醒間掙紮。
青樾發現,他還是害怕的。這種令人厭惡的情緒無時無刻不緊抓着他的心髒,像是玩弄橡皮泥一樣揉捏。
蹲在爐底的青樾被罩在那方圓形的澄澈得藏不了半分污穢的湛藍天空中央,可他所能觸及的只有深淵般的絕望。
七天過後,青樾終于等到沙漏的底部填滿。
踩在僵硬屍體上的青樾甚至手臂,浮腫青紫的指尖剛好摸到回收爐的邊沿。
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具矮小甚至不成形的冰冷屍骸将回收爐填得滿滿當當,為青樾鋪墊出一線生機。
說來可笑,要不是嚴照嫌棄一遍一遍地啓動回收爐太過耗費能源,青樾壓根等不到這個機會,可能早早便被攪碎制作成肥料。
某種意義上來說,嚴照還算救了青樾一命?
趁着夜色的掩護,手指間僵硬地扣着邊緣攀爬的青樾用力蹬着腿。緊張、激動和害怕的情緒雜糅,将青樾單薄的身板沖擊得發抖。
眼看着即将力竭的青樾要摔回爐內,忽然,空落落的小腳下出現柔軟溫暖的支撐,他借力翻上了回收爐。
白貓就這樣披着皎潔的月色從回收爐裏躍出,救世主一樣出現在青樾面前。
下眼睑延伸出的血痕直蔓到白貓的兩只前爪,一對血紅色的貓眼卻盛滿流水般的溫柔。
尾巴高高翹起,白貓步履輕巧地躍到青樾身邊,額頭相抵間,清涼卻又繁雜的信息如潮水一樣湧進青樾的大腦:
白貓,名叫百日——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枉死嬰兒的怨氣凝結而成。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說我諷刺計劃生育,我沒有謝謝。任何事情都要放在當時的時代來講,我不會站在上帝視角批評一些事情,因為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雙面性。這章的重點壓根不是計劃生育,這章讨論的明明是人性啊!!!!!是人性!!!!重點呢!姐妹們!
作者,沒有【諷刺】【計劃生育】!!!!!